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主
福慶郡主蕭蕙蕙自從見了蘇容臻之後,就一直心緒不寧,以致于在寧壽宮時,吳太妃都瞧出了她面色不佳。
“我們蕙蕙今日是怎麽了?受了什麽委屈嗎?”吳太妃關切道。
吳太妃是蕭蕙蕙母親德親王妃的嫡親姐姐,兩姐妹素來親厚,吳太妃入宮多年無所出,德親王妃便讓蕭蕙蕙常進宮陪伴她,以遣寂寞。
蕭蕙蕙回神:“沒有,只是前來的路上遇到了一些事。”
她便将方才見到蘇容臻的事與吳太妃說了。
“如你所見,她應是陛下前些時日帶回來的那個小姑娘,陛下……确實對她頗有幾分寵愛。”吳太妃沉思道。
蕭蕙蕙面色暗了幾分。
“不過,蕙蕙,你實在不必為此憂慮。”吳太妃一眼便看出了自己這個外甥女擔憂的是什麽。
“那個小娘子,便是現在得了陛下幾分青眼,也不過是個沒有任何名分的小姑娘罷了,說的難聽點,就是一個不知來路的野孩子。”吳太妃道。
“而你,是太.祖之後,真真确确的皇族血脈,金尊玉貴,更是我大邺的郡主。她又如何敢與你相比。”吳太妃帶着驕傲之色看着蕭蕙蕙。
她算是半看着蕭蕙蕙長大的,蕭蕙蕙自幼就是天之驕女,恣意張揚,被她和德親王夫婦捧在掌心裏。
吳太妃也愛極了她的模樣,皇家郡主,本就該如此,在她心中,蕭蕙蕙便是長安風頭無人能掩的第一貴女。
旁的小娘子,吳太妃都不放在心上。
對于皇帝這些時日對蘇容臻的寵愛,她也只當那是天子一時興起。
吳太妃深居宮中多年,早已看透了所謂帝王之愛,不過如水月鏡花一般,虛幻的很,稍縱即逝,遠不如份位,家族勢力來的實際。
蕭蕙蕙心頭的陰郁因為吳太妃的話驅散了一大半,她嘴角微翹:“姨母說的有道理。”
她畢竟是皇帝的親堂妹,怎麽也比那個才見了幾日的小娘子來的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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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容臻回長生殿途中,忽起了從太液池畔賞景而歸的心思。
想起皇帝讓她回殿換衣一事,蘇容臻讓樂言先行回去找出裙裳,不必跟着她。
太液池占地極廣,池中有蓬萊仙島。
蘇容臻走到池畔,看到的便是煙波浩渺,白霧籠罩之景。
果真是恍如仙境。
許是霧氣太過深濃,以至于連池畔假石上坐着的一位少女她都沒有發覺。
直到走到了近前,蘇容臻才望見她,發現她的面龐似曾相識,思索片刻,想起她正是先前步辇上擦肩而過的那位少女。
蘇容臻不識得她,便準備靜默地從她身側經過,誰知,竟被那少女叫住了。
“你過來。”蕭蕙蕙喚道。“幫本郡主找件衣裳。”
蕭蕙蕙相貌不錯,有明豔之感,眉梢眼間卻自帶一股倨傲之氣,生生破壞了這種美感。
蘇容臻聞聲望去,發現蕭蕙蕙裙擺濕了大半,映顯出深色。
聽到蕭蕙蕙的自稱,蘇容臻眉頭微動,原來是個郡主。
蘇容臻停下腳步,客氣謙和地說:“郡主,我并不知哪裏有合您身的衣服,不如我待會遇見了宮人,再要她們前來幫你。”
“你難道不是宮人嗎?”蕭蕙蕙蹙眉,“怎麽連這點事都做不了。”
“我不是。”蘇容臻說,她不欲多留,“郡主,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了。”
蘇容臻提步欲走,蕭蕙蕙卻突然高聲道:“站住!”
“本郡主讓你走了嗎?”蕭蕙蕙語氣強勢,眼中閃着挑釁的光芒。
她想起蘇容臻身上穿着比她還珍貴的衣裙,便忍不住爐火升起。
“既然你不能拿衣服,那便過來,替本郡主穿上鞋履,不要告訴我,這也做不到吧。”蕭蕙蕙擡着下颌。
蘇容臻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蕭蕙蕙右腳上僅剩足袋,繡鞋則被抛在了正前方不遠處。
蕭蕙蕙見蘇容臻視她的命令如空氣,身子紋絲不動,一絲惱怒染上心頭:“怎麽,你是把本郡主的話當耳旁風了麽?”
蘇容臻被她的咄咄逼人惹起了幾分脾氣,冷眼望去:“我說了,我不是宮人,郡主還是另找旁人吧。”
“你不是宮人,那又是何人,有何封爵,是何份位?若沒有,你又與宮人何異?”蕭蕙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本郡主是陛下血脈最近的堂妹,宗室貴女,深受聖恩,你竟敢違抗本郡主的命令,誰給你的膽子?”
見蘇容臻不語,她內心的虛榮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更加膨脹起來。
姨母說的對,便是陛下身邊的人又如何,沒有身份,還不如一個尚宮局的女史。
她郡主的身份壓下來,便能将蘇容臻壓得死死的。
蘇容臻沒有因蕭蕙蕙的話顯現出膽怯畏懼,她的眼裏閃過譏诮之意:“自然比不得郡主,雙腿殘疾,自己連鞋都穿不了。”
蕭蕙蕙萬萬沒想到蘇容臻竟然如此嚣張,敢明目張膽地詛咒她。
蕭蕙蕙怒火大熾,站起身來,就朝蘇容臻撲去。
她沒有忘記,旁邊就是深不見底的太液池。
蕭蕙蕙比蘇容臻大幾歲,心道蘇容臻自然不是她的對手,等蘇容臻落了水,回頭她便說是蘇容臻對她不敬,打鬧之間落了水。
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蘇容臻似乎早有預料,敏捷地于她身前閃開了。
“啊——”蕭蕙蕙撲下來的力度極大,現在前方沒了遮擋物,她直直地朝下而去,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落入了湖水。
冰冷的湖水頃刻之間灌入了蕭蕙蕙的衣領,她瑟瑟發抖,徒勞地掙紮着,水卻不斷地往她頭頂上湧來。
在死亡的威脅下,蕭蕙蕙試圖抓住一切浮木,她看到蘇容臻站在岸邊,便嗚咽着向她求救。
蘇容臻居高臨下,看着水中驚慌失措的蕭蕙蕙,此刻,蕭蕙蕙與蘇菁的身影奇妙地重疊起來了。
蘇容臻的目光漸冷。
蕭蕙蕙一擡首,便看到了蘇容臻眸中的冰涼,她的心裏一瞬間充滿了無限的恐慌。
蘇容臻立于原地,靜靜看着蕭蕙蕙掙紮了半晌,見她體力漸漸不支,才欲去叫人營救。
一個郡主,就這樣淹死在了宮裏,可能會對皇帝有不太好的影響。
這是她轉身時唯一的閃過的念頭。
蘇容臻未曾想到,她還沒走出多遠,便與張德榮狹路相逢。
“柔嘉姑娘,您怎麽在這裏。”張德榮微訝道。
張德榮此時穿着正三品的飛魚朝服,一身整肅,手捧一卷着明黃綢緞的玉軸,身後跟着烏泱泱一大片內侍,手擡着無數烏木箱。
蘇容臻一愣:“張公公怎麽也在這裏?”
觀蘇容臻神色後,張德榮敏銳地問道:“柔嘉姑娘是遇到了何事嗎?”
蘇容臻便将蕭蕙蕙落水的事與張德榮說了。
張德榮面色一變:“小娘子您沒有受傷吧。”
蘇容臻搖頭。
張德榮這才令幾個內監前去營救蕭蕙蕙。
他嘆了一口氣道:“福慶郡主往常這個時辰應當出宮了,今日也不知怎麽回事,逗留在宮中,惹出了這種事端,累得柔嘉姑娘您受了驚。”
蘇容臻挑眉,瞧張德榮這态度,看來蕭蕙蕙也沒有她自己說的那般受重視。
這廂兩人在說話,那廂蕭蕙蕙總算被人救了上來。
甫一上來,她就連吐了幾口池水,躺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生命危險暫且沒了,但蕭蕙蕙心裏仍是殘留着恐慌,渾身抖個不停。
見到張德榮朝她而來,她幾乎是帶着哭音訴苦:“張公公,本郡主方才……”
“郡主,奴才一切都已經知道了,回頭自會将真相禀報給陛下。郡主既然不想走,那就先暫且別走了。”張德榮打斷了蕭蕙蕙的話。
“你……你知道了什麽,莫要聽那小蹄子一言之辭!”蕭蕙蕙自恃身份,即使事情敗露,張德榮也不會拿他怎樣,但聽他此言,心裏還是劃過一絲不安。
張德榮斂起面上的溫笑,機鋒與老成寒涼盡顯:“郡主方才的話,可是能治個大不敬之罪!”
“憑什麽!”蕭蕙蕙被此話一激,忘卻了方才的不安,質問道:“我是堂堂郡主,她只不過是個沒有身份的鄙賤之人,本郡主罵她幾句,就是大不敬了?!有何道理!”
張德榮用一種難得的同情的目光,看了蕭蕙蕙半晌,忽然笑道:“奴才言盡于此,郡主自行保重罷。”
蕭蕙蕙還沒有參透他話中意思,便見張德榮神情一肅,将手中的玉軸拉開。
明黃色的錦緞徐徐展開,張德榮目光凝于其上,啓唇高聲道:“爾等聽旨。”
原來是聖旨!蘇容臻一驚,看着旁邊的宮人們齊刷刷跪下,也立馬随之跪地。
蕭蕙蕙同樣十分驚愕,始料未及,只有先恭順地跪下。
“鸾書申錫。恩必厚于本支。象服增崇。誼每殷于同氣。載稽令典。用贲殊榮。咨爾柔嘉,天賜予朕。毓秀紫微。分輝銀漢。朕缵承大寶。仰體鴻慈。是用封爾為臨安公主。錫之金冊。克樹令儀。永膺多福。欽哉。”①
張德榮聲音如洪鐘,響徹四周,直入人心。聖旨宣完後,四下良久都是寂靜無聲。
蘇容臻本來低頭聽着旨意,聽到一半,發現出現了自己的名字,便已覺得很是意外。
再到後來,聽到那句,封爾為臨安公主時,她更是心神震蕩,一時失言。
直到張德榮的恭賀聲在身旁響起:“奴才恭喜公主殿下,殿下長樂康寧,萬福金安。”
蘇容臻才回過了一絲神:“公公請起。”
然後她便從張德榮手中接過了那道沉甸甸的聖旨。
蘇容臻仍覺得仿佛在夢中一般,她忍不住将聖旨展開細看。
明黃的錦緞上,龍飛鳳舞的字跡是皇帝親筆無疑,與方才宣讀的旨意字字不差。末尾有“皇帝之寶”篆書之印,丹紅如血,其意昭昭。
周圍的宮人們此時均維持跪地姿勢,齊聲道:“恭賀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蘇容臻聽聞這震天之聲,持着聖旨的手指輕顫,她将聖旨緩緩收起,抱于胸前,遲疑片刻後,說道:“都平身吧。”
蘇容臻的內心已經足夠翻湧,但比不上心情大起大落的蕭蕙蕙。
她此刻,一臉呆滞,滿腦空白,耳朵自聽完聖旨後,便嗡嗡響個不停,宮人的賀喜聲讓她更是頭腦混亂。
蕭蕙蕙不明白,為何片刻前還是個野孩子的蘇容臻,此刻就成了金枝玉葉,成了大邺朝唯一的公主。
不,這不公平。蘇容臻明明沒有一絲蕭氏皇族的血統,怎麽就以外姓之身成了公主?!
而且她沒聽錯的話,蘇容臻的封號是臨安。
長安無人不知,當今聖上龍潛之時,封號正是臨安王。
自古以來,帝王将自己潛邸時的封號賜予子輩,均是存了以其為嗣君之意。
蘇容臻自是不可能作為嗣君,但皇帝之厚愛,可見一斑。
蕭蕙蕙張口欲言,卻發現喉中哽着,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張德榮那張假模假式的臉又出現在她面前:“郡主,還不快去拜見臨安公主。”
“我……”蕭蕙蕙心裏憋着一口氣,出也不是,進也不是,她不想在蘇容臻面前低頭,可此時的局面也由不得她。
正在她僵在原地之時。
遠處通傳太監的尖聲響起:“陛下駕到!”
方才站起的宮人又一整片一整片地跪了下去。
蕭蕙蕙膝蓋一軟,還未完全跪下,便聽一道低沉磁性的聲音傳來:“朕的小公主,可喜歡這份禮物?”
①《皇朝文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