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但現在,有我,我知道怎麽……
衆生皆苦,嗎?
空齋的心魔相裏,沒有痛苦。
只有無邊無際的享樂。
飲酒,晏游,奏樂,詞唱,作畫,美人。
百花盛開,陽光發白。
世界好像都是醉的,快樂浮在心尖、雲端,腳步都是虛浮的。
無盡的,無盡的。
地面卻結着一層霜冰。
要墊着腳尖,要時刻不停行走,否則,霜冰就會凍住腳。
但即便是在空中,腳尖落在的地方也會結出霜花,除非是一只不需要落地的鳥。
冶昙坐在一棵金色的楓樹上,滿地開着黃花。
樹下的空齋仰頭飲酒,提筆,落在紙張上的濃墨須臾時間便化作了霜花消散。
空齋那張總有些憂郁文人氣質的臉上挂着幻夢一樣的快樂,臉上是少年一樣幹淨稍顯軟弱的笑容,眉尖還帶着一簇沉郁,讓他的快樂真切而清醒。
就好像,他知道這裏不是真實的,但依然沉迷。
冶昙看着他:“有人跟我說,衆生皆苦,你的心魔相為什麽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空齋緩緩擡頭,那種因為清醒,毫無抵抗的溫和淺笑:“我在想,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想,他們在幹什麽?”
冶昙:“他們?”
空齋:“人。我出生在凡間,那幾年收成不好,大家都在餓肚子,每天睜開眼睛就在想怎麽填飽肚子。我也餓。我在山間跑來跑去,找些野果子吃。山間的動物也一樣,睜眼就是為了下一頓怎麽填飽肚子。我在想,人和野獸有什麽不同?那一年我三歲。”
他穿着文士的長袍,執着一支筆,溫水一樣的笑容,因為停滞了一刻,霜冰凍住了他的腳。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稍稍用力掙開,一邊畫着下一瞬就會消散的畫,一邊沿着桌案緩緩走動,臉上的笑容不慌不忙,不急不緩。
空齋:“我七歲的時候,因為餓肚子的人太多,打了仗,更換了朝廷。我從一個吃不飽飯的鄉野孩童,變成了京城武将家的貴公子。坐在國子監裏,同一群世間最尊貴的小孩子一起上課。大家都很用功,也都是一群聰明人。他們努力是為了将來延續此刻的榮華富貴。我也和他們做着一樣的事,但是我不明白,這麽做有什麽意義?
“富貴榮華。人一天也只是吃三頓飯,穿一身衣。為此,男人們一天到晚在外面與人争權奪利,女人們被困在後宅裏和妻妾勾心鬥角,孩子們不和父母在一起,十天才見一面。見面的時候也不快樂。男人因為得不到權力喝悶酒,女人因為男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而愁悶,孩子因為沒能比其他孩子更強而被斥責。
“那十年裏,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很奇怪。它讓吃不飽飯的人和野獸一樣。讓吃飽了飯的人自己編織出一套奇怪的規則,讓所有人心甘情願把脖子套進這個規則裏。雖然還是為了吃飽飯,但變成了用什麽碗,拿什麽筷子,穿什麽樣的衣服,在什麽樣的地方,和什麽樣的人一起吃。
“這套規則很簡單,一眼可以看穿的奇怪。但更奇怪的是,除了我好像沒有第二個人覺得奇怪。即便意識到了,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心甘情願地履行維護着這套規則,把為數不多的時間用來在這套規則裏穿鑿出一個墳冢,把自己嵌進去,埋在裏面。我想知道為什麽,他們都說,為了以後長久的快樂。”
空齋淺淡地笑了一下:“我觀察了十年,并沒有人許諾他們,現在的犧牲可以得到他們以為的,長久的快樂。也沒有人,真的得到了長久的快樂。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第十一年的時候,我父親在争權奪利之中失敗了。女子淪為教坊司,男子去勢變成宮廷的太監。
“我不再能和這個世界上未來最有權勢的人坐在一起,而要跪在他們面前。就好像因為我對規則的觀察和質疑,觸怒了某種存在,對方将我驅逐出了規則。有人可憐我,好像我從頂峰落到了谷底,我是世間最可憐最可悲的人,比吃不起飯,饑寒重病的乞丐還可憐。好像,我會羞于見升起的太陽而結束生命。”
空齋臉上的笑容始終柔軟清醒:“更奇怪的是,因為我并沒有這麽做,和往常一樣,他們的同情、惋惜、不忍,變成了一種好像看怪物一樣的……鄙夷。京城最負盛名最完美的貴公子變成了罪人之後,變成了閹人,他應該羞憤去死。就好像他們覺得失了名節的女子應該痛苦自戕。一旦對方無動于衷,便因為對禮義廉恥的違背,變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
“可我為什麽要這麽做?這只是一種規則,一種一旦你心甘情願接受這種規則的馴化,你才會被殺死的謬論。野獸不會因為斷了腿、傷了皮毛就不活。植物不會因為被摘了花就死。因為人會因為遵循虛無缥缈的規則而受傷死去,人卻高于植物和動物一等。這個世界,真是奇怪。”
空齋一直在畫畫,畫紙上的水墨卻沒有一片真的留下來,但他還是毫不在意地畫着。
冶昙靜靜地聽着他的話。
“起初因為他們的害怕,他們排斥我,用他們自以為的規則懲罰我。但後來,他們中有些人覺得,因為我不在這種規則裏,他們反過來崇敬我,叫我仙人。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或許還有其他像我一樣覺得不對勁的人,這些人都是修仙者。于是,我不知不覺突破了,來到了修真界。
“我一開始很期待,我以為我終于能找到制定規則的存在了,終于能知道,為什麽,知道除了這套規則以外的其他人可以活的路。我也的确得到了一些答案。但更多的是更多的困惑。”
空齋臉上浮光一樣的笑容淡去,眉間的憂郁柔軟便明顯了起來,盡管他還在微笑,還有幾分快樂。
“修真界的人,可以活兩百年,兩千年,五千年……但,他們難道不是在另一種規則裏嗎?凡間的人和野獸是為了吃飽。他們是為了長生,但長生是為了什麽?修真界比凡間有意思很多,控制所有人的規則更簡單,也更複雜。
“為了脫離輪回之苦,有人這麽說。”
“為了自由,不被任何人、任何規則束縛……”
“為了清淨永樂,為了此身長生永存……”
空齋說:“但我不知道我該為了什麽,我的修為一度停滞,衰退,一度險些隕落。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人……”
冶昙:“誰?”
空齋:“一個,比我還奇怪的人……”
冶昙的心跳空置了一瞬。
“他看上去就很奇怪,都所有人都不一樣,不像野獸,不像植物,不像人,像沒有靈魂的神廟裏雕像,沒有感情,沒有欲望。好像在規則之中,又好像他就是規則,又好像,從未真的融入規則。
“他說,他為了為什麽。只要一直修行下去,就可以站在設置規則的存在面前提問,得到最終的答案。他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從不排斥規則,卻從未被規則束縛的人。可這怎麽做到呢?”
空齋頓了頓,低頭看着再次被冰封的腳。
“規則啊,便如這些冰霜,追着你、迫着你,得一刻不停地行走,修煉便如在這張紙上作畫。渡劫飛升,所往之處是極樂。但極樂是什麽?是沒有規則約束欺騙的自由嗎?”
空齋眉眼柔軟憂郁,面容浮光一樣虛妄的快樂,就好像他在描摹所謂的極樂。
冶昙靜靜地看着他:“我明白了,為什麽你的心魔相是這樣的。你很怕,怕自己被規則馴化。你在想,修士尋找答案的行為,修真界所有人修行的行為,難道不是另一種規則嗎?你在人間的時候,從未見過有人真正得到過所求,在修真界的時候,你也沒有見過一個渡劫飛升,得到極樂的人。”
空齋的表情一瞬凝滞空白。
冶昙平靜地說:“你已經發現了,你在你所恐懼的世界裏。”
陽光暖融,黃花盛開的世界。
除了他們所處之地,宇宙是透明冰封的罩子。
“你已經在規則裏了,只是因為你的掙紮,還沒有徹底被封死,你只擅長堪破不染,卻不知道若是來不及堪破,若是已經被染上了,如何逃生。
“因為你沒有過落入規則,出入規則的經驗。你從未真正入世,只是冷眼旁觀,直到,你自己成為了世界。”
冶昙的傘浮空,遮蔽了虛假的太陽,傘的陰影越來越大,像世界的邊緣擴張而去。
翡冷色的眼眸看着表情空白的空齋,祂輕輕地說:“但現在,有我,我知道怎麽逃。”
“只要,把你的心魔給我。”
……
小千花從冶昙的手中接過火把,征詢地看着祂。
冶昙輕輕颌首:“去吧。”
小千花閉上眼睛,小小的身影浮空而起,在她飛起來的時候,整個破敗的庭院也拔地而起,自始至終困着她。
她飛得很高,直到無法更高,睜開眼睛,看着這個世界。
像是生鏽的青銅色的宅院,破敗參天的高樓,還有牢籠一樣庭院外面,無邊無際灰蒙蒙的陰翳。
小女孩咬緊了牙,手中的火把擲出,在下落的時候被孤獨困壓的無聲無息的憤怒撕碎成漫天星火。
它們流星一樣鋪滿了全世界,将這個世界點燃。
……
碧落山上。
九侍宸的山頭洞府忽然之間飛出了九道流光。
流光從侍宸長老的靈臺飛出,所經過的地方,遇到人便穿過對方的靈臺。
所有被流光穿過靈臺的人,瞬間像失去靈魂的木偶一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流光遇人便分散,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
郁羅蕭臺的人第一時間便發現了不對。
“小心這些流光,不要讓它們接近眉心靈臺,快去通知九侍宸長老!”
然而,很快有人發現,這些流光正是從九侍宸長老的靈臺中遁出。
漫天飛舞的流光,在席卷了整個碧落山後向着山下而去。
沖進碧落天城,沖進天城居民的靈臺,沖進修真界聚集而來的修士的眉心。
所過之處,無一不是一開始抵抗掙紮,極短的時間後歸于一片死寂。
喧鬧的城池、人群,像是瞬間被冰封,所有人都變成了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站在那裏。
只有那五彩的流光向着遠處而去,不斷經過一個又一個天城。
有人一照面就被攝去神魂,有人還能苦苦掙紮支撐,有人迅速逃走。
整個修真界猝不及防間贏來了劫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的劫難。
只有一小部分人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