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阿暮沒死

楚禦衡好似做了一個極為悠長的夢。

夢裏容暮在動身去往江南之前,?還同他見了最後一面,春風十裏的碧柳江畔,容暮着着他平素最愛的白色長袍。

不用笑,?琉璃瞳目裏就有着大片好春光。

但他還未和容暮相擁,容暮的白色衣衫從最下處的衣擺處開始燃燒起灼紅的焰火來,?不斷向上,直燒到大腿骨處。

可容暮依舊面帶笑意,?端着以往的溫潤模樣。

他驚恐地上前撲打,?卻發現這火焰絲毫未散,?反而燃燒得更為兇猛,?瞬息間就将原本含笑着的白衣男子完全吞噬了個幹淨。

“阿暮!”

楚禦衡猛然睜眼,胸口的鈍痛讓他忍不住抽氣。

“皇兄你終于醒了,?吓死我了!”

一道嬌軟的女聲響在耳廓邊,?楚禦衡看着楚绡宓,?似乎想确定如今身在何處。

可等仔細辨析過後,?楚禦衡才發現他已身處自己的寝宮。

軒窗外夜色深沉,?而宮裏燭火通透,暖爐依舊點着,焚香也圈圈地缭繞着。

就像他無數個平常日子一樣,?安靜肅穆。

對,平常的日子……

所以容暮一點事也沒有。

楚禦衡木然地松了一口氣,?卻看見楚绡宓轉身出去,?還帶來了穿着官袍的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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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你既然醒了,?快把手松開些,?皇兄你手心的傷要趕快處理了。”楚绡宓急巴巴地催着。

手?

楚禦衡茫然,他手上并沒握着什麽東西。

楚禦衡坐起身來,明明四肢百骸像被石頭壓住,?可除了沉重以外別無旁的感覺。

等看到右手的枯紅血跡,楚禦衡神色不再木然。

原本水頭極好的玉片在火下數個時辰已然失了幾分光澤,當下被他的右手緊緊握着,連帶着也染上了男人掌心豔紅的血跡。

玉佩失去光澤,變得枯黃,甚至多了許多斷紋。

可這還是他還給容暮的玉佩!

楚禦衡的呼吸變得急促,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但他仍舊不願從容暮沒死的美夢裏驚來。

不是真的,他手上根本沒有什麽玉,也沒有血,一切都是他的幻像。

楚绡宓無奈上前,皺着眉頭看着自家皇兄此刻的失神模樣:“人死不能複生,我知皇兄也難過,但江山社稷為重,阿暮要是還在,定不願看到皇兄這般。”

楚禦衡頭腦發脹,楚绡宓的話他只聽了一半。

什麽人死不會複生,容暮根本就不會死……

楚绡宓怎麽淨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容暮平素就寵着這丫頭,怎麽绡宓現在也開始咒容暮了。

楚禦衡也不去看楚绡宓,只看着右手裏“幻想”出的玉佩,這只手恍若不是他的,明明流了這麽多的血,而且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所以看都是假的。

禦醫拿着幹淨的帕子和溫水來的時候,楚禦衡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被侵犯了領地的猛獸。

“陛下,手裏的傷要盡早處理。”禦醫瑟縮着想要靠近。

而楚禦衡愈發不耐,怎麽又有人說他受傷了?

他沒有受傷。

他一點都不痛。

但等他動了動右臂的臂肘,那只手突然像失控了一般,玉佩從掌心滑落。

楚禦衡立刻伸手去接住掉落的玉佩,這玉佩仿佛滾燙的炭火一般,灼燙着他的手心。

觸感是真的……

昨日看到的景象是真的,玉佩也是真的,掌心的傷也是真的……

所以,容暮也是真的沒了?

楚禦衡張了張唇,緊盯着剛撈回來的玉佩,整個人都在失控的邊緣。

許久後,一道嘶啞的男聲才從他的薄唇裏溢出。

“阿暮他呢?”

一提到容暮,楚绡宓就想哭,她今日知曉容暮沒了就哭了整整一天,哭到最後眼睛幹澀起來,紅腫的像那魚缸裏紅鯉的紅腫眼泡兒。

那些外人,以及貼身服侍她的人只當她在哭像哥哥一樣容暮人沒了,卻不知楚绡宓在哭自己所愛慕的人自此消亡于人世。

當下又被提到容暮,楚绡宓又兀自紅了眼:“丞相府的人已經準備喪葬了。”

“喪葬……”楚禦衡板着一張臉呢喃。

已經默然蓄了淚,楚绡宓卻發現自家皇兄知道阿暮即将下葬的消息萬分淡然。

似乎自家皇兄從頭到尾都是一副神色,端着一張臉,一雙鷹目冷得吓人。

楚绡宓嚼着哭腔質問:“皇兄你怎麽不哭,阿暮死了,你都不哭……那麽全身心愛你的一個阿暮沒了,你都不能為他哭一場……”

盯着楚绡宓,楚禦衡的黝黑雙目無比正常,只是瞳目有些渙散。

但不仔細去看的話,他整個人還顯得如以往一般。

“他沒死……沒死……”

楚绡宓見眼前男子還不死心,當即失控握住楚禦衡的肩膀狠狠地搖了搖:“不管皇兄你再怎麽不肯相信,阿暮就是死在了火海裏!而且阿暮府上管事的官家已經說了,阿暮的屍骨七日後就要入土下葬了……到時候我們都要去送送他啊……皇兄你怎得都不為他好好哭一場!”

“阿暮沒死,朕可是皇帝,沒朕的命令,他怎麽敢死!”

還在努力為自己編造了一場好夢不願醒來,楚禦衡的這句話就像是要刻進骨血一般沉重。

可不管楚禦衡的幻夢如何美好圓滿,丞相府裏容暮的屍骨還要如期下葬。

說來也諷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其葬禮上還無幾個權貴真心送葬。

下葬的那一天楚禦衡也來了。

年輕的帝王穿着一襲白衣,面若寒冰。

原來吊唁的官員雖多,但真心加起來還比不上帝王身邊的一個年輕太監。

起碼小宣子是真心為容暮的死而哀惋,跪在地上還哭紅了眼。

小宣子親自為容暮燒了紙錢,随後楚禦衡靜默許久才轉身離開。

在其走後,偌大的丞相府裏前來吊唁的客人也紛紛離開,畢竟容暮他雖貴為丞相,但孤零零的一人,形單影之,府上舊人又有何再巴結的必要。

人頭擁擠的廳堂轉瞬間變得空蕩蕩。

而百官皆以為已經離開的帝王,卻出現在容暮的書房中。

書房距離容暮就寝的屋子有些距離,所以從火海裏留存了下來。

楚禦衡從來沒有來過容暮的書房,現在隐隐開始後悔了,容暮的丞相府他來的次數極少,書房更是從未踏足過,所以當下他坐在容暮的椅子上,着實難以想象容暮在這裏處理公務的樣子……

楚禦衡學着容暮腰背挺直的坐姿,手握着桌上洗幹淨的狼毫筆,想象容暮一個人時是如何落座的,如何翻開一本本奏折細心批注。

楚禦衡相信縱使面對繁複的奏折,容暮也能淺笑着批閱。

可這明明就是容暮除了就寝的屋子外待得最久的地方了,楚禦衡縱使翻出腦海中的所有記憶,也拼湊不出容暮在這裏的樣子。

再想起處理喪事這幾日周管家所說的話,楚禦衡心口有如刀削。

如果不是當初自己一時意動,用暗三一人換下丞相府原本的暗衛們,容暮會不會就不會因為突發這樣的意外,喪生在火裏。

所以是他的過錯。

忍了這麽多日,楚禦衡終于難忍哀鳴。

害死容暮的罪魁禍首……其實就是他啊。

埋頭趴在容暮書房裏默淚的楚禦衡整個人萬分虛疲,眼眶深陷,其實這段日子他一直夜不能寐,因為他總恍惚能瞧見容暮的身影。

外人皆不知,自打他那日咯血暈眩,醒來後總能見到容暮出現在他的眼前。

幻想出來的容暮很真實,也很脆弱,就是不能屈指加以觸碰。

因為他輕輕一碰,容暮就會消失在倏然而起的火焰裏。

好幾次眼瞧着容暮因為他的相觸而消亡在火裏,楚禦衡就學聰明了,再見容暮的幻象出現在眼前,他只遠遠地立在一邊。

管住想要親近的手腳,只留一雙眼死死地盯着。

只要這樣,容暮的幻象就還留在他身邊陪着他。

而今日他一天都沒看到容暮的幻象了,甚至他在容暮的書房裏,也尋不見更多容暮存在的痕跡。

片刻後,楚禦衡又恢複了木然的模樣,但眼角微微泛紅,他問周管家要容暮的衣服。

周管家搖搖頭:“都沒有了,大人日常的衣服都在那間屋子裏,那一夜都被燒幹淨了。”

“舊衣物也無了麽?”

周管家愣怔一瞬:“有……不過只有大人早就不穿了的衣服。”

還都是容暮幾年前的衣裳。

當時容暮還沒有現在這般高挑,個子有些小,但是身段優異,人群中就是最亮眼的存在。

楚禦衡想不起當初的容暮穿上這衣服的樣子,但此刻他抱着那些衣服就像是把容暮抱在懷裏一樣。

明明這些衣物都許久不曾穿在容暮身上,楚禦衡卻覺容暮的氣息還在。

重新回到容暮的書房,楚禦衡硬生生把新得來的這些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衣服小了,緊緊地繃在他身上,讓楚禦衡屏息,都不敢将扣子完全都扣上。

看着鏡子裏不倫不類的自己,楚禦衡最後佩戴上了火海裏取出的那一枚玉佩。

本來想将這枚玉佩同容暮的屍骨一起下葬,但最後楚禦衡心狠留了下來。

容暮人不在了,這玉就當給他一個念想。

這玉他重新穿了根紅繩,但玉的顏色變不回來了,就像他這個人一般,失去了容暮就失去了神采。

可楚禦衡還是對着鏡子扯出一抹笑。

一個本就剛武勇猛的男子,穿着不合身型的衣裳,再配着一面暗啞的玉佩怪異的笑。

一旁的小宣子看在眼裏,一時之間天靈蓋都在發涼,當下捧着帝王剛換下的衣裳戰戰兢兢。

“好看麽。”

帝王突然發問,小宣子愣然。

一時間直言也不是,說謊也不是。

楚禦衡倒是實誠:“其實朕這樣不好看,這衣服只有他穿着才好看。”

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小宣子更不敢亂說話了。

方才這幅場景落在小宣子眼底還不算讓很他驚恐,因為自打丞相大人沒了的消息傳了出來,陛下的狀态就開始不對勁。

陛下時不時地會獨自一個人說話,還會在用膳的時候好端端地就站起來走到另外一邊,伸出手也不知在摸什麽,然後神色悲拗。

這一幕幕落在貼身服侍的小宣子眼裏,格外異樣和驚顫。

當下換上容暮舊衣的楚禦衡很快就恢複以往的神色,将容暮的衣裳脫了下來後換上自己的衣服;楚禦衡齊齊整整地将這些舊衣服都收拾好,再看着一旁遺落的一根素白發帶,楚禦衡兀自出神。

這發帶,他從沒看容暮用過。

思忖片刻,楚禦衡取下頭頂的白玉發冠,改用了這枚發帶。

他束發的姿勢有些別扭,帝王何曾自己做過這些事,頭發歪歪地束在腦後。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楚禦衡很不滿意。

要是容暮在,容暮定會幫他挽發,因為容暮對他最好了。

楚禦衡平靜地想。

山上的溫度遠比山腳下更來的淩寒些。

簡樸的屋子裏燒着木炭的炭,不是名貴的金絲炭,燃燒起來有股刺鼻的味道,卻讓容暮覺得安心。

披散着頭發,容暮着着寺廟裏的粗布衣當下裹在兩層厚實的被褥裏,身子雖不算暖,但心卻比之前更加暖融。

前來送湯藥的小和尚看他這時候還沒起榻,不過十歲的年紀就頂着奶腮故作老成:“你這般懶散,被住持知道會被罰不給飯吃的。”

接過小和尚遞來的湯藥,容暮頗顯憊懶地伸手接過,但面上還在表着謝意。

看這人喝個藥都哆嗦着縮在被子裏,小和尚黑絨絨的眉毛挑得老高,又道:“我瞧你還挺厲害的,也不知你這麽虛的身子,是怎麽從山腳一路一路爬上來的。”

小和尚他們住着的清泉寺在宏明山的山頂上,宏明山又是整個灏京裏最高,也最荒涼的山。

香客想上山只得一級一級的往上爬,所以眼前人就是拖着個病軀從山腳一路上來的。

這麽高的距離,這麽陡峭的山路,即便素來向往着山下生活的小和尚,也不想輕易走過這一段。

當下被小和尚嘲笑身子骨弱,容暮理虧地不做多語。

而小和尚這幾日已經習慣這人的少言少語。

模樣生得格外出衆好看,可好看歸好看,唯一可惜的是這人怎麽就是個啞巴……

還不知道被人誤會是個啞巴,容暮張開唇瓣飲盡了陶碗裏的湯藥。

他有十多年時間沒回來了,看來這裏又多了許多的新鮮面孔。

看他眼也不閉地喝完了湯藥,小和尚略顯佩服:“你可要好好養身子,你這麽俊的臉留在廟裏當和尚,指不定有許多官家小姐願意上咱們廟上香呢。”

容暮卻聞言搖搖頭。

若真有官家姑娘上香時認出他來,估摸要被吓到瘋魔。

慘死火海的丞相死而複生,任誰聽了都覺駭人聽聞。

不想吓着人的容暮喝完藥又把自己卷在被子裏了,小和尚接過容暮遞來的碗,還算熟稔地給他倒了一杯熱水漱口,期間圓溜溜的眼珠子還一直盯着容暮看。

這人容貌上絕,喝完藥後還會用水漱口,含着一口水時他還有個獨特的小動作,就是他會眯着眼微彎唇角,仿佛剛用來清口的茶水可以像品糖一般回出甘來。

動作很微妙,也很勾人。

小和尚有些慶幸自己還是個和尚……

平素往來清泉寺的人極少,某些來過的人已成了清泉寺的熟客,而像青年這般過分疏俊的人,還是小和尚頭一回見。

他還記得七日前輪到他值守時,這人頗為狼狽地出現在廟門口,就像山野的精怪一般。

夜半深沉,更深露重。

他撐着睡意去開門,這人一襲白衣都被深夜霜水打得污濕。

見他來,這人還面上含笑,輕倚佛門宛若歸家人。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沒了,我本質還是最初那個日更2k字的咕咕精……懂.jpg

先讓我想想怎麽把渣攻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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