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昔日情分

昨日昏沉了一整日,?華淮音睜不開眼。

他只知似乎有人将他從牢獄裏搬了出來,随即馬車慢慢悠悠的晃蕩,他就到了一處溫暖适宜的場所。

華淮音現在終于能睜眼看看周圍,?不過腿骨脹痛,華淮音還悶哼了好幾聲。

床頭的燭火已經熄滅,?燒焦了的一點燭燈芯彎着細細的焦黑身骨,無聲彰顯出他已在這處躺了有些許時辰。

不是寒冷髒污的狹小天牢,?他睡着的床榻綿軟溫熱,?除了腿骨依舊疼痛不已,?他此刻渾身幹爽,?血腥氣都洗去不少。

這到底是何處?

屏風那頭忽然有一灰衣小侍端着水盆進來,見他醒了,?立刻眉開眼笑。

“少将軍可算醒了,?我家大人今早可問了好幾回呢!”

“你家大人?”

華淮音幹燥破裂的雙瓣輕輕顫抖,?發出的聲音卻可忽視無聞。

小侍沒聽到他說的話,?當下手腳麻利地用溫熱的帕子替他擦着臉,?又給喂了幾口溫熱的茶水。

“少将軍且在榻上前安生的躺着,我這就去喚我家大人過來。”那人端着盆子腳步輕快地出去了。

而華淮音方才喝了幾口水,此刻唇腔的幹渴被壓下去;他想起身,?但腿骨一點也使不上力來,只得幹巴巴的躺在榻上。

整個屋子別樣的精致,?從牆上擺放的畫作到屏風的精致雕紋,?都透露出他看不懂的文人墨氣。

但雖看不懂,?他也知這些都是好東西。

而他結識的那些武将匹夫裏可沒有人會用這些東西,?有點閑錢就拿去鍛造長劍長弓,怎會花在文雅的畫作擺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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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淮音思緒飄搖,一襲白衣身影倏然晃蕩在他腦海中。

乖乖……

他莫不是被容暮從牢裏給撈出來了……

但等他當真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輕淺朝他走來,?華淮音也不驚訝,他心頭微癢,像是心口有做未愈合的傷疤,綿癢得讓人使忍不住伸手去撓。

朦胧裏,華淮音腦海一道光閃過,似乎在天牢裏他就見過這般場景。

那時他渾渾噩噩卧倒在地上,聽見腳步聲襲來,擡眼只見白色的鞋靴一塵不染,再想往上看,就已失去了神智。

但白衣勝雪,着實給華淮音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原來那時出來的男子就是容暮啊。

華淮音心口暖暖的,仔細想來,容暮這人的确不錯,那等高位還能坦誠對他,危難之際有何人來天牢裏瞧看過他?

武将式微,他又無文人好友,就算死在天牢裏,也沒有高位之人會為他說句話。

可容暮來天牢裏助他。

容暮是個好人。

他要和容暮做兄弟。

可華淮音就怕容暮嫌棄他……

容暮不知這人這麽能胡思亂想,到了華淮音榻邊就停步榻前,還是那般嘴角微抿輕笑:“少将軍可感覺好些了?”

華淮音緊着一張臉,面骨上的刀疤耀武揚威:“是丞相大人将末将救出來的?”

容暮點頭:“少将軍是昨日從天牢裏出來的。”

華淮音想起之前天牢裏那襲紅衣的聞栗,那人心狠手辣,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還想着和眼前人做好兄弟,華淮音突然有些急迫起來:“你瘋了,你從聞栗手上把我帶出來?!”

容暮看他緊張模樣,回道:“少将軍本無罪,本官将少将軍從哪裏帶出來,又有何妨。”

華淮音額前筋脈猙獰,不可思議:“我脫罪了?”

“聞栗手上本就無證據,只想用私刑讓少将軍畫押罷了。”

“他居然!”華淮音胸中怒火激昂,一個沒忍住就想坐起身來。

但大腿骨的疼痛又将他重新壓了回去,一時之間劇痛難忍,冒出一身冷汗:“聞栗無得證據就将我從将軍府捉拿到天牢裏,還對我用了刑,若是我這雙腿當真救不回來了,就是拼了命我也要和聞栗算賬。”

粗粗地喘着氣,咒罵之餘華淮音還不解氣,臉上的刀疤愈發猙獰:“果然文人都無心!”

文人都無心麽……

當屬文人之一的容暮面色忽變。

抿了抿唇,容暮彎腰挑了挑屋裏暖爐裏的炭火,紅亮的心星飛濺而出,卻在碰到他手的前一刻戛然而落。

看着暖爐燒得更旺了些,容暮沉默着一言不發。

華淮音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話。

容暮将他從牢裏撈出來,還好生照料着,自己那句文人都無心的話說出來格外寒人心。

華淮音暗地裏咒罵自己的狼心狗肺,被褥中的手無聲攥緊:“我那話不是在說你,我也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你很好,是聞栗的行徑太過分了!”

容暮見此無奈地搖搖頭。

華淮音為人單純樸素,有什麽都擺在臉上,讓人一眼就看明白心中所想。

他本就沒有怪責華淮音的意思,華淮音如何他現在也了解了兩分,壯志未酬,年近而立之年,功業無成,也無一妻一子,況且他對朝堂文人的怨恨早就紮入根骨,一時半會兒輕易改變不得。

二人閑聊着,氣氛還算融洽。

容暮還應下華淮音,日後周渠若來看他便将人放進來的。

但周渠即便要過來,估摸着也是月底的事了,周渠作為灏京的四大皇商之一,同他丞相府最好還是不要有過多的牽扯。

至于華淮音還提出想要回将軍府醫治,容暮并沒答應下來。

這段日子華淮音還是在他眼前安生待着,他這丞相府左不過已經布滿了楚禦衡的眼線。

二人言行都被楚禦衡看在眼中。

何必節外生枝地離開。

不過即便華淮音要走,也該同他一道。

思及此,容暮看着榻上如坐針氈的男子,邀請道:“本官估摸着開春就去江南養身子,少将軍可有閑情同本官一同去江南看看?”

“同你一齊出灏京,去江南?”華淮音搖頭,“我不便出京。”

他父親去北疆前方警醒過他,日後非有必要,不可私自離開灏京。

“本官知道你擔心什麽……你方無罪傷到了腿,出京去江南同本官一道養身子的事本官會禀報陛下,你且安心便是。”

華淮音愣了愣,若是換個人這般誘着他出京,他定會早就舉起砂鍋大的拳頭替那人腦袋開個瓢。

但看容暮從容柔和,華淮音忍着腿上的劇痛,驀然将直言拒絕的話卡在嗓子眼裏:“我再想想……”

華淮音這麽一想,直接拖延到了正月十四。

臨近元宵日,庭外的雪快化了個幹淨,但雪融時來的清冷,縱使有着日光,也格外冷人。

容暮一大早起來就聽見外頭喧嚣的聲音,穿好厚實的冬衫出去一瞧,就發現宋度正帶着幾個仆人敲着屋檐上的冰溜子。

屋檐下的冰溜子拖得老長,冰條晶瑩剔透,足有人一臂之長,挂在磚瓦檐上,一排排地閃着銀光。

宋度剛敲了一根下來,剛才還細長尖利的冰溜子落地瞬間就變得粉碎,瞥見自家大人已穿戴好起身了,宋度連忙将手中的長竿遞給一旁的仆從。

“大人今日睡得可比昨日久了些。”

被宋度推回了暖和的屋子裏,容暮手上被塞了一盞熱茶:“昨日太過困倦。”

看着睡得兩頰飄紅的自家大人,宋度還在樂呵:“大人身子疲乏,就該多睡睡。”

從北疆回來,自家大人每日睡着的時辰遠比之前多了許多,臨近年關那幾日,大人更是晨陽高照才會松懶起來。

睡的時候久了,大人的面色也養得好了起來。

之前白的像瓷一般的膚色紅潤了許多,就像冬日過去,初春探來的生機盎然,就連之前在北疆起了凍創的手,也在一日好幾次敷藥的情況下好上許多,現在看去,大人的指節盈盈如玉。

可算漸漸都養回來了。

宋度心口徜徉着莫名的喜悅。

午膳之前,容暮照例要去華淮音屋裏看一看。

可還沒過去,周管家就帶着醉仙居的周渠進了容暮的書房。

白日裏容暮書房的軒窗關得緊閉,一方暖爐此刻無聲地放着紅褐色的暖光。

見了容暮,一身褐袍的周渠眉開眼笑,躬腰問安:“丞相大人安。”

“周老板來得及時,本官正打算去少将軍那處看看。”容暮剛巧收拾好準備去華淮音那處,索性帶着周渠一起去看華淮音。

沿路,容暮笑着同周渠交代華淮音的近況:“宮裏禦醫說了,少将軍身子骨底子好,當初暈厥過去一為疼痛,二為牢獄裏飲食不佳,如今腿骨用了藥,又三餐定量,少将軍的身子已經漸漸養了回來。”

“一切都勞丞相大人了。”周渠黑白分明的雙目中流動着感激,“要不是丞相大人及時出手,少将軍這次恐怕兇多吉少。”

容暮搖搖頭:“他未做過的事不用認,自會有公道在。”

周渠連連應下,面上到底是恭敬的模樣,一路上周渠都在對容暮致謝。

華淮音的腿養的不錯,還好沒傷到骨頭,否則傷筋動骨百來天,縱使現在接上了腿骨,華淮音也需在榻上安穩躺些時日。

糙慣了的華淮音鮮少這般養尊處優,一早就醒了,當下翻着容暮送來的話本子。

一邊覺察裏頭男女癡纏着實無趣,華淮音一邊又忍不住翻向下一頁。

周渠過來時,就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斜靠在床榻上,手上還翻動着書冊。

“這?”

周渠無聲地停下腳步,狐疑地看了容暮一眼,眼神裏似在暗問容暮裏頭安生看書的……可真是少将軍?

容暮頓首。

他送來不少東西供華淮音玩樂解悶,可最後華淮音把弄着畫本子不松手。

他也覺得稀奇,但也随他去了。

華淮音早就在等着容暮過來了。

每日這個點容暮基本上都會過來瞧瞧她,也沒什麽大事,不過閑散說兩句。

剛開始華淮音還會覺得別扭,他不過傷了個腿,就被人這麽關切地照料着,作為一個粗心的武将,若是傳出去可不就會被他那些好友嘲笑着。

雖心裏這麽想,但等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襲來,華淮音面上已經聚了笑。

作為一個武将,華淮音總是坦誠地扭着一股勁兒。

“丞相來了?”

“醉仙居的周老板過來看你了。”

華淮音和容暮同時開口,粗狂和清雅的兩道聲音恰好撞在了一處。

容暮淺笑,華淮音撓撓頭将視線移到容暮身後。

看到周渠來了,華淮音面上更為欣喜,咧着嘴笑的時候連帶着面上疤痕都少了些嶙峋兇悍。

“你們聊,本官先出去。”容暮讓仆從新沏了一盞茶水,便委身離開。

可白色聲影消失眼前,華淮音還直盯着人家離開的方向。

特意過來的周渠看在眼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華淮音這才回神:“周叔……”

“我看少将軍樂不思蜀。”看他安好,甚至現在同年前比,腮幫子還圓潤了些,周渠眼底漏着光,繼續道,“看來丞相大人的确将少将軍照顧得不錯。”

華淮音低頭嘿嘿一笑,只誇着已經離去的容暮:“他同普通文臣不一樣。”

還怪會照顧人的。

“可不就不一樣,否則誰敢把你從天牢裏撈出來。”

周渠也知容暮是個可靠之人,否則遠在北疆的華老将軍也不會将華淮音托付給容暮照料。此外,周渠覺得容暮這張臉總讓他覺出幾分熟悉之感。

猶似故人。

但一時半會兒周渠也想不出容暮似誰。

思索不出,周渠便不去為難自己,華淮音的處境才讓人棘手——丞相大人将他從牢裏帶出來,華淮音這厮就想着同丞相大人一齊去江南。

“不可!”

華淮音話還沒說完,周渠當即反駁,“少将軍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怎能輕易出灏京?”

“可容暮他說,可以同我一起去,我們不過是去養身子罷了,況且陛下都說我是被冤枉的。”

“那不過是陛下給丞相大人的一個面子罷了,但丞相大人的面子又能護着你多久?”見多識廣的周渠恨鐵不成鋼,又氣又惑然:“況且你就這麽相信丞相?”

華淮音氣得紫漲了面皮,怒目圓睜:“周叔,你不要這般說他,他才不會害我的!”

周渠:……

尚且不知屋裏二人起了紛争,容暮從華淮音屋裏出來就轉身回了書房。

書房裏正擺放着周渠當初送來的一盆梅樹,花枝還在盛開,紅豔豔的花朵為整個書房添了幾抹鮮麗的色彩。

撫弄着柔嫩的花瓣,容暮面色晦澀。

當下他和華淮音在丞相府被楚禦衡的人暗中看管,要送華淮音兀自出京已絕無可能,唯有借助外人……

福至心靈,周渠的到來倒是給他提了個醒。

容暮提筆磨墨,如平素一般在書桌前開始描字。

這一寫足足寫了半個時辰,桌角的細碎成團的紙頁堆了一小堆。

有心求人辦事,到了用午膳的時候,容暮便特意将周渠留下用膳。

周渠也不知和華淮音說了什麽,從屋裏出來後面色就不大好看,但席間還算恭敬守禮。

可氛圍堪堪,不算和洽,容暮咽下碗裏蛋羹,審視一直黑臉的周渠,随意一提:“本官知周老板經商人脈廣,現下還有一不情之請……”

周渠微愣,擡眼:“大人請言。”

容暮素手攪動着蛋羹:“本官和少将軍都有傷在身,便商量着一同去江南住住,可惜身邊無人可去那處打點,本官想拜托周老板在那兒尋一處好宅子。”

灏京的水太深,為了得以保全自己,他還是遠些權勢的中心為好。

屆時他再操作一二,趁機将華淮音摘出衆人視線。

周渠本就被華淮音磨得沒了脾氣,自知華淮音鐵了心要和丞相去江南,他只得為華淮音日後在江南的舒服日子張羅着:“這事就交由草民去辦,大人放心就是。”

膳後,寒暄之餘,容暮親自将周渠送到丞相府大門外頭,宋度還捧了那盆梅樹出來。

容暮指着梅樹,微擡起下颌語氣輕緩:“這花兒在本官府上有些嬌氣了,不若還是周老板帶回去養着吧。”

能成為京城四大皇商之一,周渠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丞相大人怕是有事交代給他。

于是周渠拱手接過紅梅:“日後得了更好的,草民再獻給丞相大人,至于大人所說的江南何處适宜養病,草民回去就好好尋一尋,不過那兒本就鐘靈毓秀,可不就是療養的好地方。”

“嗯,那有勞周老板費心了。”

“大人這話折煞草民了,那少将軍去了江南以後,還需大人多費些心了。”

“那是自然,本官欣慰有少将軍一路作伴。”

容暮含笑看着周渠的馬車一路離開。

等到回了書房,宋度還不适應屋子裏沒了紅豔豔的梅樹,當下收拾着桌上的那堆廢紙,看揉成團的紙片堆了快半桌,宋度無意道:“大人今日錯的字有些多了。”

“心不靜罷了。”容暮清淺看去,斂下目中的寒意不再多做言語。

明明即将卸下所有的政務,他卻依舊如同被壓在巨石下,一呼一吸都頗為沉重。

今日他說要周渠去江南找宅子的話,就是刻意說給楚禦衡安置在府上監視的人聽的;至于那盆返送回去的梅樹,則藏着他真正想要周渠替他安排的事項。

灏京就是一方牢籠,只要他不走,就永遠會困在這方寸之地中。

所以他暗自在梅盆疏松沃厚的黏土裏留下信條,托周渠尋一衆踏實可靠的人士和出京的隐秘小道,屆時護他和華淮音安生離開灏京。

做這些不過未雨綢缪。

若用不上還好,但若是用上了……

容暮眉宇驀然一蹙,那他同楚禦衡的情分就徹底消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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