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還算有心
自打昨日遇到聞栗,容暮好不容易養出的好心境就一去不返。
用早膳時想着聞栗持劍時的光彩,午前習字時想着聞栗帶刺的笑意,就連午後就眠也在睡夢裏飄搖着聞栗說的話,字字如刀劍,準頭極佳地就往他心口刺探去。
到了日昳時候,太陽偏西。
容暮将将從滿是聞栗的夢魇裏醒來,耷拉着眼,人還未清醒,容暮腦海裏都是想象出來的聞栗舞劍的模樣,聞栗本就身姿不俗,動手揚劍的動作流暢自然。
哪裏像他這個破弱的病秧子。
容暮又思及先前因公務去塞北的時候,華老将軍曾拜見過他。
明明是他動手将華家貶谪至此,華老将軍給他帶了塞北獨有的青稞酒,還親自教他擒拿的功夫,老将軍還誇他學得快,有天分,就是學得晚。
整個灏京都不喜的武将們,容暮卻時不時羨慕他們,胸中有山河,不懼抛頭顱灑熱血。
可自己卻不行,即便最簡單的跑馬他也體虛無力。
總歸是不同的。
灏京文武對立的局面由來已久,說他一個文臣卻向往着武将的生活,這話說出來誰會相信。
壓下心頭的絲縷歆羨,容暮倦倦地靠着軟塌。
宋度進來時,自家主子好看的琉璃目裏還夾雜着惺忪睡意,不免笑道:“大人醒得剛好,醉仙居的周渠周老板剛送來一株紅梅老樹,眼下也不知該如何處安置,暫且擱置在大人的書房裏頭了。”
容暮眯着眼:“紅梅?”
“可不,周老板将樹送到人就走了,還說大人一定會喜歡的。”宋度也為這這事而來,末了提了一句,“周老板還說讓大人一定要親自去瞧瞧,那花兒現在開的正好。”
周渠送的梅樹果然極好。
Advertisement
枝幹粗壯,老樁滄桑,綻開的花朵顏色豔麗,剛送到書房不久就氤氲着幽幽的清香。紅梅的盆子也形态獨特,紫砂的祥雲方盆,土質疏松沃厚、還略帶點粘質,土上還靜置着一面小香囊,精細地繡着“烏羽玉梅”幾個字。
容暮把玩在手裏,的确喜歡。
宋度看主子喜歡,便出去叮囑晚上的膳食了。
徒留容暮一人在書房中,倏然間容暮的手一緊,掌心摸出其中凸起之物。
當下無人之際,容暮拆開來看。
他自知周渠送紅梅裹挾着自己的心思,那便是想要他出手就出牢獄裏的華淮音,但他沒想到周渠居然給他送來了這個東西,一時間思緒翻騰。
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銀镯子,上頭卻還刻着“長命富貴”四個字。
将香囊焚燒在火爐裏,看其化為灰燼,容暮也一動不動,手裏獨握着那個銀镯子。
無疑,這兩只镯子是一對。
自打他能記事起,他的身世就是個謎,他是廟裏的住持就撿到來的,西泉寺的住持收養了他,而這樣同樣紋刻的镯子,他也有一只,上面刻着一樣的四個字,住持還幫他保存起來。
後來他進了書院讀書,住持還把這枚可能關乎他身世的銀镯交還于他。
在往後,他就在十多歲的年紀裏結識了楚禦衡,開始為年少的君王做事。
他也曾想過自己到底是哪家丢出來的嬰童,但皆以失敗告終。
這是容暮頭一回如此逼近自己的身世真相。
送镯子過來的人定是知道些什麽,亦或是借此想要挾他什麽。
但無論那人是何目的,他可能都需去了解一遭。
再見周渠。
周渠面上帶着恭敬:“丞相大人所說的紅梅,那還是華老将軍準備着,特意從北疆運回來要送給丞相大人的。”
“那華淮音遭難入獄,是你來自作主求本官的……還是旁人?”
“丞相大人這話……”周渠看着容暮明湛透亮的雙目,眉眼之間和舊相識有五分相似,愣怔一瞬,坦言,“是華老将軍。”
容暮心湖微揚,周渠囫囵的語氣讓容暮莫名吃味,卻又能接受:“老将軍還給你留話了?”
周渠想了想,前額緊皺,眼睑和嘴唇微微一緊:“其實華老将軍早前離京就留給草民一封信函,說日後若少将軍有難,就将那信函交由丞相大人。”
看完信函回了府,容暮還在恍惚。
一切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他似乎早就意識到總會有這麽一天,他的親眷會找到他。
只是容暮不知在這一天真的到來時,華淮音竟是他的兄長,被他一手設計趕去北疆的老将軍是他的生父。
容暮回憶自己在北疆的那一段時日,老将軍對他頗為關切。
他那時以為不過是武将對文臣的尊敬。
容暮細思起來,華老将軍給他送了上好的玉料,教他習武;但在他身子太疲弱,只學了簡單的防身之法後,老将軍還皺眉嘆息。
可能就是因為老将軍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所以才會留下信函給周渠,若華淮音有難就讓他搭救一番。
一邊是同自己有着血脈的嫡親兄長,一邊是不斷暗示要他放權的楚禦衡。
要選那邊似乎顯而易見。
可他還在焦灼。
這一夜容暮輾轉。
次日周渠又過來詢問了幾次,都被丞相府的下人攔了下來,連容暮的面都沒見到。
書房裏,正在磨着墨的宋度動作輕緩:“大人不見周老板麽。”
容暮看着書房裏紅豔的梅花樹,落筆的腕骨微微一凝,很快重新點朱:“不見了,既然事情最後不一定能如他意,索性讓他現在少些希冀。”
華淮音的事,容暮姑且無法出手,目前他都快在楚禦衡的監控下自身難保,又怎能顧得了旁人。
宋度不解,但主子說什麽那便是什麽:“那屬下就讓侍衛繼續攔着。”
容暮颔首,單眼微眯忽問:“年禮的東西都準備的怎麽樣了?”
宮宴就在後日,宋度早就準備好了東西,但還皺着眉:“都準備好了,但大人今年不抄一套佛經麽?”
以往每年自家大人都會在年末的宮宴上送上準備已久的禮物,以及一套不管再忙也都親手抄錄的佛經。
但今年年末大人少見的少了許多宮裏傳來的公務文書,閑散時間多了,還遲遲見不着佛經的影。
宋度這才不免發問。
“心誠才通佛意。”
言罷,容暮清澈而冷靜的雙目淡掃眼前紙頁,他且清淺言添言道:“今年送陛下的就換成這幅雪梅圖吧。”
偌大紙面上,傲骨紅梅破雪開,那是楚禦衡禦書房外的冬景。
姑且還算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