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東亞抑守組織的會堂是專人建造出來的,浮雕與束柱結合讓整個會堂顯得宏偉高曠且神聖,流動的線條增加審美意趣,凝重的牆身彰顯端莊富麗,那鋪面而來的藝術氣息能讓注重美學的人魚們沉醉百年之久。
會堂裏有人弓着腰快步走過通道,形影動作像極了古代卑躬屈膝的宦官。
會堂已經安靜了下來,來的人都已入座,但會議依舊遲遲不見開始,大家都在矚目着會議主.席,但會議主.席沒等來通知,不敢擅自宣布開會,他視線望向一個位置,見對方搖了搖頭。
那是一個佝偻着背的黃發老人,頭發不多,但梳的一絲不茍。老人的面部肌膚已經被年歲熬成了紅茶色,就連眉毛甚至也是紅褐色的,柔和下彎的一對眉毛像是狼毫的飛白……哪怕他成了枯木朽株,眼窩也已下陷,但裏面依然保存着世界上最閃的光亮。
那眼睛像是一部泛黃的史書,當他注視着什麽人時,那歷經滄桑的視線能瞬間洞察人的內心,并通過寥寥幾字将其概括收尾。
主持開會的那位根本不敢和他對視,只匆匆掃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方才的傳話人輾轉幾遭這才通知到了其他人。
“什麽?司魚院那位司長第一次開會就給撂臉色?”
“未婚妻丢了?誰幹的,覃家?”
那些老油條還沒來得及趁勢給新任司長來個下馬威,就被祈喬這撂挑子事兒給糊了一臉。
衆人面面相觑,到底拿她沒辦法。
新任司長比老司長都硬骨頭——難啃。
難啃的祈司長把會堂給攪得雞犬不寧,哪怕一通又一通的電話去催她,她也無動于衷,擺明了要和這些人要個交代。
剛開始大家還在用“受害者有罪論”來議論這件事,他們只會嗔怪年輕的司長少不更事,在這種重要場合不識大體。
再後來,随着會議遲遲拖延不開,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對方沒有開玩笑,那長時間等待積累起來的煩躁和憤懑終于轉到了覃家家主那裏。
覃家家主名為覃忠義,是個忠厚老實的中年男人,從來沒做過什麽被群起攻之的大事,他聽了這一通指責,面上的難堪當即就暴露了出來。
覃忠義沒管事情的真實性,首先就把過錯攬了下來,緊接着又大家道歉說:“不過既然司魚院指認這件事出在覃家身上,那我一定會徹查此事,家弟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不會無緣無故拐走司長未婚妻的……諸位給我一段時間,容我去查問一下,耽誤大家時間了。”
祈喬那邊一直不松口,擺明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組織只好宣布休會三天,三天內就算把暗海抽幹也要給她把未婚妻找出來。
這就造成了一個後果——戚夕本人尚未露面,名號就已經被所有人熟知了。什麽“司長未婚妻”“委員會會長的心頭肉”“覃家小公子的白月光”各種标簽亂飛,把她貼成了一個神一樣的存在。
韋欣火燒眉毛一樣滿世界找人,東亞抑守組織幾乎是傾巢而出去搜尋暗海,司魚院的直升機一直逡巡不下,覃家家主焦頭爛額地給自己那敗家弟弟打電話……
由一個“未婚妻”做導.火.索,萦繞在會堂中那易燃易爆的塵嚣終于被點燃了,祈喬是第一個點火的人,她點火之後也沒閑着,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南餘灣……希望戚夕還在那裏。
戚夕終于走近了那棟樓,這裏的別墅群都沒有栅欄,大有一種“夜不閉戶”的良好氛圍,她走的艱難,每一步都像踩着刀尖行進。
別墅群安靜非常,只有零星幾個負責維護的園藝工人,戚夕擔心這個這副落魄樣吓到老師傅,于是站在繁重的花枝後面禮貌地打招呼:“您好,我今天出門的時候沒帶手機,可以勞煩您幫我的家人打個電話嗎?”
拿着大剪刀修剪草叢的工人師傅有點耳背,他頭也沒擡,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了戚夕一句:“是啊,手工修剪的确實會更好看。”
戚夕耐着性子又問:“您帶手機了嗎?可以借用一下嗎?”
穿着灰色工裝服的師傅背對着戚夕摘下帽子,看似很淡定把剪刀放在一邊……如果忽略他突然顫抖不止的手的話,姑且可以當做老人家真的沒聽見。
戚夕撥開面前的花枝,有點想笑:“伯伯,聽都聽見了,你倒是回頭看我一眼啊。”
老人家這才硬着頭皮慢騰騰地轉身——不知何時他已經濁淚滿面。
“……是回來了。”
哪怕老人說話不太利索,動作也磕磕絆絆,但在這個年紀的老人家裏面已經算拾掇得幹淨的了。
尤其是他的衣服洗得很舊了,但是非常熨帖整潔,應該身邊有人照顧。
戚夕正要放棄溝通,裏院突然傳來老婦人的一聲驚呼,于是在戚夕尚未離開的情況下,方才還慢手慢腳的老人立刻健步如飛地沖了進去!
戚夕:“……”
片刻後,一個老婦手上貼着創可貼,攙着方才的老人一起火急火燎地走了出來。
“小七!”
戚夕:“啊?”
老婦人說:“不用太驚奇,自從司魚院的人炸海後,幸存下來的海魚都被迫上岸了,她們要求所有海魚都得學會說話,甚至還有專門的人類學培育班……你翟伯伯老了,學不動了,只能勉強說幾句,你剛剛是不是被他吓到了?他也被你吓了一跳哈哈,這老頭子可能以為他歲數到了,你要來帶他走……”
戚夕一句話都沒聽懂,但不難從這段解釋裏聽出當年的腥風血雨……什麽叫司魚院的人炸海?什麽是海魚上岸學人語……以及人魚楚芸提起南餘灣時,祈喬那個諱莫如深的态度。還有,祈喬為什麽說自己見過“流茫”?她目睹了誰的死亡,那個人和她什麽關系?
對于南餘灣舊案,會長韋欣很少對戚夕提,只有偶然一次機會讓戚夕聽到過——當時韋欣正和徐井舜商量事情,随口說了一句“當年戚夕在南餘灣……”後面的話戚夕沒有聽到,因為戚夕正好擡手敲了下門。
這一系列虛虛實實的線索串連起來并不難還原一個真相。
從第一次見祈喬,戚夕就感覺到了祈喬對自己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那時候戚夕沒往別的地方想,只當是因為祈喬曾經的女友和自己一點相像,再到後來,面對楚芸隕落後帶來的藍色流茫,祈喬說她也見過這種盛景,戚夕心裏那個猜測就更清晰了,但她依舊不敢去深入思考……萬一結果不是,豈不是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戚夕知道自己是條雙魚,既然是一魂雙體,那另一個自己大概率是條海魚,海魚從出生就生活在海裏,換鱗期前只是個心智不全的人魚,所有的心意都會随着岸上的自己而作為,也就是說——南餘灣裏的自己當年和祈喬有過一段經歷。
戚夕閉了下眼睛,終于想起那個绮麗的夢是哪兒來的了……也難怪她來到南餘灣後會這麽熟悉地形,甚至能跟着感覺找來這裏。
為防止被老人家看出破綻,戚夕只能含蓄地一點頭,然後順着老婦人的話語開口道:“翟伯應該不是擔心這個,他只是不敢相信我回來了。”
“小七,你也別怪他老糊塗表達不清楚事情,當年老頭子九死一生被人從海裏撈上來後,一睜眼就去找你的下落,後來他們說你已經不在了,這老頭心不大,放不下多少心事,短短幾天就把自己給愁出毛病了……等送去特醫院時,已經遲了。”老婦人看着自家老頭說,“我們奉命把你從一個嬰孩帶到那麽大,一下子接受不了那種消息,別看他現在癡癡傻傻的,嘴裏還經常念叨你名字呢,難為他大字不識還能學會如何讀你的名字。”
戚夕斂着眸耐心地等她說完,這才低聲道:“辛苦你們了……現在這裏住着的是……”
“當然還是祈司長啊,你不知道嗎?”老婦說,“祈司長可比那個姓廖的老東西強多了,七月流火日後,她不僅帶頭撥款辦了救治中心,還将上岸的海魚都妥善安排好了去處,我和你翟伯被雇傭成了這棟別墅的管理員,平時也沒什麽活兒幹,偶爾剪剪草坪……只不過啊,這個房子她好些年沒來了,也不知道為什麽。”
戚夕突然抓住了自己的衣角,鴉睫微微向下擋住漂亮的眼睛,細長的眉尾也仿佛跟着失魂落魄起來……這些祈喬從來沒和自己說過,她為什麽不說呢?
這些沉甸甸的事實會不會讓她難過,每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她是否會患得患失,她那麽負責,有沒有把前任司長濫殺人魚的罪過攬到自己身上……
戚夕一想就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穿越回去把那個老是笑臉對人的“祈司長”保護起來。
“這幾天這裏不是開會嗎?我給祈司長發個消息,她如果在這邊開會可能會回來找你……哎,你這丫頭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模樣的!快,老頭子,去找醫生。”
三分鐘後,韋欣和祈喬同步收到了戚夕的報平安,兩人雖然同時松了口氣,但祈喬在看清來電人時,心跳瞬間加快——戚夕居然在自己別墅裏。
刻意被封存的記憶猝不及防湧現上來,将祈喬心口撞得不斷起伏……衆目睽睽下,祈喬輕輕咳了一下,裝作若無其事地扭頭看向外面——露出了泛紅的耳尖。
作者有話要說:
非暴力/不合作,也就是“我不和你打,但是你說啥我都不聽”
我曾經一度以為是“除非我們打一架,不然我不聽你說啥”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