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二更

在冶昙進入浮生的靈臺識海同一時刻,九侍宸其他八個人面前也有一個冶昙。

“時間不多了,在其他人結束之前,開始吧。”

九個冶昙前後相差無幾的時間,食指點在他們各自的眉心,被放進九侍宸的心魔相裏。

……

千花的心魔相是一座庭院。

空蕩蕩的庭院,古老,破敗,空無一人。

庭院外面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無。

冶昙推開庭院的大門走了進去。

小女孩站在二樓狹小的窗口往外望,黑白分明的眼眸死氣沉沉的,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更何況是孩子的氣息。

在這種灰暗破敗的宅院裏,就像一個死去多年的鬼。

若是換一個人,驟然看見,怕是會吓一跳。

冶昙看見她的第一時間,她消失了。

冶昙一個院子一個院子走遍。

直到庭院最深處最偏僻的一座小樓,才終于找到了她。

她披散着頭發,穿着最樸素的白衣,屋子裏只有一個蒲團,像一個苦行僧一樣在那裏打坐冥想。

看到冶昙的時候,她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

冶昙斂眸,翡冷色的眼眸安靜地看着她:“千花?”

“我……千花……在叫……我的名……字……嗎?”

艱澀的發音,出自一個十歲的孩子,并且不是由聲帶發出的,而是修士的傳音入耳。

冶昙微怔,看着她,聲音輕緩:“嗯,是你的名字。千花。得跟我一樣,這樣念出來。”

“千……千……千、花。”

終于成功後,小女孩很淺地抿了一下唇角,她好像是想笑一下,但連怎麽笑好像也忘記了。

“剛才我看到的是你嗎?”

小千花點頭,僵硬的緊張。

磕磕絆絆地傳音:“能、幫我……保密嗎?爹爹和娘不讓我……出去。”

冶昙:“可是,這裏一個人也沒有,就算不保密,也沒有人知道。”

小千花的眼眸沒有完全睜開,也沒有光:“會、會知道的。爹爹和娘。”

冶昙靜靜地看着她:“好,我幫你保密。”

祂半蹲下,伸出小指:“保密的話,要有一個儀式。”

“什麽、儀式?”

青年的小指輕輕勾着小孩子軟軟的小指:“這樣,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說出去,誰是小狗。”

一直沒有什麽表情的小千花,忽然笑了一下。

在小孩子幹淨空白的臉上,笑容純淨無邪。

“小狗是很、很厲害的……妖獸嗎?再來一、一次。”

這次,她勾着手指,像第一次玩一種新奇的游戲。

好奇、有趣、認真,反反複複玩了很多遍。

直到冶昙維持這個小心翼翼的動作感到僵硬——因為小孩子的手指嬌嫩,祂不敢太用力——她也還是樂此不疲。

因為反複念着那句話,傳音落耳的聲音流暢多了。

她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學東西真的很快。

當冶昙這樣誇她的時候,小千花卻很習以為常。

“你為什麽一直待在這裏?這裏什麽也沒有。”

“修煉。爹爹和娘說,千花要修煉,千花資質很高,是希望。”

冶昙:“修煉雖然重要,除了修煉,也可以休息一下的。”

小千花原本惴惴不安的神情,因為祂的話,稍顯安心了些。

冶昙伸手:“我們下樓看看。”

小千花開心地點頭。

但,她并沒有站起來,反而閉上眼睛。

下一瞬,一道虛魂出現在了二樓外面,腼腆地背着手。

冶昙好像明白了:“所以,我之前看到的你,也只是你離體的虛魂嗎?”

小千花點點頭:“我出不去,不能出二樓,但,我想……我這樣就能出去。”

冶昙:“這樣會傷害你的元神的。先回來吧,我們想別的辦法。”

小千花很乖地閉上眼睛,消失在原地。

冶昙回頭,坐在蒲團上的小女孩再次睜開眼睛。

她面色青白毫無血色,像是很久沒有見過陽光,連頭發的顏色都很黯淡。

不用靈魂出竅就已經像一個鬼。

冶昙試着往外走了走,果然,看似空無一物的閣樓,四面八方都有一層結界。

這結界并不是簡單的靈力陣法,而是無數玉簡。

就像是一座浩瀚的圖書館。

小千花在背後乖乖地說:“爹爹和娘說,學完所有的玉簡,才可以下樓。”

可這樣龐大的書海,對于這樣一個小孩子而言,至少也得一百年的時間。

“可是,你不需要吃東西嗎?”

“辟谷丹嗎?”小千花眨了眨眼,“苦的,爹爹說,築基後就可以不吃了。”

冶昙看着她:“除了辟谷丹,這個世界上修士還會吃很多食物。”

小千花眨眼,半懂不懂:“食物,什麽是食物?”

冶昙靜默:“也沒有朋友嗎?跟你一起修煉的人。”

小千花搖頭:“除了爹爹和娘,只有你,很久以前,還有一個叫老師的,但,我只見過他三天。”

冶昙沒什麽表情:“他們也不請人來教你。”

小千花半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呆呆地說:“爹爹說,千花是天才,不需要老師教,自己就可以學得很好。”

冶昙看着她:“難嗎?”

小千花想了一下:“一開始很簡單,後面有一點點難,但花點時間就可以,只是,永遠都做不完。千花好累。”

她揉揉眼睛:“千花想睡覺。”

但,當她迷迷糊糊閉上眼睛打盹的時候,刺耳的鈴聲便響了起來。

那聲音毫無美感,毫無規律,只是一種噪音。

小千花習以為常,打了個激靈坐端正。

在她清醒後,那噪音仍舊持續了一小會兒。

這噪音聽得人冰冷難受,像是來自一個陰冷成年男子陰陽怪氣的責罵。

不能吃,不可以睡,沒有人可以交流,只有,漫無止境的修煉。

這種方法不可能教出一個天才,只會将人逼瘋。

冶昙半蹲下,摸摸她的頭,輕輕地說:“你真厲害。”

九侍宸的千花看上去很正常,任誰都想不到,她生命最初的一百年是這樣度過的。

她沒有瘋,而且,成了修真界最強大的幾個人之一。

“但,這樣一來的話,那些人更加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不會明白自己對你做了多過分的事,不知道自己在傷害,在毀滅一個人,反而會覺得,你有今日是多虧了他們。”

小千花乖乖不動,讓冶昙摸着她的頭,半響,小動物一樣,拿腦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祂的掌心。

冶昙張開手,冰雪一樣的樹枝凝聚成一柄梳子。

空蕩蕩的屋子裏,無數樹枝出現,凝聚出床,梳妝臺,很多家具,甚至還有一張鏡子。

“來。”

小千花微微睜大眼睛,不知道該什麽表情,是僵硬的生澀的快樂。

她坐在梳妝臺的鏡子裏,對着鏡子做表情。

鬼臉,豬鼻子,龇牙笑的,眨眼的。

像剛接觸鏡子的幼童一樣。

冶昙站在她身後給她梳頭發,冰雪色的發釵,挽着兩個小包包。

梳好頭發的小千花,像是龍宮裏長着小龍角的小仙女。

小千花跑向櫃子,滿櫃子漂亮的小裙子。

她眼眸亮晶晶地看來。

冶昙輕輕地說:“去試試吧。”

被隔出來的卧室門關上。

小孩子快樂的驚呼聲和笑聲時不時傳來。

冶昙坐在書桌前,提筆沾墨,一邊過一遍浩如煙海的書海,一邊找出其中的陣法設置規律。

不久後,穿上小裙子的小千花跑出來,拎着裙擺站在冶昙面前。

“嘻嘻。”她歪着頭笑,笑容并不自然,但可愛。

冶昙擡眼看她。

她就轉了轉圈。

“千花真好看。”

得了誇獎,她心滿意足,自顧自轉圈都可以玩很久。

“我教你怎樣更快的讀完這些東西,你從今天開始,試着像我一樣,不用傳音,用你自己的嗓子說話。”

小千花點點頭。

幾天之後,小閣樓打開了。

拎着裙擺的小千花,第一次不是靠靈魂出竅,而是用自己的身體走出了這座禁锢着她的樓,好奇地張望着這個世界。

“我們玩捉迷藏吧!”

冶昙輕聲答應了:“好。”

“我來找你!”她轉過身,閉着眼睛轉圈圈,同時開始數數。

這個游戲是她自己本身就會的,不知道在哪裏看來的。

數完一百,她開始去找冶昙了。

一開始興致勃勃,慢慢的,她的表情變了。

疑惑,不安。

她好像發現,這個宅院的奇怪了。

破敗得像是一陣風來就會坍塌成灰,被棄置了許多年一樣。

但她使勁拍了拍,它們又堅固無比。

她一個院子一個院子走過去,一開始是走,很快就跑起來。

她已經忘記了是在捉迷藏,所有的院子都跑遍,然後,她來到了大門前。

她推開門,看到遠處的空間融入灰蒙蒙的虛無。

小千花沒有猶豫太久,擡腳跨了出去。

但當她雙腳落地後卻發現,眼前不是門外,而是門內。

她身後是破敗的院子,身前還是破敗的院子。

她抿着唇,安靜無聲。

好像終于想起來,她是被困在這裏了。

不是一百年,是一千年,是永永遠遠。

千花一百年後可以離開,但她不是千花,她是被留在這裏的過去的千花,是叫千花的小心魔。

……

冶昙找到紫闕很容易。

一群妙齡女修之中,即便穿着同樣的服飾,她也是鶴立雞群的那個。

她身上有絹帛的雅韻,書香檀木的靈慧,鮮花的柔婉,還有素坯一樣,因為尚未經過最終的燒鑄,即便明知道不是凡物,但因為尚未完成,和一群粗粝的陶土瓦罐放在一起,反而觸目驚心,叫人格外不适想要打碎的蒼白寂寥的美麗。

冶昙撐着傘坐在船桅上。

雲霄劍派的弟子們到了一定修為年紀,需得渡海去歷練。

船上三男五女,加上紫闕是八個人。

紫闕修為最高,年紀最長,但她入門晚,相比較她這個外來的,其他人,要麽自小在宗門長大,要麽便是同鄉。

好像表面上沒什麽矛盾,就只是,紫闕不讨人喜歡。

這些師弟師妹們都很聰明,在宗門的時候,除了不搭理她,沒有任何與她為難之處。

但當他們外出歷練的時候,紫闕這個領隊形同虛設,沒有人聽她的話。

她按照早先規劃的線路設置航線,其他人便說她走錯了,自顧自商定“正确”的路線該怎麽走。

縱使她一個人朝着正确的方向輸送靈力,其他七股力量加起來也比她強。

沒有人聽她的。

他們錯誤的判斷自然出現了問題,導致和一股海獸迎面相遇。

紫闕力挽狂瀾的指揮讓他們化險為夷,大家在一條船,她如何也得自救。

但,當危機解決後,他們就像失憶了一樣。

既不記得是他們不聽紫闕的判斷才導致出了問題,也不記得是紫闕救了他們。

“趙師姐真厲害,多虧你反應及時。”

“哪裏,劉師妹也出力不少。”

“還是得謝卓師兄,我們所有人都出錯的時候是他找到了正确的航線。”

“大家別氣餒,雖然我們一開始出錯了,但也因此獲得了鍛煉和成長呀。”

“是啊,這才是不虛此行,歷練的意義所在。”

“以後我們就都聽卓師兄的。”

“好,就聽卓師兄的。”

一群人團結在一起,雖然每個人都做錯了事,但他們彼此寬容和贊美,每個人都有所收獲。

每一張臉上和每一雙眼睛裏都閃耀着同門之間互助友愛的人性之光。

但,只有七個人。

紫闕好像完全不存在,是透明的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只有她沒有犯錯,是不是因為只有她正确,還是,沒有任何理由,就只是因為她是紫闕。

這樣的事不斷重演。

他們重複着這一過程。

每當紫闕做出判斷,他們下意識集體反對紫闕,用行為試錯,證明紫闕的正确,艱難地修正錯誤,回到紫闕的做法上來,然後,将最終的正确歸功于彼此。

試煉中途,宗門的前輩們來問詢他們此行經過。

七個人互助友愛,彰顯同門之誼,彼此謙讓彼此贊美。

說到紫闕這個領隊,每個人都閃過一絲不耐煩和輕微的不滿,不自然地說:“紫闕師姐年紀大,在宗門的時日到底不長,見識的也少,也不跟我們交流,其實不适合做領隊。”

“你們也太好了,還幫她遮掩說好話。”

“她每次都錯誤指揮,還聽不進去意見,剛愎自用……害我們做了多少無用功,吃了多少苦。”

他們好像沒有特別的私下對過口供,但每個人都很有默契,将所有錯誤都歸于紫闕失察失誤。

就像是集體被修改了記憶一樣,發自內心的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紫闕并不是個笨蛋,她當然也有自保的意識和手段。

她放出了錄影石,錄下了每一次過程。

宗門的前輩們看了開頭,紫闕的确做出了正确的判斷,但沒有人聽她的,最終證明她是對的,她還在大家做錯出現危機時候扭轉了局勢,可以說應對完美。

那七個人有一瞬不自在,很快卻詫異茫然。

“怎麽跟我記得不一樣?”

“可能時間久了,當時又很驚險,才記憶出錯。”

“師姐可真是細心,平日與人相處還偷偷留影……以後還真不敢跟她随便說話了。”

其他人自然地岔開話題,就好像此事并不存在,相談甚歡,恭送走宗門前輩。

當他們結束歷練的時候,宗門的評比打分下來了,紫闕的分數是最差的。

雖然有錄影石作為證明,但是,身為隊長卻無法讓其他人信服聽從于自己,其他七個人都能友愛謙讓,為什麽大家獨獨對她排斥?這當然說明了,是紫闕自己有問題啊。

這就是最大的理由。

當然還有其他理由,比如,這些弟子的父輩大多都是宗門之人,他們當然要維護自己的子侄,而紫闕只是個外人,宗門肯收留她,她便該感恩戴德,身為師姐,受些委屈便當做是磨練吧,誰叫她為人處世太差。

紫闕聽到了。

對方也并不在意她聽到,甚至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歷練的報告在層層上交的時候,錄影石這種東西當然是不慎遺失了。

沒有人欺負她,大家表面上都細聲細氣,從無惡言惡語。語重心長,也是為了她好。

但,假如要兩兩分組練習,和她分在一起的人會自己練習,然後等其他組的人打完加入他們。

甚至還會妥帖地對紫闕解釋一句:“我習慣了和師兄對練,抱歉了紫闕,你也另找人吧。”

她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甚至樣樣都做得很好,但,無人喜歡她,亦無人欺辱她。

他們就只是,無視了她。

玩游戲的時候,比鬥的時候,群戰的時候,但凡需要淘汰什麽人,所有人都默契的先淘汰她。

被世界排斥在外的感覺,并沒有什麽,就只是,好寂寞啊。

有一天,她救了一個人。

少年俊秀腼腆,欲言又止:“師姐,你人其實很好,但大家不喜歡你,或許也是因為這一點。”

紫闕不懂。

少年說:“你其實可以不什麽都做得妥帖完美,事事正确,從不出錯。你這樣會讓大家覺得壓力很大,沒有人喜歡毫無缺點的人。大家不喜歡你,或許是因為,你沒有任何讓人讨厭之處。你不妨試試做一兩件無傷大雅的叫人可以讨厭的錯事。興許就能變得受歡迎了。”

紫闕:“什麽錯事?”

少年笑了笑:“我一時也想不到,不如,我們參照一下最受歡迎的兩位師弟師妹的例子。”

最受寵的師妹總是錯拿其他師姐的佩劍,被發現後,大家嘴上責怪她又迷糊犯錯,眉眼神情卻是親昵縱容的,好像她因犯錯而可愛。

小師弟尊崇一位修真界名聲不好的修士,此人搶奪別人機緣一路逆襲,不是魔修勝似魔修,靠手刃親友、道侶,突破心境,練得無上功法,即便是雲霄劍派的掌門在他面前也得恭敬有加。

大家聞言雖然對那邪修的名聲皺了眉,但見小師弟垂頭喪氣鬧脾氣,大家完全沒有因此不喜歡他,反而理解地說。

“……人誰不做幾件錯事,說不得是被殺的人自己先做了錯事,左右被搶的又不是我們……師弟能不在意流言蜚語,對人對事有自己的見解,才實屬難得啊。”

少年說:“你看,我沒說錯吧,做一兩件無傷大雅的錯事,道德言語上有一點瑕疵,大家反而會覺得這是真性情。像師姐這樣從無半點纰漏,大家反而覺得你不誠。”

紫闕覺得怪怪的,小師妹倒也罷了,小師弟分明是非不分,怎麽反倒成了不畏流言。

她在想是否真的要按照少年的話嘗試。

這次嘗試,還未開始就結束了。

“沒想到樓紫闕是那種人……”

“她本來就是這種人吧……只是藏得好,這次終于露出了本性而已。”

“她居然偷師姐的東西,還只是一個沒用的竹筒。”

“你都說沒用了,說不定是拿錯……”

“誰都能拿錯,她樓紫闕怎麽會犯這種小錯?我聽說,那竹筒是師姐未婚道侶送的禮物,樓紫闕事事要壓師姐一頭,就是因為仰慕師姐的未婚道侶,一直暗暗嫉恨師姐,這次肯定是故意的。”

事情的起因僅僅是紫闕撿到了一個竹筒,很快就找到了失主歸還,但那位師姐卻詫異地說,自己将這個竹筒放在特別的儲物袋裏,不可能會丢失,當衆質疑紫闕為什麽能剛好撿到。

“……這竹筒雖然無用,卻是珍愛之人的心意……師妹以後莫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但紫闕的确是撿到的。

事情在那清秀少年懊惱失言說出“不該跟她開那個玩笑的”,吞吞吐吐洩露出他之前與紫闕的談話內容後,愈演愈烈,聯系到竹筒這件事,于是大家推測出了“真相”——

樓紫闕故意偷拿師姐的東西,再假裝歸還,為了讓師姐欠她一個人情。

原本只停留在表面似有若無的無視和背後心照不宣的冷待的,對紫闕的排斥,開始當着她的面洩露出來,不憚于被她聽到。

少女獨來獨往,背後是冷眼和嘲弄。

“這是錄影石。她自己丢在那裏的。對你出主意的人,只是故意想要引你犯錯。”

紫闕擡頭,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青年,對方看上去太好看太完美了,反而讓她微微受驚後退。

沒有人喜歡她,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幫她呢?難道是又一個陷阱?

冶昙看着驚弓之鳥的她。

沒有人知道,紫闕和第五夏一樣,出自天下有名的雲霄劍派。

但,郁羅蕭臺九侍宸中有這樣一位出自名門大派的長老,修真界卻無人提及。

不知道是整個雲霄劍派都不記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弟子,還是,因為理虧,不敢提及。

紫闕握着石頭,眼裏有點滴孤絕,很快就煙消雲散。

“并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麽,他們才不喜歡我。是因為不喜歡我,所以我做什麽都是錯的。”

少女的臉上挂着溫婉優雅的笑容,那笑容的底下帶着尖刺。

“我已經受夠了,為什麽這麽對我?憑什麽這麽對我?”

“我想要被人喜歡有錯嗎?我會讓你們知道是你們錯了,我要讓你們所有人不敢不喜歡我,不得不喜歡我!”

“我要愛,我要很多很多愛!”

她擡起眼皮,迸射出極冷極暗的光。

孤獨又虛無。

……

“寒樓,為何這次大比只是第二名?”

“……我要你有什麽用?養條狗都比你強!”

“你連在族中大比都不能得第一,你指望在這修真界有何方式立足?”

“……你簡直跟你那個惡心的男人一樣,你是個廢物,窩囊廢,你就是個垃圾……”

“如果不是魁首,你就什麽都不是。”

“……第二名……你還不如直接死在擂臺上!你怎麽不死?你有什麽臉回來見我?”

“不錯,你贏了。總算不枉費我耗費這麽多心力。”

“……這還差不多,總算你活着還有點用。”

“廢物!主子受了傷,你倒好端端的沒事……戰勝了七級妖獸?縱使是十級妖獸,也沒有我女兒來得重要,自去領罰!”

“……寒樓怎麽又被罰了?”

“……他跟小姐一起去妖獸森林歷練,小姐受到驚吓靈氣走岔,他不就被家主罰了。”

“……他不也是主子嗎?”

“……他算哪門子主子?他娘嫁進來說是做夫人,實際上也不過就是個以色侍人的,在家主眼裏早就毫無價值,這些年府中的美人何其多,之所以還給她點尊榮,也就是因為寒樓是塊材料。”

“……可家主和夫人,據說曾經師出同門,夫人還是家主師尊的獨女,早有婚約。”

“……有什麽用,夫人的娘家早死光了。她自己又是個腦子不清楚瘋的。”

“你怎麽能讓你妹妹受傷?怪不得你爹生我的氣不來看我,都怪你!你這個掃把星!沒有用的廢物!要不是因為你,我怎麽會淪落到仰人鼻息生存?我為你犧牲這麽多,你卻這點出息都沒有!一點小事都辦不好,你跟那個男人一樣,他是個畜生,你也是個白眼狼小畜生!生來就是克我的!”

“……寒樓的劍法再快有什麽用,他資質再好此生也就這樣了,不過是家主養的一條狗。”

“……想想還有點可憐,他生父是個臭名昭著的魔修,她娘當初被采補傷了根本,空剩一張美貌的臉,家主卻不是會憐香惜玉的,還願意娶她,一是為了她父親留下的宗門,二是因為寒樓資質極佳,要這把劍收歸己用。”

“……他可憐?我們為人奴仆不可憐嗎?他好歹還有個主子的名頭呢。”

世界好吵。

他不喜歡說話,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是個啞巴。

他沒有房間,抱着劍,靠在廊下閉眼,便已經是難得的休息。

“你身上明明沒有鎖鏈,為什麽卻不反抗?你不想要自由嗎?”

他睜開眼,面無表情看着同他一樣靠着廊柱的青年。

紅衣雪發的青年伸出手指,觸碰他的靈臺,他也沒有閃躲。

為什麽不反抗?反抗了又能怎麽樣?

他娘被那個男人折磨怕了,哪裏也不敢去。

他娘縱使打他罵他,但當初在那個男人身邊的時候,也拼盡一切保護了他的性命。

暗無天日的時候,她一直抱着希望:“師兄和爹爹一定會來救我們的,師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愛我,你是娘的孩子,他也一定也會好好待你的。”

但,這個人男人,不過是另一個地獄。

她的身體沒有遭受任何傷害,靈魂卻被徹底鎖入泥潭。

她發瘋打罵他的時候,寒樓并不怪她。

她只是太過痛苦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說什麽。

她病了,她已經瘋了。

寒樓活成了一柄人形的劍,他從不說話,重複着比鬥、執行任務、殺人、受罰、養傷的生活。

那個問他為什麽不反抗的人只是跟着他,祂好像什麽都知道。

又好像只是冷靜旁觀,無動于衷的神明。

因為寒樓做得很好,他娘在府中的生活越來越好。

男人從來都知道怎麽控制他這把劍。

但,男人的女兒卻不滿。

“……一個做過魔修鼎爐的老女人有什麽資格做我的母親?”

“……一個孽種而已,父親這麽器重他是想把位置傳給他嗎?”

那一日,寒樓代替男人參加與另一派宗主的比鬥。

為了讓寒樓的身份有分量,男人做了許多讓外人信以為真的事,說了許多迷糊人心的話。

那驕縱的小姐覺得,這麽重要的場合,父親卻不讓她露面,果然要扶持寒樓做繼承人。

她大鬧了一場,男人為了計劃順利進行,當衆打了她一耳光。

“……果然是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你會後悔的!”

三日後,寒樓以少門主的身份去往該派,男人暗地裏發動了襲擊,以将寒樓置于險境吸引注意,聲東擊西,徹底侵吞了該門派的勢力。

與此同時,那驕縱的小姐因為在她父親那裏受了氣,趁着他們不在,去找繼母算賬。

為了報複父親,讓父親後悔,她将這個自以為是父親真愛的女人,折磨了三天。

當寒樓回來的時候,她還吊着最後一口氣。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教訓一下她,誰讓她嘴賤她活該……一個賤人也敢取代我母親的地位……”

少女又怒又怕,驚恐跑走,一路喊着寒樓要殺她。

寒樓試圖保住女人的元神,那時輪回還未滅,他想護送她去輪回。

但女人抓住了他的手,她的眼中閃着痛苦怨恨的火焰:“寒樓,娘對不起你,這麽些年我都做了什麽?娘不是故意的。娘是被控制了!”

一個天之嬌女,淪為魔修鼎爐,在逆境中也堅強活着沒有放棄過希望的女人,怎麽可能甘願淪為一個踐踏算計她的男人控制別人的工具?

她在被救的那天,就被這個昔日的師兄下了控制神魂的印記。

于是,她變成了一個歇斯底裏的怨婦,為了男人的寵愛,對無辜的寒樓非打即罵,極盡羞辱。

那個魔修只是摧毀了她的身體,她的師兄,她昔日的愛人,卻在漫長的時間裏摧毀了她的靈魂。

她眼中滿是瘋狂:“寒樓,你要是娘的孩子,你要是還記得當初我救你的恩情,你幫我做一件事。”

她說:“你讓我報仇!讓我殺了林鳳樓父女!為我和我爹報仇!娘求求你!”

寒樓答應了。

他讓出身體的控制權,讓他娘寄居在他的識海裏,操縱他的身體。

等寒樓清醒的時候,眼中所見已經無一活口。

女人恨意滔天,将男人滿門屠戮殆盡。

包括出世不久的嬰孩,還有仆婢。

她以前只是被控制才變得扭曲,在長久的折磨裏卻是真的因為林鳳樓泯滅了人性,淪為了魔鬼。

女人并不願意去投胎,她想搶奪寒樓的身體,奪舍。

投胎未必能有這麽好的資質,就算有,還得辛苦修行。

她使用過這具少年的身體複仇,自然知道這個身體強大的潛力。

“寒樓,你再幫娘最後一次!你去死吧!你可以自己找一具身體奪舍,只要你再幫我最後一次,從此以後你欠我的恩情就盡數償還了!你不想自由嗎?”

血色天地間,站在那裏的青年,翡冷色的眼眸靜靜地注視着他。

他想起祂第一次出現時候問他:你身上明明沒有鎖鏈,為什麽卻不反抗?你不想要自由嗎?

“我想要自由,但我沒有想好,身體的自由和靈魂的自由,要哪一樣。”

寒樓不是女人生下的孩子,寒樓也只是跟她一樣,險些被那個魔修用來煉丹的材料。

但他确實是那個魔修的孩子。

生他的女人,在他出生後就試圖掐死他,卻哭着下不了手。

把他托付給了這個女人,拼盡一切傷了那個魔修,自己也死了。

寒樓的身體和靈魂上有兩副枷鎖。

身體可以反抗獲得自由,靈魂就會被永遠鎖在這裏,永遠記得,有人因為他的出生而死,有人因為他的存在而被摧毀人生。

靈魂獲得自由的唯一方式,就是作為寒樓死去,把身體讓給這個曾經用盡一切救過他的母親。

可是,他已經思考了這麽久,為什麽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他在這個心魔相裏,反反複複被折磨了一千年,也不曾想好,是生,還是死?

他在生和死的天平之間,望向冶昙:“衆生皆苦,不獨他子桑君晏一人,你為何,只肯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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