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君臣情深
深夜霜水重。
小和尚雖說平日裏膽子頗大,?但這黑嗚嗚的雪天哪敢随意放人進來,二人在門外推拉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容暮靠着木門暈了過去,?小和尚這才咬咬牙将人搬了進來。
一面念着阿彌陀佛,人命關天,?一面希望住持明天醒來不會因他的私下行徑而罰他少吃三頓飯食。
清泉寺素來不接外客,即便那些氣喘籲籲上山的食客上了香,?也得在天黑前趕下山。
但眼前男子是個例外。
小和尚之前和師兄們交談,?他們總說喜歡躲懶的人不得住持喜歡,?但此刻他卻覺得懶散成容暮這樣的,?住持也不會不喜。
果然,第二日,?小和尚帶着住持過來,?住持看着榻上還在病氣裏沉睡的男子,?什麽也沒說,?就讓他好好照顧着。
這還是第一次有外人能留在清泉寺裏入住。
住持可不是好說話的性子,?雖然出家為佛幾十載,但脾氣依舊不好,平素他們這群小和尚也很少能見到住持那般微顯柔軟的目光。
所以小和尚盼着容暮醒來,?看看這人究竟有何魔力能讓住持都軟了心。
但容暮次日醒來後一言不發,整個人就像高熱過後燒壞了腦子一般。
不論他問這過分俊俏的人什麽問題,?這人都閉口不言。
叫什麽名字……
容暮睜着一雙好看的琉璃目,?一直看着他不說話。
問來自何處……
容暮依舊睜着眼看他,?薄唇輕抿着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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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以為這人就是個啞巴,?實在問不出話也就作罷了。
不知道已經被誤會成啞巴了,但容暮也不在意。
他面無表情,閉口不言,?不過是還沒從喧鬧的官宦生涯裏走出來,誰能想到前一日他還是丞相,後一日他在人世間就沒有可再公開的身份。
但都無礙。
左不過他都給華淮音和宋度留下了萬全的退路,即便日後楚禦衡當真要去找華淮音的麻煩,宋度手上的那些東西也能護住華淮音的安全。
思及此,容暮現在才算真正的松了一口氣。
當初不論住在丞相府,亦或是住在宮中,雖說楚禦衡寬慰他不用憂煩朝政,但他的心都是焦灼着的。
任誰有一把刀時時垂懸在顱頂,都不會安生地修養。
可現在容暮就像經過洗禮一般,突然間就放下了好些東西。
容暮仔細思索,大抵是縱火的那一夜他已經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
當時他讓周管家把玉佩一同放進屋子裏燒毀,就是為了讓楚禦衡相信屋子裏那人就是他。
至于暗三去了哪裏,容暮已經給周管家留了一套說辭,若是楚禦衡問起就說暗三同他起了争執,他将暗三趕出了府邸,不知去向。
雖說暗三是奉楚禦衡之命刺殺朝堂異心者,但其手段殘忍。
輕則屍骨無存,重則滿門血雨。
只能說暗三時運不濟,剛好在他計劃火遁之際撞了上來。
他設計了種種所有,就是為了讓楚禦衡相信他死在火海裏。
只有死人才能讓楚禦衡放心下來。
也只有死後見屍才能讓楚禦衡相信,那個掌握朝政種種機密的謀臣真正的死了。
這般想來,容暮也忍不住唏噓。
他當初讀書識字不過為了揚名立萬,卻不料最終用于為自己謀了一條死線。
當夜縱火焚燒了丞相府的屋子後,容暮就順着小道逃出了丞相府,周老板提前備好的人馬就在外頭私密接應着,萬事俱備,他一路安生地躺在本該用來裝蔬果的大箱子裏。
他未去江南同宋度他們相見,反而去往灏京最東面的荒蕪山區。
宏明山又是整個灏京群嶺中最高的,也最荒涼的。
也許當真是世間萬物都在助他離開,突如其來的雪的極大,車馬來往不過一個多時辰,地上壓出的車輪痕跡又被新雪所覆蓋。
可為難之處在于山路陡峭濕滑,他踩腳上去,一路不知被絆倒多少次。
他一步步地往上爬,像是心靈得到了淨化。
當初下山時尚且樹林陰翳,鳴聲上下;如今歸來時山野呼嘯,驟雪不息。
雖憶不出當初下山是何等欣喜和意氣昂揚,但在書院孤寂苦讀的光陰,幫助楚禦衡處理朝政的艱難日子,以及後來短短不過兩月,也可以稱為他前半生最為傷痛的過往,都在他踏過白雪朝着山颠走去的步調裏,緩緩褪去了原本鮮活的色彩。
就像飲了一種極為奇特的湯藥,那些細密如尖針,偶而還會刺痛的峥嵘記憶全部消散。
餘下的都是容暮多年不曾有過的松懶。
懷着這般上佳的心境,歸于清泉寺時,容暮雖不曾剃度,卻也像浸潤在佛光下,輕松安逸。
以及淡淡的幾縷解脫。
但唯一不在容暮設想內的便是他如今還沒有見到廟裏的住持。
而清泉寺的住持必然知曉些什麽,否則也不會在當初他下山之際就安排好了,讓他去書院讀書。
看着未在暖爐便烤火的小和尚,容暮喝完藥後抽出一張紙頁,交由小和尚去看。
“這是什麽東西啊?”小和尚嘀咕着,搓了搓手才接過。
“你還會寫字?”
小和尚驚訝,仔細看去,上面就寫着容暮希望去拜見一下住持。
“唉……我們住持有些脾氣,輕易不見人的。”小和尚擺擺手中的紙條和容暮解釋,轉瞬想一想,又自顧自兒的補了一句,“但住持都讓你住在廟裏的廂房了,說不準你真能見到住持,這樣吧,我閑下來以後就去住持那幫你問問。”
容暮感激地沖他一笑。
“不用謝!”小和尚折好紙頁,但很快眼睛瞪得圓溜溜訝異,“這麽好的一手字,是你這般孱弱的身子寫出來的?”
小和尚原本打算說病秧子,但害怕容暮介懷,就換了一個詞。
容暮颔首,他知自己書墨俱佳,寫前還刻意變了變手法。
但大底還是出衆的。
小和尚愛好不多,唯獨就想着讀書習字,容暮這字可算寫進他心裏頭了,怎麽看怎麽順眼。
只可惜他不曾見到過灏京傳說價值千金的丞相墨寶,此刻他只把容暮當作普通人罷了:“你讀過書?”
容暮點點頭。
尚且讀過些許,但可惜好些珍籍只有宮中珍書坊才有,他現在已無可接觸的法子了。
“那你可曾考取功名?”
容暮點點頭,三元及第,走馬游灏京。
看這人讀過書,也曾考取過功名,小和尚整個人都似被點亮了一般。
如果說之前還有稍許疏離淡漠,這會兒他已熱情許多:“那這段日子我好好照顧你,你輔我以課業如何?”
容暮思酌片刻,颔首應下。
他都回了清泉寺,總不白得了吃住。
何況,這小和尚也合了容暮的眼緣。
小和尚大概十歲,看樣子一直在山上長大,很淳樸稚氣;同他一般,看樣子也是打小被住持撿回來養在清泉寺裏的。
其實如他相似境遇的人不算少數,撿回來的棄嬰清泉寺收留了,等養大了寺裏也不會逼着這些人一定要剃度出家。
大概在十來歲的時候,寺裏就會問上一問這些無家可歸的人是否要繼續留在清泉寺裏,若願意忍下廟裏清苦,便剃度出家;但若有旁的打算,寺裏也不強求,将人放走。
想來他當初下山那年也方十歲,當時不過攜了簡單的一個包裹,就踩着郁郁蔥蔥的草木而下,去往俗世新世界。
有誰知再歸來時,這期間竟隔了十多載的年歲。
山上天氣冷的厲害。
午後日頭還沒散去,濃霧就缭繞在山谷。
容暮午前答應小和尚教他詩書,以助其來日下山參加科考,中午的時候小和尚就把自己的書帶來了。
數目也不多,不過三五本,但紙頁都被翻的發皺,可見小和尚私下裏的态度格外認真。
容暮提前翻閱完了榻上的幾冊書,揉揉有些發酸的眼角,靠着藥枕迷蒙着眼昏昏欲睡。
冬日暖爐烘着,能懶在榻上小憩,也算快活。
晚間小和尚來給他送飯。
小和尚依舊穿着灰撲撲的僧袍,腦袋光溜溜的像個剝了殼的雞蛋,但眼睛卻極為濕紅,卷翹的睫毛粘在了一起。
低落越于言表,容暮不由得留了個心眼。
快十歲的小和尚将素膳一一取出,随後也不管容暮聽不聽得懂,趴在桌邊吐露了個幹淨:
“我欽慕的人死了……”
方且起身的容暮撣平自己冬袍褶皺的手一停,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去勸。
他人情世故素來苦手。
“丞相他住那麽大的丞相府,難道就沒有仆從晚上看看顧着些嗎?!他多好的一個人呀,現在被火給燒沒了。”
小和尚紅着眼,容暮卻愣然。
宏明山周圍還擁簇了好幾座地勢矮些的山脈,大道近乎沒有,而小道曲折隐蔽,正因如此,宏明山鮮少有人來往,消息傳播得也稍微和緩些。
以致于甚嚣塵上的丞相府走水,一國丞相命喪火海的消息傳到宏明山附近的時候,已經晚了這麽多時日。
容暮不曾想過遠在山上的廟裏也有人這般牽挂他。
他之前并不曾和小和尚相識,那麽一個素無淵源的人都會為他的死而悲切,那宮裏的楚禦衡呢……
會傷心,難過,甚至為他留一滴淚嗎?
容暮執碗的手指微緊,驀然間被自己的想法寒到。
怎麽會突然又想起楚禦衡來了。
自打他火遁以後就不曾再想起過楚禦衡,就像這個名字被深深埋在地底深處。
他從最初的不敢回想,到如今的不屑于回想,更不屑于親手将楚禦衡這個名字挖出來以彰顯他多年來的愚鈍。
那個容暮已經死在丞相府的火海裏,現在這個不過是世間無牽挂的閑散人士罷了。
容暮輕谑地笑了一聲,喉結一動就咽下了唇腔裏的小口冬菇。
可小和尚還在兀自難過:“我得知消息後給他誦了一個多時辰的佛經渡他。可我聽說他孤身一人,并無親眷,卒、殓、殡、葬、祭,若非帝王下令予以厚葬,那人的身後事都無人可安排去。”
小和尚還在說,丞相府繼續留用,丞相的喪葬大辦,帝王親自吊唁,在場時紅目悲拗,君臣情深。
聽到“容暮”的屍骨在丞相府停棺待葬時,帝王親自吊唁,無人見容暮莫名冷寒。自己喪命楚禦衡應該松了一口氣才對,畢竟不用髒了楚禦衡的手,他就“意外”而亡。
可楚禦衡還會紅目悲拗?
容暮雙眸晴冷潺然,或許楚禦衡還在做做面子罷了。
他怎會為自己而哭。
容暮有些慶幸自己可以當斷則斷,于他而言,他自己假死,總好過楚禦衡翻臉朝他舉刀。
這樣也好,他已經鎮定自若地安置一切離開了朝堂的渾水。
果然離開楚禦衡,他日日用得都比之前多些。
當下一小碗米飯,一份冬菇豆腐,一份清湯蘿蔔燕。
剛好飽了腹。
而容暮結束後收拾碗筷的光景裏,還在思酌着怎麽哄人。
畢竟他的死訊讓小和尚如此難過,而小和尚還真情實感地說明日繼續為“容暮”誦經超度。
攜着心口的些許柔和,容暮嘴角輕輕上揚,一副無可奈爾的模樣安慰着人:“人各有命,許是他時運到了。”
小和尚還在努力忍着鼻息不哭,等反應過來榻上人的清淺一句清揚男音,他當即擡起頭,像見了鬼一般地看着容暮。
“你不是個啞巴?”
幹坐着還是太冷了,容暮此刻已經上了榻。
廟裏的被褥不算好,蓋在身上硬邦邦的,容暮将褥子往上提了提,蓋住有些發寒的胸口後才輕緩言道:“我本就不是個啞巴。”
“那你之前為何還不說話?”小和尚讷讷。
容暮看小和尚一臉受傷自己被騙的樣子,不免斂下逗弄人的目中興味,細細解釋:“那夜上山風雪大,嗓子着了寒氣,一說話就痛得緊。”
他那嗓子在前幾日夜間上山時被寒氣傷到了,說話時便嘶啞疼痛,索性他就懶着不說話。
小和尚畢竟道行淺,容暮說什麽他就信什麽。
尤其被他這麽一打斷,小和尚此刻揉揉紅腫的眼,好似已經從那人死訊的消息裏堪堪走了出來。
可看在容暮眼底,小和尚還是格外難過的。
這人在關心他……
抿了抿唇,容暮嘆着氣揉捏眉骨和鼻梁,用略帶商量的語調地哄人:“你不是想讀書麽?我略懂一二。”
“當真?”
小和尚又驚又疑,轉瞬虎着臉不相信:“但是你可以麽?”
多年不曾被質疑過學問的容暮:……
等盯着容暮喝完藥,小和尚就纏着容暮講書冊。
原本小和尚還不抱太大的希望,但等提出這些年自己的遇難,而眼前清絕男子俱能解疑後,小和尚已經驚得嘴巴合不攏了。
這人一到廟裏就懶洋洋的,怎得一拿到書冊就宛若變了一個人。
少了幾許禁欲斯文,但淩利氣質外顯,還有股子從容不迫的勁兒在。
燭火燒得快,等只剩下小半截時,小和尚才不舍地阖上了書。
他素來節儉,今日已經學了許多了,蠟燭攢得卻不夠多。
當下小和尚收拾了單薄的幾冊舊書,看着容暮用了水簡單梳洗後重躺回榻上,小和尚這才吹了燭火準備離開。
關門前,小和尚似乎想起什麽,頓下腳步回頭朝着黑黝黝的屋子道:“我忘記同你說了,住持讓你明早卯時去見他。”
“多謝。”
“吱呀”一聲屋門攏上,也将山巅雪色阻隔在外。
廟裏的一切都比不得丞相府,更比不得流光溢彩的舒雲宮,黑黢黢的屋子還燒着炭,這炭火不抵丞相府來得精貴,不算暖,灼燒時的細碎聲響也劇烈些,有些擾人。
可在容暮瞧來,這裏一切都恰到好處。
他裹在廟裏的被褥之中,周身沒有一件事務同楚禦衡有關聯。
因此容暮少見的心情輕松。
黝黑一片中,山風呼嘯,容暮腦海裏還浮現方才小和尚帶着書冊歡脫着腳步離開的模樣。
其實他也曾擁有選擇的餘地。
若他十歲那年選擇留在清泉寺剃度出家,或許他就不會一早下山遇見楚禦衡,還在往後的日子裏把楚禦衡當做光,栉風沐雨,朝生暮死也不顧。
如果重來,他也許會如同小和尚一般——
每日晨起敲着木魚,午間挑剔着無味的齋飯,晚間背誦經文的時候還會被嚴厲的住持責罵不該走神。
但他應當不會被罵,畢竟他打小就聰明。
可聰明的他怎麽就砸在楚禦衡手裏……
容暮無奈苦笑,這些遐想不過虛妄罷了。
嗔心重,造業多。
現在的他哪裏還能重歸佛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