第12章 未了之事 唯一逃過天書判令的人

子桑君晏臉上的神情一如既往,寡欲冷靜,無波無瀾:“我還有事未曾辦妥,此間事了,當遵照地府規矩。”

地府之衆,莫可奈何。

誰也未曾料到,天書的主人也會被天書定罪,更未曾料到,子桑君晏堕下地獄道後并未身死道消。

“尊主何事差遣,吾等定當照辦。”只要他遵守約定,肯入輪回。

子桑君晏墨色眼眸冷銳,給出一份名單:“這些人當中可有人壽元已盡,地府卻沒有勾到魂?”

五帝閻羅恭立身邊,接過他玉簡上的名單查看,彼此交流了一下。

“地府勾到了魂。”

“輪回司劃了名。”

“但,生死簿不認賬。”

“就好像,本該死的沒有死,不該死的被寫了名字。”

“就像生死簿寫錯了。”

他們所言和看守生死簿的萬年鬼吏所說一致。

地府鬼修修行方式與修真界不同,以功德為體系,倒是和真玉王朝的龍氣體系有些相似。

這五帝閻羅,一眼望去,有期頤老妪有中年男子有美豔女子有少年有幼童。

每一個都透着青白死氣。

打眼一看像是五個毫不相幹的人,仔細一看又同氣連枝,像是一個人靈魂的五種狀态。

那童子見冶昙看他們,忽然朝祂一笑,露出兩顆尖銳獠牙,立時猙獰可怖。

天書吓得一聲豬叫,往冶昙懷裏鑽去:【鬼啊!】

它現在的大小跟冶昙相差無幾,這一撞可真是了不得。

冶昙抱住它,低靡恹恹的面容,忽然眸光一亮,想到了什麽,看向那個小鬼,蹙眉:“沒禮貌!”

祂終于可以學以致用了。

小閻羅愣了一下,傲嬌地別開頭:“……切!”

子桑君晏擡手扶了扶肩上因為小熊貓的舉動坐歪的冶昙,心無旁骛看着五帝閻羅:“據我所知,地府之中有一棵生死樹,樹冠枝蔓勾連六道輪回,所有人的名字全都因此樹在生死簿上記載。”

“尊主博聞,确有此事。”

“不瞞尊主,生死簿寫錯的事,吾等一直有呈報殿主。”

“但殿主久不主事,此事一再擱置。”

“生死樹是因果之樹,只有十方殿主可以接近無虞。”

“吾等修為低微,不敢靠近生死樹……”

那五帝閻羅,如出一體,短短一句話也要分五個人說出,又或者是五個聲音在說一句話,說不出的詭異。

天書窩在冶昙懷裏不出來,看得出來地府讓它很不舒服。

子桑君晏:“這些生死簿上出問題的魂靈,太半出自子桑王族,為何地府從未報于我?地府可有監察子桑王族?”

“吾等沒有确切證據,不敢無故勞煩尊主。”

“說來得罪,若非尊主此時追問不放,吾等也心下惶恐,子桑王族是否因為尊主庇護,才得以逃過這輪回之苦。”

天書簡直大怒:【呸!這幫惡鬼居然把鍋甩給主人!天下誰人不知主人最是公正,他可是連他自己都照殺不誤,子桑王族有什麽本事讓主人例外?】

但除了冶昙沒有人聽到它說話,大家只聽到子桑君晏肩上那個小人懷裏的小小熊貓發出一陣奶兇的豬叫。

“還望尊主勿怪。”

“尊主執掌天道傳承,握有天命之書,吾等實在不願為敵。”

“地府也并非沒有查過子桑王族,一直都盯着呢。”

子桑君晏罪不罪不知道,那張臉永遠寡欲冷靜,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神像軀殼。

倒是天書還氣呼呼的,冶昙折了樹枝投喂它,也沒能讓它消氣。

子桑君晏無動于衷:“地府中可有子桑王族未曾入輪回者?”

“有。第一次發現這些靈魂和子桑王族的關系,吾等便格外留意。”

“但排查了一遍并無異樣,時間久了,不得不讓他們去輪回了。”

“有些進了輪回不久就杳無痕跡,生死簿這才示警。”

“目前滞留地府的還有幾個……”

“對了,有一個也是今日來的,而且這個人很是古怪。”

子桑君晏:“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此人古怪就古怪在他沒有名字,生死簿上他的名字像是被什麽塗了,而且,他自己也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

一聽到對方的名字被塗掉,天書忽然嗷一聲:【沒有名字,會不會是那個背刺主人的犯人?】

冶昙看向子桑君晏。

子桑君晏沉靜無波:“帶我去見他。”

那五位對視一眼。

“因為他什麽都不記得,又的确是子桑王族之人……”

“他被囚禁在生死樹下,人鬼不得接近。”

“恐怕只能尊主獨自前往了。”

“畢竟生死簿出了問題……”

“吾等并無他法。”

子桑君晏:“生死樹在何處?”

生死樹長在苦海深處,要穿過九幽荒原,還要渡船入海。

他們詳細講述了路徑。

子桑君晏:“多謝。”

他看向五帝閻羅:“辦完未了之事,我自去兵解。”

“恭送尊主。”

……

九幽荒原很大,地獄十九城以外的任何一處,都算是九幽荒原。

子桑君晏獨自走在荒原之上。

一開始是遍地的曼珠沙華,再走就只剩下白骨黃沙,荊棘鬼刺。

頭頂黑紅的雲層之上,朦胧好像有一輪紅黃色的濁月,像一只窺視的眼睛。

冶昙:他好像并不是往生死樹的方向去的。

生死樹長在苦海大澤,勾連忘川,應該沿曼珠沙華彼岸荒川一直走,到達苦海之前,一路都有水。

天書:【主人是去找鬼聖,郁陶。】

冶昙:這是誰?

【是除了主人,唯一一個在天書判令之下,堕入地獄道,但沒有兵解死去的人。因其所修行之法特殊,此人以活人身修鬼道,落入地獄道時,雖法身兵解,但靈魂隐遁,其後,匿于九幽之下。】

冶昙微微蹙眉:子桑君晏應該不是第一次來地府,為什麽之前不找郁陶算賬?難道在此之前對方有什麽辦法蒙騙天書?

【那是因為……】

天書的聲音戛然而止。

九幽荒原,白骨黃沙之下,忽然之間毫無預兆一陣殺機襲來。

骨沙之下,爬出無數奇形怪狀的鬼物。

它們的樣子超越人所能想象的極限,光是看一眼就叫人起雞皮疙瘩。

小熊貓整個吓呆了。

這些鬼物一個個高達百丈,放眼望去,遍布整個無邊荒原,在黑紅陰雲下俯身望來。

被圍困在中間的子桑君晏,仿佛身陷一群通天巨塔下的螞蟻。

“嘻嘻嘻嘻,幽冥之地,有死無生。”

甜美詭谲的童聲笑着,聲音重重疊疊。

天穹陰雲之中,一張巨大的臉俯視而下,那是一張五六歲的小女孩的臉,幾乎占據了整個天幕。

睜大的眼睛烏黑無神,連帶那張慘白的臉,讓人看一眼簡直一輩子都忘不了。

“大哥哥,我喜歡你的娃娃,陪我一起玩嗎?嘻嘻嘻……”

陰冷童稚的聲音,聽上去空靈僵硬又無限惡意,滲透骨頭,透着一股非人的扭曲。

小熊貓渾身發抖,就差暈過去了。

冶昙的手輕輕蒙住它的眼睛,蹙了蹙眉,慢吞吞地說:“我不跟你玩,沒禮貌!”

冶昙靜谧溫柔的眼眸裏一點委屈:她也沒禮貌的,你為什麽不罵她?只說我。

【能一樣嗎?你長得也沒那麽可怕啊。】天書哆嗦着。

說話的時候,那些巨型鬼怪就已經對子桑君晏發動了攻擊。

難以想象,那樣龐大的鬼物,行動起來卻快得幾乎出現殘影。

子桑君晏的臉上一片沉靜淡漠,左手凝現那柄不過手掌長度的墨色無鋒短刀。

那點長度,怕是連鬼物最外面的骨刺都刺不穿。

冶昙坐在他的肩上,撐着紅傘,懷抱着外形是小熊貓的天書,翡冷色的眼眸安靜低靡,一眨不眨看着迎面如同一座冰山打壓下來的巨屍。

……

枉死城廣場上,五帝閻羅和枉死城城主站在那裏,每一個都望着天上。

天上什麽都沒有,只有陰暗黑紅的鬼雲。

那天穹看一眼就讓人渾身不舒服,仿佛雲上藏着一個可怕的鬼物,用眼睛在雲縫間隙,惡意窺看。

枉死城城主神情郁郁:“他既已答應入輪回,為何要多此一舉?”

“問我們做什麽,又不是我們的意思。”

“聽聞鬼聖郁陶,殿主在人間歷劫時與其有半師之誼,殿主這些年不在,便是為了替郁陶尋找天材地寶療傷。”

“因為一個郁陶,殿主要與子桑君晏為敵?”

“若是再加上遏止生死樹枯死的辦法呢?”

小閻羅嘆口氣:“我喜歡他肩上的娃娃,沒有壞的話,能不能留給我?”

枉死城城主:“說得早了吧,即便是殿主,困不困得住天道傳人還是兩說。”

……

戰鬥結束得比預料的更快。

子桑君晏黑色的身影如履平地在那些鬼物身上躍遷,所過之處,身後的天幕揚起一陣黃沙。

仔細看去,并不是黃沙,而是那些坍塌風化的鬼物的身體。

因為太大了,即便煙消雲散,掉下去也要一陣子。

這個結果,天書和冶昙都不意外。

活着的子桑君晏還會受傷流血,會死,但只有還有一口氣,只要他想,便是渡劫期的修士都得死。

死後的子桑君晏,一群鬼物,有什麽能力阻攔他?

但是,在此伏擊他們的,是誰?

有誰知道,子桑君晏會出現在這裏?

黃沙散盡,一片白骨荊棘。

子桑君晏手中的黑刃抵着在一根荊棘上長出的花冠上。

與其說是花冠,不如說是膨脹的腐屍之上長出一條條腐爛的臍帶一樣紫綠色的藤蔓,藤蔓纏繞成柱子,頂端的口張開,長着一張娃娃的臉。

頂好看的娃娃,若是忽略慘白的臉和僵硬的眼珠子,就像是一個棄嬰。

天書捂着眼睛的爪子張開一點,從指縫裏看:【九幽荒原素來是連地府都不收的至惡之物凝聚之處,弱肉強食,彼此吞噬,什麽樣奇奇怪怪的物種都有。這是嬰童花,是運氣不好多次剛剛投生就被害死的嬰孩,因為魂魄殘缺無法再投胎,寄生于鬼物之上,多半是女嬰。許多沒過多久就會被其他鬼物吞噬,很少見到長到這麽大,還這麽兇殘的。應該是有人飼養。】

那嬰童花被子桑君晏的墨刃抵着脖子,也不哭不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學會。

它睜着黑眼珠呆呆地看着子桑君晏肩上的娃娃,雖然看上去可怖,卻好像真正的幼童一般。

“娃娃。”

子桑君晏的臉上毫無感情,黑刃的動作毫不停留。

“住手!”

制止聲伴随一道氣劍而來,打在子桑君晏的黑刃上,卻沒有一絲作用,風一樣穿過無痕。

黑刃劈砍在花柱上,斬斷了嬰童花和腐屍之間相連的臍帶柱。

嬰童花落在地上,頭還是那個頭,身體脖子以下卻是白骨。

它也不會走,白骨四肢爬在地上,仰着大腦袋望着他們。

這一刻,倒像是他們在欺負小孩。

連天書也不是滋味:【這可真是……】

方才出聲制止的人終于趕到:“多謝尊主手下留情,這孩子慣常在此玩耍,并不是有意針對您。我替它向您賠個不是。”

黃沙荒涼死地,走來一個人。

穿着普通的布衣,身上披着一件防風沙的黑色棉麻罩衣,露出的那張臉并不怎麽年輕,眼角唇邊有着細細的紋路,依稀還有些憔悴病容,神情卻溫婉坦然。

那張臉說不上美,但也絕對不醜,身上的衣物也沒有明确的性別之分,自有一種質樸歸真的從容,像是人間尋常一處村鎮蒙學裏四十多歲的女夫子。

誰也無法把這樣一個普通的人,和大名鼎鼎的鬼聖郁陶聯系在一起。

但冶昙能:鬼聖,郁陶?唯一逃過天書判令的人?

【沒錯。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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