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朕還于你
次日,?正月十五,元宵日。
容暮昨夜夢魇,夢見楚禦衡冷着臉對他,?還将他驅逐出了丞相府,旋即聞栗一襲紅衣登堂入室,?笑意裏好不傲慢。
後來他退而求其次,轉首輾轉去江南,?路上卻被楚禦衡和聞栗的人幾次三番的刁難,?最後即便到了江南也複發了舊疾,?江南好風景裏,?他殘喘着熬着日子罷了。
這夢太真,睜眼後,?容暮額邊腦穴抽痛。
揉着腦邊穴位,?容暮起身下榻,?宋度剛好在一旁仔細烘着容暮今日出門要穿的錦衣。
月華錦衫,?但也染着幾分紅……
注意到自家大人的灼灼目光,?宋度掀開繡着赤色楓葉的袖擺朗道:“這是大人今日的衣衫。”
怕自家大人不願意穿,宋度還取出衣服前後左右動了幾番,讓容暮能看得更仔細:“府上的繡娘新作的衣裳,?主打還是白色,但添了赤楓點綴,?紅意喜人。”
容暮不吭聲,?這衣服的确有些紅,?但也并非全然的紅。
大底還是能接受的。
楚绡宓來得很早,?等容暮換好衣服洗漱完準備去用早膳時,楚绡宓已經在正廳裏候着了。
見到容暮出來,楚绡宓雙目發亮,?瞳仁炯炯有神。
阿暮今天也太亮眼了吧!
雖說還是一如既往的白色長袍,但這回男子衣服上還繡着幾葉子紅楓,白玉的發簪也被換了下去,發絲束于頂,紅楓相配的是一面內斂沉穩的烏金發冠。
容暮的容貌本就不俗,今日只稍換了衣服的顏色,就陡然變成另外一個人。
像薄霧散盡的秋日曠野,驟雨初歇的蔥郁山林,整個人都有着同年前大為不同的感覺,只覺鮮活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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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容暮這衣服還和她今日的裙子有相配之意。
只悄悄多看了容暮一眼,楚绡宓的兩頰就飄起了緋紅霞色。
摸摸發燙的耳尖,楚绡宓手指穿過耳側翩翩作響的步搖:“阿暮這麽穿真好看,一點病氣都不顯。”
“殿下今日的衣裙也格外的好看。”
被人誇贊,容暮噙着笑也誇贊了回去。
為了出宮看花燈,楚绡宓今日就脫下以往繁複華麗的宮袍,換上了一層海棠色的冬裙,頭上配着她最喜歡的石榴紅朱雀步搖,整個人嬌俏可愛。
楚绡宓自負自己的姿容,但被容暮誇又是另外一回事。
容暮的清淺一句誇,楚绡宓臉上的紅霞一直到出門都沒有散下來。
而這日楚绡宓來得有些過早了,容暮便思索着帶人去周渠的醉仙居。
再見周渠,周渠看容暮的神色略有訝異。
昨日他回府後果真從那梅花盆景裏發現了字條。
不過丞相大人的思慮的确有道理,少将軍會因幾年前的案子锒铛入獄,保不準日後還會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既然華老将軍都已經來信将少将軍托付給丞相大人了,他也不該多言。
所以容暮拜托他去辦的事情他立刻着手準備,整個灏京地域不算小,要不動聲色地将人遣送出京着實有些難度;但那也是于普通人家而言,就周渠這等地位的商賈,手上總會有幾條方便供差遣的路子。
今日容暮來,周渠特意在醉仙居的頂樓單獨留了一桌。
沒有人叨擾,楚绡宓又難得能出宮玩,當下心滿意足。
但很快楚绡宓遠山黛一般的眉頭微微蹙起,有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她這日出宮已經過了她皇兄的明面。
甚至她皇兄聽聞她要和阿暮看花燈時,還打算和她一起出來找容暮,但沒想到半路上皇兄他折回了皇宮,只她一人過來尋容暮。
不知今日她皇兄還會不會過來,但楚绡宓盤算着,皇兄還是不要來好了……
但很快,楚绡宓就被容暮的簡約雲澹勾了心。
可容暮勾人而不自知,清談間還交代了開春後離京的計劃。楚绡宓想留人,奈何容暮心意已決。
所以醉仙居一頓飯用了近一個時辰,楚绡宓後半程食不知味。
似瞧出女子的失神,容暮飯後帶着楚绡宓去逛了灏京的商街。
一下午都穿梭在人流之中,楚绡宓終于又興致勃□□來;到了晡時的暮色時分,楚绡宓才慢慢停了下來,二人帶着仆從尋了一處茶館。
待坐下以後,楚绡宓還盎然地對容暮展示方才在珍玩店裏新買的珠玉,可手上的環佩驀然頓在空中。
楚绡宓:?!
她那本該在宮裏的皇兄,當下毅然落座在容暮的身後,植叢遮了那人的臉,但那峻拔的身形不是她皇兄還能是誰?
看到自家皇兄對她打手勢,楚绡宓不動聲色地掩飾好目中的驚訝,如楚禦衡的意,沒有提醒還在吃茶的容暮。
在茶館裏用了幾方點心後,窗外的巷道就暗了起來,暮色蒼茫,随後那些精致奇巧的花燈一盞盞的被點亮。
容暮凝神瞧了一會兒,看楚绡宓點心也吃的差不多了,便領着人出去賞花燈。
楚禦衡恰巧坐在容暮視線所容易忽視的地方,容暮帶着人轉身離開茶館時,視線微動。
但知道皇兄在衡在,楚绡宓做什麽事就像被人死死盯住一般,不敢輕易放肆。
原本她還想賣嬌挽着容暮的胳膊呢,當下也只得規規矩矩地交疊在胸前。
萬街千巷盡皆人頭攢動,繁盛喧鬧。
容暮和楚绡宓在賞燈的人群裏擁擠了一刻鐘,鞋靴就不知被誰踩了幾腳,從人群中脫身出來,容暮的白靴已經染了幾團黑。
頓步華亭外,容暮一面理着翻飛的袖擺,一面幾分氣虛:“殿下先去看花燈吧,微臣就不過去。”
不遠處正有偌大燈架推過,鬧得格外熱鬧,楚绡宓看着實在累了的容暮,又看看前頭五光十色的花燈,輕咬着唇瓣做出抉擇:“那本宮就去前頭看看,一會兒就回來尋你?”
“好。”容暮的聲音揚逸。
看宮裏的侍從護着楚绡宓消失在人海,容暮斜眯眼眸,心裏默默數着律拍。
方數到十的時候,他白袖下随意垂落的手倏然被一只大手緊緊包住。
十指相扣,嚴絲合縫。
容暮一早就發現這人在跟着他,況且對于這只牽着他的手,他早已将這觸感牢記于心。
畢竟他曾在這人睡着後偷偷牽過許多次。
熄滅了燭火,阖了簾襟,但他也只在看不見光的時候主動靠近。
現下兩只手在袖籠中交纏,周身人潮擁擠,皆朝楚绡宓先前的方向湧去,容暮嘴角的笑意慢慢拉平:“陛下萬安。”
男人不出聲。
只是牽着容暮的手更為用力,宛若想把容暮的手嵌入到自己的手心一樣。
“陛下松開。”
輕輕晃着胳膊,不斷有人擦身而過,不願當衆揭露楚禦衡的身份,容暮只用氣聲請求。
可還沒擡眼看楚禦衡,容暮就眼前一黑被一方面具蓋了臉。
容暮這才發現楚禦衡臉上也戴了面具,鷹眼似勾,略有深意。
似乎意識到不斷有人朝他們沖撞而來,楚禦衡的手無聲的握得更緊,帶着容暮穿行人海。
容暮又想起那一年他們元宵節的時候出來玩的模樣。
那時他好不容易可以和楚禦衡私下出宮,一路他都小心翼翼,就怕□□的人沖撞了楚禦衡,但又甜蜜,他可以借着二人被人海沖散的由頭偷牽起楚禦衡的手。
現在也是如此,兩個人的手在袖袍裏面隐秘的牽着,兩側的燈盞遠近高低,若細碎飛星。
可容暮清楚地明白一起都不一樣了,當初那甜絲絲的味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避嫌和疏離。
楚禦衡不知容暮如此作想,将人帶到一艘畫舫上。
似乎知道容暮到了船上就下不了船,也輕易離不開他,楚禦衡這才減輕了手上的力道。
但依舊沒有松開手。
船行于水面,兩岸人聲喧嚣,燈火璀璨,船行之際水面泛起層層的漣漪,破開了弧面平鋪着的碎金。
楚禦衡摘了面具的臉掩映着難言的陰鹜,但容暮掩在面具下的琉璃目清澈有光,就像二人回到了那一年一樣,容暮的眼裏全是他,楚禦衡不由得喉結輕滾:“阿暮……”
“嗯?”
“你要去江南?”
楚禦衡骨相極佳,鼻梁高挺而眼窩也頗深,嚴肅時頗能唬住人。
但容暮不怕,他閑敲着桌角的指骨只微微一停,看着眼裏有苦痛的男人,似乎男人會知道他要去江南這事就在他意料之中。
“江南風水養人,四季也柔和,就适合微臣這破敗身子去。”
不去問男人為何知曉他有去江南的打算,容暮這會兒欣賞起船外的好夜景。
但面具戴在臉上,磕到了他的鼻骨,容暮摘下面具後揉捏着被面具微壓的鼻梁。
當下看着容暮此刻俊朗的半張臉,楚禦衡黝黑瞳孔宛若深潭映着月亮,同時輕捏着容暮的手指骨節像是要把不舍都揉捏走。
“那阿暮何時去,何時回來?”
“何時回來”四個字被咬得很輕,讓楚禦衡憑白添了幾分難以言狀的脆弱之感。
可這不該是一個帝王該有的神色……
看男人一臉緊張地看着他,容暮偏着頭,繼續看向外頭的燈火:“去的日子還沒定下,江南那頭微臣還要先去找住處;而回來的日子……也未定,但微臣身子好了就會回來。”
楚禦衡輕輕哼了聲,明明不想容暮去江南,可楚禦衡卻說不出口。
昨夜聽到暗衛來報說容暮有想去江南的打算,楚禦衡頓時就開始焦心起來,猶如陷入了死胡同。
坦白而言,江南那處的山水的确比灏京更為養人,但容暮一去沒有幾個月便是回不來的,一想到還要許久不見容暮,楚禦衡本能地反對容暮去江南的這個想法。
可容暮的身子的确需要好好養上一養……
放棄勸說這人留下,楚禦衡打量眼前男子有如冰水般沁涼的側顏,心底的焦躁思緒緩緩沉降。
但男人的沉默讓容暮意動,倏然間,他好似意識到楚禦衡不想他走。
可他躊躇還沒做回複,舒緩了眉眼的楚禦衡薄唇上下擡阖:“你若這般想去江南……朕在那兒還有一處山莊,阿暮你可以過去住,有朕的人照顧你,朕才安心。”
容暮心口一哽:“微臣暫且先自己尋着地方。”
被眼前人婉言拒絕自己的安排,楚禦衡面上的驕矜之色驟然破裂,到底知道自己于容暮有些虧欠,最後惱怒偏首:“那随就你自己去找罷了。”
容暮挑了下眉不解,這人怎麽又生氣了。
但履世本就如冰,更何況他在一直伴着君王,伴君如伴虎,不論楚禦衡舍不舍得,自己都該走。
不過容暮心裏還在寬慰着自己,能在今日碰到楚禦衡也是好事,至少他不用再進宮上書他要移居江南。
護城河很長,船舫行了小半個時辰還未駛過灏京最為繁華的商街。
兩岸的茶坊酒肆光彩争華,各出新奇的燈燭下游人無不駐足。
楚禦衡原本打量岸邊燈火獨自悶氣,但後來目光莫名偏到了容暮身上。
船舫近處瑰麗花燈的光彩混淆着水光,柔和了容暮線條流暢好看的側臉,白衣上的紅楓在粼粼水光裏似有金粉閃耀,使得往日清淡欲仙的男子此刻尤其濃冶。
楚禦衡嗓子幹咳,大口飲下一口小幾上涼透了的濃茶。
船舶臨岸,容暮眼睫低垂,撣撣皺了的袖擺打算起身下船。
可楚禦衡突就将準備起身的容暮一手撈了過來,還往堅硬的胸膛裏緊緊按了按。
容暮鼻尖被撞得酸痛,琉璃瞳目驟然擴大。
楚禦衡從來不會在衆目睽睽下這般。
但楚禦衡還算克制,只幾息時間就松開了手,還取出那面容暮回京送他的玉佩來。
“之前你要的玉佩,朕現在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