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乖

當皇帝大步邁進明德殿前庭時, 他發覺,整個庭中安靜的可怕。

他加快了腳步,當年奪位登極時也未有過的慌張不安竟在此時占據了身心的全部。

離殿門口越近, 便越能聽到裏面傳來的細微的聲響,隐約是女人的啜泣聲。

皇帝走進了殿門, 發現宮人們正躲在牆角, 掩面哭泣。

見到他來了, 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有宮女放下放下帕子, 愣愣地看過來,緊接着出現在臉上的情緒是害怕與恐懼。

“公主在何處?”皇帝問道。

無人回答, 直到樂言顫栗着跪着出來:“陛下, 公主在寝殿,您……您進去看看吧。”

皇帝心裏的慌亂不安再次擴大, 他腳步飛快地往寝殿走去, 走到了門口,卻停頓了下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 但偏偏是這扇普通的門讓他失去了進去的勇氣。

皇帝将手貼在門面上,過了好久, 才輕輕用力, 推開了殿門。

他走了進來, 寝殿內還彌漫着他離去時熟悉的氣味,那是一種小姑娘身上的甜香,是他思之甚切的氣息。

他隔遠便眼尖地看到床榻上的錦被低下裹着一個小人兒, 露出獨屬于她的形狀。

皇帝輕輕地笑了笑,原來是在睡覺啊,真是個小瞌睡蟲。

不過也不怪她, 現在還未天亮,小孩子是該多睡睡,才能長好身體。

他在心裏微笑着這麽對自己說着,慢慢地靠近了床榻。

“柔嘉。”皇帝輕喚,“朕回來了。”

小人兒毫無反應。

“果真是睡得熟。”皇帝無奈卻又寵溺地淺笑着。

他坐在她的床邊,伸手想拂過她的臉龐,卻又在半途縮了回來,改将她的露在外面的小手塞回錦被裏。

握住蘇容臻手的時候,皇帝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手比平時涼了不少。

皇帝似是抱怨一般地低喃道:“睡覺還是如從前一般不安分,朕不在便毫不顧忌自己的身子了,也不知道随侍的宮女是怎麽看顧的。”

他将她的手重新捂熱後,又起身走到了殿門,喊道:“張德榮。”

張德容渾身一抖,上前聽命:“奴才在。”

皇帝說:“讓随軍前來的太醫院使,過來給公主看診,她好像感染了風寒。”

樂言聽到這話,猛地擡起頭朝皇帝看過去,卻又在一瞬後重新低下了頭。

皇帝又進了殿,在裏面坐了沒多會,太醫院使便背着藥箱,急匆匆地過來了。

皇帝讓出床榻旁的位置,好讓太醫診脈。

太醫的手指剛搭上蘇容臻的脈搏,就全身急劇顫抖了起來。

皇帝靠近了一些,他問:“如何?是公主的風寒很嚴重嗎?”

太醫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他膽戰心驚地擡頭,只見皇帝眸光平靜溫和,就像是暴風雨前最寧靜的海面。

太醫額間冷汗滑落,他又把蘇容臻的脈搭了好幾遍,才起身道:“公主确是得了風寒,臣這就去開方子。”

說完這句話,太醫就感到,停留在自己身上,讓他倍感壓力的目光消失了。

他松了一口氣,幾乎像是逃命一般地告退:“臣下去煎藥了。”

太醫去煎藥的空檔裏,皇帝一直坐在榻邊,他安靜地等待在這裏,他要陪在她身側。直到她從美夢中懶洋洋地醒來。

“手又涼了。”皇帝蹙眉,他一遍又一遍地為她暖着手,卻還是抵不住她手上迅速消退的溫度。

太醫的藥終于熬好了,皇帝屏退了衆人,自己親自端着藥碗,拿着湯勺,喚她:“柔嘉,醒一醒,該喝藥了,若實在困,喝完了也可以繼續睡。”

“在朕這裏,無人拘束着你,想睡到何時都成。”

喚了幾聲,蘇容臻還是沒有動靜,皇帝無奈地說:“這是起身都要朕拉了嗎,真拿你沒辦法。”

說罷,他将她慢慢扶起,又拿來一旁衣架上挂着的狐裘将她上半身小心翼翼地盡數裹住。

他把她扶靠在床頭,剛轉身欲去拿藥碗,她的身子便向左側一歪。

皇帝眼疾手快地伸手将她扶住,改成将藥碗放在床沿,一手攬着她的身子,一手拿湯匙給她喂藥。

他舀了一口藥汁,放在唇邊輕輕吹涼,又送至她的嘴邊。

藥汁灌入,卻又很快從嘴角溢出,順着流到下巴上。

皇帝的眼睫一顫,重重捏了下手心,很快又調整神色為常态,拿着手帕細致地為蘇容臻擦去藥汁。

“藥再苦,也是要喝的,要不然回頭還要受罪。”他哄着她,“乖一點,喝完了這碗藥,朕給你吃蜜餞。你最喜歡吃的陳州蜜餞。”

蘇容臻沒有應答。

皇帝閉了閉眼,然後顫抖着伸出手,在她的鼻息下一探。

“砰”的一聲,藥碗摔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巨響,碎成了無數片。

黑色的藥汁四溢,沾濕了皇帝一塵不染的白色袍角,留下猙獰的痕跡。

就像是命運猙獰的面孔,在最美好的時候毀掉你的一切,無法逃脫,無法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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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容臻原本躺在二丫床上,心口如被火灼燙般,滿是快要不能忍受的疼痛。

她的指尖泛白,手指掐到極點,已沒了氣力,心脈仿佛随時要斷絕。

在腦海尚存最後一絲清醒神智的時候,她想着,這副身子怎還是如從前一般,好不争氣,一點驚動都能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

這次也不知能不能撐過去,哪怕,撐到他回來再看一眼也好。

人生真是機緣巧合,從前,她與皇帝青梅竹馬,卻只是在心裏存了一份朦胧的情愫,毫不知曉他的情意。

陰錯陽差之下,附身在了幼時的自己身體身上,被他帶到身邊,卻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他對原來自己的似海深情。

她原本想着,若是她餘生都只能是以“柔嘉”這個身份活着,那她就摒棄一切念想,做他最純粹的女兒,至少也為他的這條孤寂帝王路上,添幾分慰藉。

可如今,怕是這個簡單的願望都難以實現了。

蘇容臻感覺心口的疼痛漸漸變淡,意識也漸漸的消失。

上次身隕,是老天顧憐,讓她得以新生,此次氣絕,怕是天命已盡罷。

來人世一遭,既有苦痛,也有歡樂,酸甜苦辣四味俱全,倒也不枉此生。

只是,皇帝怕是得傷心了,想到這,蘇容臻對人世産生了最後一分不舍。

似是這份不舍牽引着她,讓她的意識并沒有在歸于混沌後徹底沉寂,反而感到閉着的眼皮處,傳來一絲亮光,然後,她好像是感覺到了……寒冷?

是寒冷,不是錯覺,寒冷幹燥的風從她腳尖吹到臉頰,像是在用瓦片刮痧一樣,微微的疼痛。

蘇容臻甚至還聽到了呼呼的風聲,比前些天見到的吹落滿樹梅花的冬風還要猛,只比皇帝講述過的鈍刀子刮肉般的朔北寒風差一點。

眼前的亮光越來越盛,蘇容臻漸漸地重新有了知覺,她似乎是在一具沉重的身子裏。

她睜開了眼睫。

蘇容臻從未想到過,自己還能再次看到這個世界的模樣,看到這個初晨的陽光。

當微黃清冷的冬日晨光從窗外灑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滿心裏充斥的都是喜悅與感激。

在皇帝身邊待過的那段日子果然改變了她的心境,令她從一個無情無欲甚至有些厭世的少女,變成了只要看一眼朝陽落日,都會體會到由衷幸福的人。

這種情感,讓她自動忽略了窗子是用紙糊的,寒風吹破了一個大洞,正直往屋裏猛烈地灌風。

也忽略了此時自己正躺在一個破舊的木板床上,身上蓋着僅能蔽體的單薄被子。

蘇容臻坐了起來,發現除了身子因為久睡有些僵硬以外,其餘的并無什麽不适。

甚至還能明顯地感覺到這具身子充滿着的活力與健沛。

她裹着被子下床,跑到門口,打開木門,看了看外面的景象,意外地發現建築布局都十分熟悉。

思索片刻,她想起來了,這是蘇家在京郊的莊子,除了偶爾會有蘇家人去城外辦事或游玩,而偶爾借住在這裏,此處的大多地方都是打發犯了錯的仆役或者妾室。

想到這裏,蘇容臻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她挽起右臂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赫然一枚淡紅色的桃印。

這正是她原來身體上的胎記。

她……她這是回到自己本來的身體了?

蘇容臻一時有些怔愣,但随即傳來的便是巨大的歡喜。

她沒有死,還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體,這具身體上的頑疾也似好了,現在她就像個健康人一樣。

她不僅重獲新生,而且有了與皇帝再續前緣的可能。

短暫的激動過後,蘇容臻意識到,自己還在蘇家的別莊,雖然不知道蘇永世意欲何為,但肯定不是處于慈憫之心。

其實這也是個機會,蘇家的別莊,看守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她這個體弱多病,路都走不太穩的蘇家女的院子裏,就更加沒有什麽人專門看管監視了。

此時已近年節,大部分的人都告假回家了,她正好可以趁此逃離蘇家,也好擺脫這個折磨她多年的泥潭。

從前蘇容臻就在病榻上幻想過無數次自己從蘇家逃出後的景象,可是那是沒有條件,身體也不争氣,根本無法付諸于行動,眼下有了機遇,她自是不會錯過。

蘇容臻衣裳很單薄,她便将被子裹在身上,于領口系了個結,以抵擋外面的寒冷。

她左顧右盼,确定沒人後,小心翼翼地從小時候發現的一個暗門,摸到了一個僻靜的院子。

這裏有她幼時玩樂時在桂花樹下埋下的玉石和銀錠子。

那時天真的她自以為這樣可以讓桂樹結出無數的金銀玉石,未想到沒有結出什麽,這些金銀卻在今天成了她救命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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