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8.
沒有下獄。
而是關到幽寰宮,這又比趙無憂想的好一些。
時間太短了,很多事來不及做,重生而來的趙無憂,也做不了,他手裏的籌碼沒有辦法用,這個世上有一個和他彼此知悉的對手存在。
一步輸,步步受制。
宮牆外有一株石榴樹,火紅色的石榴花豔豔怯怯的墜在枝頭。
趙無憂站在廊檐下,撥弄着石榴樹的花枝,沒有丢了性命,事情便沒有那麽糟糕,還有轉圜的餘地,他開始考慮能找到誰幫忙,有什麽能夠拿得出手的條件。
高高的宮牆隔開了視野,但也隔絕了自己的父親和豺狼兄弟。
從另一個角度講,現在的他也很安全。
他仰頭看着天上明月,目光晦暗。
39.
三日後的滂沱雨夜。
禁閉的宮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靜坐于席的趙無憂睜開眼,瞳孔中凝着一豆燈火。
急促的雨水裏,夾雜着一個平穩,從容的腳步聲,從正門走進院落,走過兩個盛滿水的大缸,滿溢的雨聲裏又出現了緩慢的,滴滴答答的水聲。
雨水沿着傘面滴落,腳步聲停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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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
這一聲輕而短。
趙無憂微微眯起眼,門吱呀響,屋中進來一個人。
他先看到鬥篷下的一只手,那只手籠在鴉黑色袖管,素淡而骨節分明,将手裏的雨傘擱在置物架,回身摘下兜帽,露出一張清俊白皙的臉孔。
他走到趙十一對面,坐下,彎腰時青絲傾瀉。
趙無憂的眸光動了動,但屋裏的光太暗,他的神情被掩映得陰沉,冷漠,看上去智珠在握,絲毫沒有被情勢囿困。
不用猜,也不用想。
記憶開始變得恍惚,眼前尚且稚嫩的臉孔在視線的勾畫裏逐漸變得成熟,冷峻,那雙眼睛在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暖融融的笑意間來回轉變。
趙無憂眼睫顫了顫,維持着端坐的姿勢,原本有些垮塌的肩膀忽然被撐起來,繃緊後背,姿勢停留在動與不動之間。
“顧溪棠。”
聲音從清亮的少年嗓音裏飄出來。
“從見到我開始,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大佬沒有回答,他總是淡淡的,不透露什麽訊號,以前的趙十一從來不需要去猜,大佬總會告訴他,但現在他們不是盟友,不是兄弟,也不是情人,所以大佬變成了蚌,啪的關上了外殼。
過了會,他點點頭說:“是。”
趙無憂輕輕的擡了下嘴角:“好。”
大佬望着他,臉色是平靜的,沒有憤怒,也沒有別的情緒。時間在風雨拍打窗棂的間隙裏被拉得很長,長到有種停滞的錯覺。
兩個人無聲的對峙着,窗外的雨又急又快。
前世,那個逃離盛都的雨夜也如此急迫。
因為皇帝病重而越來越緊迫的局勢,終于在某一個皇子意外墜橋而死時,發生了變化。
趙無憂不記得那時候算計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事,隔着一世紅塵回想,閃回最多的幾個片段裏充斥着死亡和血色,裏面有無辜的人,有他恨的人,統統倒在計謀編織的羅網裏。
那時候群龍無首,黨派傾軋,邊關告急的邸報送了一封又一封,盛都卻還在争奪儲君之位,最高的權利中心亂成一鍋粥,相互算計阻攔,邊關的百姓和大軍如何卻無人問津。
那時的大佬等了一個月,邸報攥在手裏,皺了小小一個角,最後他說:“十一,不能等調令了,我們自己回去。”
所以大佬并不需要一個中風的皇帝,也不需要局勢混亂的黨争。
對即将去邊關的将領來說,一個清醒的,能夠發號施令,穩住朝廷的皇帝才是他需要的,一個沒有黨争的盛都,才是戰時需要的。
40.
如今局勢明朗,勝負已分。
邊關不會再有接連城破之危,大佬的算計贏了一半,他沉默片刻,從鬥篷裏捧出了一個黑漆木盒。
趙無憂的表情很奇怪,他原本應該是固執的,冷漠的臉孔,因為那個盒子變得不太穩固,簡直像受到脅迫的獸,弓起脊背,從喉嚨裏發出忍耐,憤怒的氣音。
大佬不能再久留了。
他站起身,看着趙無憂,口吻平淡:“都是你用慣了的藥丸,你以後長居幽寰宮,可慢慢調理。”
他轉過身,戴上兜帽,拿起置物架上的竹骨傘,然後輕輕的打開門,從不大的縫隙裏走了出去。
一點點風雨灑進空曠幽靜的屋子,又很快被隔絕在外,大佬撐着傘,走過擺着兩個水缸的院落。
離宮門只有一步之遙。
屋內忽然發出一聲巨響,什麽東西被掀翻了,門緊跟着被嘭的推開,滿溢的風雨之中,冰冷的,尖刻的聲音也隔着朦胧的雨簾。
“顧溪棠!”
他沒有回頭,背後背硬物砸得一痛。
瓷瓶墜落一地,滾到他的腳邊,破裂的瓷瓶裏滾出一顆顆的藥丸,和青磚上的雨水融到了一起。
“你我之間,已然用不上這些了。”
“我要長命百歲做什麽。”
大佬垂下眼睫,慢慢彎下腰。
知道趙無憂不會要,仍然送過來了。
當年結發時,二人本該交頸而眠,他忽記起趙無憂忘了吃藥丸,起身去拿。
趙無憂扯着他的腰帶,慵慵的眼睛裏有笑和醉意,撐在他臉頰兩側。
冰涼的墨發落在他的臉上,脖頸裏,絲絲縷縷的香氣繞着旖旎的燭光:“今時此刻,你舍得起來,去拿那破藥丸?”
他不言,仍起身拿了藥丸,喂進趙無憂嘴裏。
但那件事過去了很久,紅燭的樣子都快要記不清了,大佬頓了片刻,直起身,沒有在意散落的瓷瓶,重新走進了雨幕,他跨過紅漆陳腐的宮門,兩個小太監渾身雨水,忙不疊的給宮門落了鎖,畢恭畢敬的彎下腰。
“風大雨急,有勞。”
小太監不敢搭話,垂手接過遞來的荷包。
41.
邊關告急,皇帝不會再把将領留在盛都。
朝中的局勢明朗,秩序井然。
大佬腦海裏掠過前世種種,他十六歲帶着趙無憂逃離盛都的黨派傾軋時,在黑暗裏看到的盛都高大的城牆輪廓,還有破損了卻無人更換的王旗。
邊關一封封的加急邸報,死在鐵蹄下的百姓,死在黨争中的庶民。
他記得很多事,但是回憶起來,不過八年,他卻覺得那一段記憶太沉,太長了。
他想,可能到了最後,他也不會殺了趙無憂。
前世的八年黨争,雍朝四分五裂。時局動蕩,朝不保夕,趙無憂是和他一起走過來的,大佬最後把他扶上皇位。
但可能一開始,就是他錯了。
一個沒有仁愛之心,狹隘狠毒的人不該坐在那裏。
一個身體孱弱,沉珂難愈的人也不适合坐在殚精竭慮的位置上。
而他最大的不該,是給趙無憂的時候沒有考慮清楚,等給了他,又想把皇位從他手裏要回來。
42.
朝中局勢明朗,老皇帝下令虎威軍馳援邊關。
大軍即将開撥,一應事宜皆需準備,最快還有三日才能動身。
大佬拟好奏折,推波助瀾,準備以為大軍祈福,安定軍心為由,帶着小皇弟一起離開,避開盛都的洶湧暗流,蟄伏邊關。
但事情剛走出一步,又忽然亂了套。
老皇帝病了,一下子病的很重,仿佛五十年的歲月走到了盡頭,只餘下細細的一線,躺在龍床上進氣多,出氣少,話也說不出來。
皇宮陷入重重封鎖,幾個有勢力的皇子一下子冒出頭,争着搶着要去床前服侍父皇,為此不惜大打出手。
這病來的蹊跷,來的突然。
它打亂了所有人的準備,使局面一下子混亂起來。
原本撫平的口子崩裂,暴露出更大,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惡疾,黨争之勢,竟然以比前世更迅疾,更誇張的方式擴大開來。
無數人将目光投注在這裏,不知多少家族,多少勢力,将目光瞄準聖人之位。
而在突然混亂的局勢中,大佬卻沒有時間停留,大軍開拔在即,皇帝卻病入膏肓。沒有哪個皇子敢在這個時候離開京城,可若是留下來,蕪雜的局勢又充斥着重重危機,充滿了各種變數。
一個尚且稚嫩,還沒有雷霆手段的十二皇子趙瑢,能夠應對嗎?
世上已出了他和趙無憂這樣的異數,那麽會不會有其他人,同樣得天眷顧,知曉前世。黨争,亂象,雍朝的根基就已然爛了一半,如今即使大軍成功開拔,後續軍需供應,敕令下達,都不能避免卷入權利之争,要平穩的走過去,已經不可能了。
大佬想了很久,翻來覆去,最後獨自一個人去了幽寰宮。
那裏坐着天下唯二了解當下局勢的人,坐着一個陰險狡詐,沒道義,卻重承諾的人。
趙無憂一個人在下棋,大佬走過去,自然的拿起另一盒白子。
沒有敘舊,沒有争執,他們彼此凝視,揣度,猜忌,棋子卻在棋盤上厮殺。
趙無憂不再僞裝,他陰沉,冷漠,下棋的樣子沒有什麽感情,落子的速度卻越來越快,步步緊逼,不容許退,不容許逃,只要稍有疏忽,白子就會被撕咬得越來越緊的黑子徹底吞沒。
他激進,強橫,一往無前,在一片混亂中殺出一條路,将陰謀撕碎,同時鋪下更大的陰謀。
白子溫吞如水,冷眼旁觀,靜待着合适時機,一步步趨近,和黑子的勢力膠着。
一盤棋,下了兩個時辰。
等到棋盤再無空位,仍未分出勝負。
大佬落下最後一子,擡眸:“幫我扶持趙瑢,盛都只需要他一個儲君,雍朝只要他一個太子。”
趙無憂聞言,意味不明的冷冷發笑,但接下來的半句話,讓他的笑容僵在嘴角。
“你從前欠我的種種恩情,如此,便可一并勾銷。”
“一并勾銷?”
“一并勾銷。”
趙無憂動了動唇角,似乎想笑,但又沒有笑出來,臉上的表情逐漸沉默,情緒從那張臉上消失了,只餘下寒冰似的冰冷。
他合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
“我答應。”
大佬想說些什麽,又覺得實在是沒有必要。走到這一步,他和趙無憂已然無話可說,便連最後的情誼,也拟做交易了。
43.
雖然皇帝病重,但邊關之事幹系重大,何況敕令已發,絕不容許半點差錯。
幾個皇子争着主持踐行宴,大佬啓程赴邊,他騎着高大健壯的馬兒,走出盛都的城池,回望身後的獵獵旌旗。
盛都的城牆高大,巍峨。
皇子們站在城牆之上,和他遙遙相望,裏面卻沒有趙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