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女兒

皇帝自遠處走來,道路兩側宮人伏地,無敢直視天顏。

唯蘇容臻仰首望他,她見他朝她而來,那雙深沉的眼眸始終聚于自己身上。

“朕的小公主,可喜歡這份禮物?”皇帝的聲音随他身上的龍涎香而至,劃過的袖風擾亂了她的心。

蘇容臻只覺手中的聖旨發燙,她小聲說:“喜歡。”

“臨安。”皇帝用眸光寸寸描繪着她的容顏,“朕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唯有它最配得上你。”

蘇容臻自然知道這個封號的含義,她感激之餘,不免有些擔心自己無法承載皇帝過于沉重的情誼。

餘的話,皇帝還有許多要與蘇容臻說的,不過此刻,他們旁邊還有一個礙眼的存在,他準備先解決掉它。

來的路上,皇帝已知道了方才發生的事。

他調轉目光,沉沉地看向蕭蕙蕙:“福慶,賠罪吧。”

皇帝沒有說要蕭蕙蕙賠什麽罪,但他深海一般的眸子下湧動的海嘯與巨獸已讓蕭蕙蕙心神俱顫。

也讓她明白,就算她沒罪,她此刻也要絞盡腦汁想出個罪名來。

否則,潛藏在皇帝眸底的巨獸就會顯現真身,将她撕扯得粉碎。

“臣女有罪。”蕭蕙蕙撲通一聲徹底跪了下去,“臣女妄自尊大,以下犯上,冒犯了臨安公主,臣女罪該萬死。”

蕭蕙蕙從未想過,以下犯上這個詞會出現在她身上。

但在皇帝面前,面臨着旁人感受不到的千鈞壓力,蕭蕙蕙一點小心思都不敢有,只能以極盡謙卑的姿态,祈求帝王的寬恕。

“你這話給公主說去,她讓你起來,你才能起。”皇帝不為所動,淡聲說道。

于是蕭蕙蕙又轉頭面朝蘇容臻跪下,磕一次頭便說一聲:“求公主殿下恕罪。”

“好了。”蘇容臻也不想繼續留蕭蕙蕙在眼前。“你起來吧。”

蕭蕙蕙顫顫巍巍站起了身,之前的嚣張氣焰蕩然無存。

“讓朕的小公主受委屈了。”皇帝撫着蘇容臻的面頰,眼中柔情蕩漾。

“本朝公主均有封邑,柔嘉方才受了委屈,合該多補償一點。”

皇帝微微思索,随即開口道。

“傳朕口谕,臨安公主婉嫕有儀,柔質粹純,今賜千金,實封五千戶,儀同嫡親王。以洛州十郡及萬年為邑。”

嘶,在場所有人心裏都響起了抽氣聲,蕭蕙蕙更是像呆傻了一般,半張大着嘴。

大邺公主,封戶向來不過兩三百,親王則以五百為限。景宗皇帝獨寵皇後,所生公主寵愛至極,封戶兩千,已是青史之最,煊赫不已。

但這位臨安公主,甫一出爐,便已有了五千戶實封。

儀同嫡出親王,意指這位公主,甚至可在成年後,開府置長吏,參與朝政之事。

至于洛州十郡,向來富庶,又是拱衛京畿的要地,歷來都是皇帝私産,從未授予他人。

若說前面的一切已讓人覺得不可置信,那麽将萬年縣賜予臨安公主就更是令人瞠目結舌。

長安作為大邺都城,下轄兩縣,一曰長安,一曰萬年。

皇城及一部分坊位于長安縣,其外就是萬年縣的範圍。

一個公主,以長安城一半為封,簡直是能讓史書官折筆于案前的震撼之事。

侍候皇帝已久的張德榮額上也滲出了冷汗,他從未敢自認為懂得帝王心意,但是多年來至少也能窺得幾分。

然而今日之事,突破了他最大限度的想象,他應下皇帝口谕的同時,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

永遠都不能懈怠,這位帝王,才真正體現了什麽叫做君心難測。

可以讓人墜入阿鼻地獄,也可以讓人享仙府之樂。

“陛下,這份禮物太重了,柔嘉受不起。”蘇容臻并不是很清楚其中蘊含的具體恩寵,但她也能感受到皇帝這道口谕的份量。

“你是朕的女兒,有何受不起之說。”皇帝的眸光中是浮浮沉沉的笑意,在面對蘇容臻時,他收起了所有利芒,只有如水般的溫柔。

這是蘇容臻第一次從皇帝的口中得知他對自己的定位,雖然早有一定的預料,但此刻她陡然聽聞,仍是有幾分吃驚,幾分困惑。

皇帝已有心上人,但因為某些原因,不能與之相守,所以不願意娶後納妃。

可能是因為身為帝王,總是需要子嗣的。所以他将她養在了宮中。

但這樣也說不通。

她一不是皇家血脈,二不是男嗣,皇帝要是單純想要子嗣,為何偏偏看中了她。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疑惑,皇帝說道:“朕第一次見你,便知道,你合該是朕的女兒。”

皇帝的唇角染上一絲淺淡的笑意。

“柔嘉,你是上天賜我的珍寶,這前後或許是一種因緣,朕失了她,便不會再放你走了。”

皇帝的口中呢喃着蘇容臻聽不懂的話,她看見了他眼睛中一閃而過的傷痛。

一種似乎從來不應存在于他身上的神情。

這也是她第一次聽到他沒有自稱朕。

仿佛在說那句話時,皇帝卸下了禁锢在身上已久的盔甲面具,露出了某些脆弱之處。

然而在一剎那過去後,他重新緊緊地豎起了周身的堅甲。

他又是那個堅毅沉冷的帝王了。

**

蕭蕙蕙從宮中狼狽而出,被罰禁閉一月,德親王也被連累申饬斥責,罰俸半年。

若是放在往常,這該是天大的消息,定要讓京城權貴圈震一震。

可如今,卻無人願為之多費口舌。

真正引起轟動,讓長安人士談論不休的是另外一個人。

臨安公主。

一個所得聖寵冠絕古今的公主。

若是在一月前,有人與他們說,一介孤女會成為公主,恐怕所有人都會哄堂大笑。

可如今,最不可思議的事卻變成了事實。

前幾日聖旨傳出宮禁,文武百官,勳貴清流,第一反應皆是不信。

直到第二日早朝,有人大着膽子問皇帝此事是否為真。

皇帝道:“朕已封柔嘉為臨安公主,諸位以後當視她為朕之女,不可怠慢。”

傳遍了長安的流言竟真是現實,衆臣心中嘩然。

有朝臣想谏言臨安公主逾制過甚,理應消減,可到了開口關頭時,竟發現逾制之處太多,不知從何說起。

下朝時,許多大臣圍在了德親王身側,感嘆道:“王爺,依陛下對臨安公主的寵愛,你被罰的不冤。”

提起這事,德親王面色難看,他身為皇帝叔父,卻因為一個來歷不明的假公主被罰,在宗室朝臣中落了大面子。

德親王心情十分不佳,但此刻周邊人員混雜,他也不敢說些什麽,只擺着一張可以滴出水的沉沉臉色,讓其他欲靠近的官員紛紛停下了腳步。

走出殿外,他的身旁響起了一道蒼老的聲音:“王爺想必十分不平吧,陛下也真是糊塗!”

德親王循着聲音看去,發現方才是太傅在與他說話。

太傅今歲已年過古稀,乃是三朝帝師,積威頗重。為人向來守舊迂腐,見不得有違反禮制之事發生。

德親王操持一些宗室事務時,與太傅有過一些接觸,知道他不會将他們的談話外洩,便也陰郁着臉說:“陛下還是太過年輕了,竟然将一個野丫頭封成了公主,太荒唐了!”

太傅肅着臉點點頭:“封一個無功的外姓女為公主也就罷了,竟然還位越親王。老夫回頭一定要勸谏陛下,不能壞了祖制!”

聽到位越親王這四個字,德親王越發感到面上挂不住,他是世宗之子,先帝之帝,當今聖上的叔父,活了四十年,卻被一個橫空出世的野丫頭壓在了頭上,這讓他如何能忍。

德親王對太傅道:“太傅大人若有什麽地方需要幫助,盡管來找小王,匡扶君主乃是你我之責。”

他就不信了,到時候朝中重臣紛紛反對,陛下還能繼續執迷不悟不成!

**

次日,以太傅為首的朝臣紛紛上書,勸谏皇帝勿要縱寵臨安公主無度。

衆臣未想到,皇帝将折子留中不發不說,反倒又抛出了一個重磅消息。

皇帝将于冬至日在宮中設宴,宴請百官及其家眷,以慶臨安公主得封。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是要将臨安公主的待遇禮制給徹底确定下來,再不可動搖。

屆時朝臣若去赴宴,即等于認可了臨安公主的地位,若借故推脫,則有藐視聖上之嫌。

“陛下好狠的計策。看了是一門心思要縱着那野丫頭了。”太傅嘆氣,極度不愉。

此刻與太傅對坐飲茶的是丞相傅醇,聞太傅此言,他眸光微閃,啜飲了一小口茶後道:“天子當陽,自是乾剛獨斷。聽聞鎮南王不日将攜子上京,太傅到時可以一見,爾時,大人的煩憂或可解決。”

傅醇的語氣意味深長,似有所指。

太傅聽了,撫着長須,若有所思。

**

皇帝今日下了早朝之後,直接回了長生殿。

“柔嘉。”他輕喚她的名字,“柔嘉。”

可在殿內轉了一周,也沒見到蘇容臻的身影。

“公主去了何處?”皇帝問值守的宮人道。

“回陛下,殿下應當是去了禦花園。”宮人答道。

皇帝轉去了禦花園,隔很遠就看到了櫻緋色的裙裾自花叢中蹁跹而出。

走進了些,才發現蘇容臻正高站在秋千之上,前後蕩着。

蘇容臻兩手握繩,讓身後的樂言推着自己,每次都蕩到最高處。

秋千速度極快,她似是很喜歡,看起來十分開懷,泠泠的笑語都揉碎在了風聲裏。

粉面緋裙的小姑娘映着似火紅梅,笑靥如花,真真是最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會柔情宛轉,眼波化水。

“柔嘉,先下來吧,朕怕你摔着。”皇帝柔聲說着。

蘇容臻看着皇帝,拈花一笑。皇帝只覺一瞬間眼前似春色醉人,心湖波動之時,竟沒想到蘇容臻就那麽在秋千下落的途中徑直如飛花一般,飄搖而下。

皇帝忙張開雙臂,将小姑娘穩穩地接住了。

“你總是這麽讓朕擔心。”皇帝在蘇容臻耳邊抱怨道。

蘇容臻落入皇帝懷中,感受到他身上的溫熱之意,鼻端亦萦繞着淺淡的龍涎香,心跳莫名就無法控制了。

她咯咯笑了起來:“那陛下可得看好我才是。”

蘇容臻話語間眉目光華流轉,将她稚嫩卻精致的眉眼映的越發奪目,口氣頗有幾分恃寵而驕的意味,但皇帝卻愛極了她這副嬌矜的模樣,不忍有一絲責怪之意。

“柔嘉,冬月初七冬至日,朕要宴請百官,為你祝福賀喜。”皇帝将她小小的身子小心抱于懷中,溫柔地撫着她的肩背。

“這樣會不會有些太過隆重了?”蘇容臻趴在他的胸前,微颦道。

皇帝低下頭,看到陽光将她臉上細小的絨毛映成了金黃色,真是可愛極了。

“怎會,朕的公主,安心受着便是,以後的這般事,還多着呢。”皇帝微笑道。

相比初入宮以來,蘇容臻眉宇間隐隐的怯然和沉喪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美目中流轉的神彩,粲然若星子。

皇帝想,大邺唯一的公主,就該被這般寵着,愛着。

将人世間的一切美好予她,願她高貴而美麗,自信而從容,慈憫而不軟弱,驕傲而不橫惡。

這就是帝國明珠的風采。

PS:長安下轄長安縣可以理解成今天的長沙下面有長沙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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