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寒露過後的一場大雨讓十月的氣氛陡然拉緊,大雨之前的禍事被官方火速按下,沒正式曝光之前,整個大學城的空氣都仿佛是灰蒙蒙的。

哪怕正等聲波定送塔已經修好,但衆人依舊像是被拉緊的弦,比如學生們不敢在校園裏大聲說笑,大家都在低頭疾走,許多人還是會不自覺地繞開中心廣場……

一周後,校方被授意公開緬懷雲鴻煊教授,德高望重的雲鴻煊老教授作為人魚的真實身份再次被翻了出來,只不過這次沒人再造謠他在學術上因利乘便,所有人都在贊頌他的無私功德,大學城各大高校聯合為他辦了盛大的葬禮,社會各界派代表來吊唁了一番。

其中也包括人魚委員會和司魚院。

司魚院的司長祈喬并沒有親自到場,戚夕也缺了席。

戚夕在那天晚上回去後一直昏睡到了葬禮這天,她醒來的時候正是一個黃昏,這天算是寒露之後第一個有晚霞的日子,她扯開随風輕擺的紗簾,看窗外落日熔金暮雲合璧,金光刺得她輕輕眯了下眼睛。

鹦鹉小喬叽叽喳喳地飛到她肩頭,趾高氣揚地拿小爪子勾住她細窄的肩帶。

戚夕單手撫着小鳥的腦袋,發覺自己似乎産生了黃粱一夢的後遺症,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夢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真實,她甚至記得藍海怒濤拍擊崖岸的聲響,只不過夢裏的海水不是冰冷的,反而燙的她生疼。

還有什麽來着……

好像還有祈喬?自己還把她……

戚夕兀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把責任推給了結合熱,認為一定是這不靠譜的病症讓自己産生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小喬突然撲棱着翅膀窩在戚夕鎖骨處:“祈喬天下最漂亮!女娲畢設!”

“啊?”戚夕狠狠吓了一跳,她目光在屋內逡巡一圈,發現并沒有祈喬的身影,這才低頭單指撓了下小喬的小腦袋,“你這麽在這裏?剛剛那話哪兒學來的。”

紅臉蛋的鹦鹉當然不會和戚夕交流,它自顧自地埋頭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并不理會戚夕的問話。

戚夕現下正呆在人魚委員會名下的別墅區,這裏恰好離家不是很遠,而且五公裏外就是人魚群居的樓宇,各方面基礎設施都很方便……可是這裏離司魚院還是挺遠的,所以小喬到底是怎麽學來的這句舌?

戚夕原地糾結良久,盯着祈喬的頭像愣是不敢點開,那天太過忙亂,不知道她心裏有沒有生出龃龉……

“……井舜叔,你們這是在哪兒?”

戚夕收到了會長韋欣的視頻請求,她剛打開,就看到了滿臉肅穆的徐井舜,他今天穿了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裝,胸口別了一支冷白的魚形針,正式得像是去參加誰的葬禮。

韋欣也是同樣的裝束,雖然今天沒有下雨,但戚夕看到她頭上撐了一柄碩大的黑傘,本就不太好的氣色都要被那深邃的黑色吸走了。

“戚夕……我叫小路去接你了,你稍微收拾調整一下,盡快出發,今晚十二點之前趕到亞特斯。”

“去那兒幹什麽?亞特斯不是一處婚禮教堂嗎?”戚夕定睛一看,會長和井舜叔胸口上別着的确實是銀魚針,這種式樣的胸針是人魚委員會默哀某位長者時才會佩戴的物件,戚夕想不通會長為什麽要戴着銀魚針去一所婚禮教堂。

“雲鴻煊長老過世的消息不止驚動了內院,那些人也震怒了,要求今晚緊急召開會議……近期內院可能會進行一次大換血。”

戚夕還是沒能在當晚十二點之前趕過去,就在她即将到達的前半小時,韋欣簡單又急促地給戚夕發了一條消息——今晚情況特殊,別來!也別回委員會那邊!找個安全地方呆一段時間。

“戚夕姐,你餓嗎?”開車的路彥回頭露出一下大大的笑臉。

戚夕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不太餓……怎麽了?”

哦,差點忘記了,還欠着這位兩杯奶茶呢!

戚夕:“走,請你喝奶茶。”

“好!”這次路彥沒有回頭,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瞬,随着導航緩緩調轉方向……

“會長,安排好了。”徐井舜快步走進會場,低頭輕聲在韋欣耳畔說道,“我們預估了戚夕日常活動路線,派了八十一人去保護她,同時也在她家小區下放了十五位信得過的人手……會長,我不明白,您既然已經打算将她帶到明面上來,為什麽要在這時候再次将她藏起來?您不怕長老們怪罪嗎?”

“這個會戚夕遲早要來參加,但不是現在,你沒發現嗎?自從上次漏網人魚攻擊戚夕事件過後,雲鴻煊元老、特科院、反魚組織、司魚院都牽扯了進來……甚至是特醫院也被驚動了,我不認為這一系列只是巧合,很可能是有人在攪混水,逼得我們不得不手忙腳亂。”

會長韋欣坐在正席上,破天荒地居然開口說話了,她不是完全的聲啞,那聲音居然是柔和輕緩的,除了某些字詞能聽出嘶啞的破音外,和普通人說話竟無二異。

“我想讓她循序漸進地接手這一切,不想把她稀裏糊塗地推到這個位置上,讓她變成和他們一樣麻木扭曲的展品……”韋欣擡手摘下鼻梁上的眼鏡,隐藏在鏡片下的目光不似平常,仿佛無波的古井中飄入了一片青葉,寧靜而深邃。

“……會長,戚夕他們走得好像不是回家的路。”徐井舜看着手機地圖上的定位紅點逐漸偏離路線,眉頭一皺,“路彥那混小子又有什麽鬼點子?”

韋欣後背一斜,放松地靠着坐席:“不要大驚小怪,可能是去買夜宵了。”

這奶茶店未免也太遠了,戚夕看着窗外的燈光漸漸黯淡,熱熱鬧鬧的市區不知不覺已經被甩在了身後,她默默打開手機,發現自己的信號已經被屏蔽了。

“戚夕姐。”路彥叫了她一聲,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聲線略微顫抖,“對不起,我不能送你回家。”

“說說原因。”被迫拐賣的戚夕毫不擔心路彥做出什麽舉措,她甚至聽着他那緊張的語氣有點想笑,“我家裏又沒有虎狼。”

“我一開始并非獨生子女,我曾經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和你一般年紀,她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戚夕:“……”

其實她根本沒了解過路彥的家庭狀況,更沒興趣去了解什麽冤緣願怨,但既然對方主動說了,她也不介意當一個安靜的樹洞。

“五年前,也是一次全體性的人魚大會,姑姑叫我去出席順便長長見識,就在去的路上,我們被盯上了,他們想着帶我倆回去邀功,我的姐姐不肯讓他們抓我們去實驗室,就直接把車開到了海裏——可她是人類,不能下水的。”

戚夕坐姿都沒變一下:“嗯,小路,如果狀态不好就換我來開吧,你先組織組織語言。”

不是戚夕不願意相信他,只是這事情太過魔幻現實,一來沒人會光天化日地在大街上追殺別人,二來亞特斯附近沒有海,開車入海的硬性條件不成立。

“戚夕姐,不要生氣,我沒有把你當成她的替身,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趁着姑姑沒有把你推到明面上,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路彥車速越提越快,語速也快得飛起,“尤其是這個會議,明面上是開會,其實是抽簽把一部分人魚帶走。我曾經以為以前的悲劇再不會發生了,至少這種喪心病狂的會議不再會出現,沒想到五年後竟然……戚夕姐,我聽人說你的血統很純正,他們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你在大會上露了面,可就算做上賊船了!”

戚夕記得徐井舜和自己說過內院水深,她當時只以為內院的老家夥門擅長勾心鬥角,根本就沒往深處想。此刻想來,能讓徐井舜說出“水深”的地方是真的不簡單。

“戚夕姐,還有一件事你可能需要大致聽一聽,你的那位朋友宋茹,她其實并不是生來就畸變的。”路彥說,“她原本是血統純正的雙魚,被那些人們擡上高位又扯下神壇,大起大落幾遭,最後叛逃的時候落得了畸變的下場……誰知道他們會往一個正常女孩身上安放另一個不懷好意的人格呢?也不知道現在那個‘宋茹’是不是被尊為長老前的宋茹本人了。”

還是說……現在宋茹的殼子裏只是一個活了幾百歲、本該馬上到地府簽到的、身份至高無上的“長老”?

戚夕坐姿标準,纖細的五指陡然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細碎的雞皮疙瘩順着後背一寸寸蔓延到了後頸。

“那可是‘雙魚’啊,多少年才出一個!她們口口聲聲把雙魚奉為神明,殺神的時候卻毫不心慈手軟。”路彥臉上沒有了平時的玩笑意味,在戚夕面前第一次露出了嚴肅神情,“對待神明尚且如此,你去那裏完全不會有任何好處,姑姑她想讓你主事,你千萬不要上她的當。”

戚夕抓住重點問:“會長是你姑姑,她怎麽可能不會保護你們姐弟?”

“會長是我的姑姑,但不是我姐的姑姑,我姐的母親是人類,當時禁止通婚的政令沒那麽嚴苛。但在我爸和她母親隐婚後,族裏的人便不同意了,他們本打算選舉我爸做會長,後來只能退而求其次選了姑姑,姑姑上位後,我姐她母親沒多久就去世了……”路彥又補充了一句,“後來我爸娶了同為人魚的我媽媽,有了我。”

戚夕沉默下來,覺得五年前那次意外的鍋還不一定是誰的,也就路彥這種嫉惡如仇的傻小子能被那些鬼話騙過去,她還沒聽說過誰家開全民大會能做出這種随機殺死與會者的奇葩行徑?

不和醉鬼講道理,不和情緒激動的人掰扯邏輯,戚夕本着這個原則勸說道:“那好,我們不去開會了,小路你把我送回原來的住處吧。”

路彥沒說話,只是一直在加速。

戚夕頓感不妙,窗外的景色已經快到看不清殘影,而燈光卻幾乎完全不見了,車像是誤入了冥路一般,只有呼嘯的風聲與車身偶爾颠簸的起伏提醒着他們——車輛還在高速行駛!

這是什麽地方?車輛飚這麽快都沒有闖紅燈?外面的人呢……

“停下。”

戚夕暗自咬牙,試圖幹預路彥的想法——致幻這種能力,确實上瘾,确實好用。

就在這時,早就沒信號的手機突然輕輕提示了一下,戚夕低頭掃了一眼,是一條陌生信息:

你醒來去哪兒了?最近可能要去遠地出差,想來再看看你。

按理說這等要緊時刻,戚夕不該分心去看一條沒頭沒尾的短信,但她偏偏想到了小喬的那句學舌——祈喬天下最漂亮,女娲畢設!

這麽不謙虛的話就連腦殘粉都誇不出來,除了那位搔首弄姿的正主,誰還能說出口?也就是說,祈喬在自己昏睡期間還去看過自己。

對了,自己答應過她不會濫用能力的。

戚夕收起了自己正要說第二遍的話,低頭給祈喬回了個信息:不知道在哪兒,但我可能回不去了。

信息發送成功的同一時刻,祈喬的電話同步打了過來。

那邊的背景音很雜,但她說——別怕,我來了。

雖然不确定祈喬如何定位到自己,但戚夕聽到那幾個字之後,所有的疑慮與不安都自動隔絕到了心外,祈喬就好像是她的神明,神明垂憐人間,朝人間迷茫的信徒伸出一只手,帶她遠離了這個無聊的怪圈。

其實戚夕并沒有很怕,她待人接物總是淡淡的,遇到重大事件也沒什麽太大的情緒起伏,就像路彥披肝瀝膽地對她說出苦痛回憶時,她不僅沒有受其情緒感染,反而會冷靜地揪他言語中的線索。

唯一能感染戚夕情緒的事物便是祈喬的歌聲,她聽過祈喬的每一首歌,無論熱度幾許,無論風格如何,她總能甘之如饴。

世界上怎麽會有人這麽和她的心意……

十萬火急的情況下,戚夕竟然還有空在車窗上畫了個愛心。

“我不能送你回去,戚夕姐,你難道沒發現嗎?那一片區域今天下午沒有一個人,她們都順着暗海游去亞特斯了,整個住宅區只有你一個人。”路彥隔了好久才繼續說,“我現在不敢相信任何一個人,包括姑姑和井叔叔,她們也一定會派人去保護你,但派去的人裏面有沒有‘他們’的人就不好說了。”

戚夕:“會長和井舜叔叔?路彥,你是不是太過疑神疑鬼了,他們倆怎麽可能。”

路彥整個人像是被從海裏撈起來一樣,巨大的不安讓他大汗淋漓,被汗水沾濕的一绺绺碎發造型各異地垂在額頭前,這讓他有了種難得的脆弱感,而這種脆弱感壓過了他身上慣有的歡快氣息,最後竟萌生出了反差的美感。

戚夕完全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着路彥:“小路,你現在需要冷靜一下。”

“井舜叔叔早在五十年前就在人魚委員會立身揚名了,他的故交有些位極元老院,有些暗布在社會各界高層,他過度社交每天有着喝不完的酒局卻只能屈身呆在姑姑身邊做秘書之類的瑣碎活兒,過得像個窮光蛋卻總是不缺倒貼上來的莺莺燕燕,這正常嗎?”

戚夕很難想到這個沒心沒肺的大男孩有朝一日會把一個看不清城府的中年男人拿來剖玄析微,他內心深埋的苦痛到底還是抵過了歲月的消磨……

“簡單來說,他是被會長三環五扣囚在身邊的兇獸,也是守在山洞前意态狂豪的惡龍。”戚夕貼心地為他打了個比喻,“他也是‘那些人’對會長的監督者。”

戚夕話音剛落,路彥突然猛地一轉方向盤,刺耳的剎車聲立刻相繼響起!

外面的天完全沒有日月星辰,幾盞刺目的遠光燈只照亮了一小部分區域,戚夕她們的車被圍在中間,她朝外面看去,只能看到燈下緩緩升騰的白霧還有森嚴冰冷的黑色車群——好巧不巧,這聽起來比瞎扯都瞎扯的事情居然是真的!

“等下到了水下,你直接逆着水流逃走就好,暗海只有在開大會的時候才會開放,現在這個點估計不會有別的人魚還停滞在暗海裏。”路彥死死地盯着附近的車輛,“暗海的源頭就是南餘灣,戚夕姐,那才是你應該回的家。”

戚夕:“你去哪兒?”

前面的車隊緩緩呈“人”字型散開,為中間的領頭車輛造勢,受到禮遇的車輛也不急,彬彬有禮地對戚夕她們打了三下車燈,這才優哉游哉地向前開來。

“我去幫你墊後。”路彥擦掉頭上的汗水,在車門裏拔.出了一柄秀美的黑傘,“聽到海流聲了嗎?朝着那個方向直走就好。”

戚夕沒接話茬,她閉着眼,神識掃過在場的所有人,突然發現在這種絕對領域自己居然可以操控到對方的神緒……效益不大,僅限于“跟我走”“別動”這種簡單指令。

這就夠了,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戚夕到底不敢在陸地上生殺予奪,她冷冰冰地窺視着宵小魂靈,決定讓他們在詭谲的暗海裏魂歸故裏,這樣似乎更有某種動人的儀式感。

轉瞬功夫,路彥已經撐傘走進了霧裏,戚夕果斷對在場的一半敵人下了“暫停”的指示,同時帶着另一多半沖向了暗海。

由于方才給首領車輛讓位,車隊剛好露出了一個豁口,戚夕便讓敵方開路,自己駕車緊随他們駛向了傳說中的暗海。

手下集體不受控制,首領車裏的人只能屈尊親自出馬,有人替他拉開車門,他十分随意的一彎腰,雙手插兜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

這是一位白衣宋褲的青年,青年人個子颀長,又生得俊美異常,再加上長及腰際的黑發,竟有種雌雄莫辨的驚世美貌……很多小孩見了都要叫美女姐姐的那種。

青年的白衣有點像魏晉制的交衽裏衣,袖口寬軟,衣擺被收進了腰間,他就那樣很随意地站着端詳起路彥來。

路彥怒火攻心,冷汗卻出了一茬又一茬,對着不可估量的敵人,他像只炸毛的嫩羽小鳥,無端讓人又心疼又好笑。

原本不茍言笑的青年沉默地盯了他幾秒,突然無可奈何地扶額笑道:“她們怎麽老是讓我做這種吓小孩的事情。”

畢恭畢敬的手下被他笑出了一身冷汗,連忙上前耳語:“覃公子,您一共出面幫忙兩次,兩次都有遇到他。”

“嗯?是他?”

這一次,青年眼裏的興趣猶如實質,不需要手下人揣測,随便誰都能看出來。

手下問:“那我們還要不要把他倆帶回去?”

青年轉身回車:“帶。”

手下對其他車輛一招手:“把人帶去亞特斯!”

正要上車的青年撐着車門回頭:“不,我們不去了,今天不早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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