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火葬場預備營第十一天
寬敞明亮的盥洗室裏,黑金鋪色,牆上是道道漆金揮墨似的從左上角劃斜向下。
浴室裏擺件很少,視野開闊。
白煙袅袅婷婷,蜿蜒而上。
柳瑟泡在溫水裏,水溢滿而落,黑色粗粝的浴缸身襯得她皮膚蒼白,少有血色。
後背彎起,中心的脊椎骨明晰猶如一輪細長的月牙。
是常州将她送了回來。
她離開宴會廳的時候沒有見到鐘晏,連帶着沈星冉也不在那。
柳瑟很難不亂想兩人是不是在一起。
浴室的門沒有關上,熱水汩汩不停往下流,柳瑟并不覺得熱。
夏季的夜晚很難真正的靜下來,晚夜濃似佛頭青。
浴室裏漂浮着盛夏薔薇甜苦的香氣,缱绻纏綿。
柳瑟浮起來,靠在浴缸邊緣,胸脯上下連動喘着氣,水連成線從發尾滾落。
鼻息間有股似有似無的血腥味,她擡起手來,右手手臂上劃落了不少傷口,鮮血從密密匝匝的小口子冒出來。
又馬上混入水中,如同暈開的墨水。
應該是被破碎的香槟杯劃破的。
明亮燈光下,指尖顫抖。
柳瑟凝神,在大腦下達指令想要握緊拳頭,她試了幾次,五指都只是虛虛合攏,一點力氣也用不上。
嘩啦一聲,整只手掉入水裏,濺起水花。
這還是鍛煉了好幾年的成果。
那時候那塊鋼化玻璃砸向鐘晏,透明的玻璃在陽光下像是閃耀的寶石,柳瑟微微心動。
當時鐘晏就站在她對面,眉眼溫笑不再,有點父親剛去世後獨自撐起鐘家的疲倦,和應對棘手事情的狠戾。
他是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施工現場。
暖風拂面,漾起藍色襯衫衣角。
他側頭,似乎認出了柳瑟,對着她彎了彎唇角。
鐘晏并不知道他要拆的就是柳瑟家的房子。
玻璃在陽光下閃耀。
柳瑟遲鈍了一秒,朝着鐘晏撲過去,沖勁不減,将鐘晏撲倒在身下。
薄瘦的身子生生受了鋼化玻璃的摧打,如同岸邊的蒲柳,身姿搖晃。
鮮血并不是如想象中的那樣,一盆水似的潑下。
起初很小,一滴一滴,撲簌簌地落下砸在鐘晏臉上,最後彙聚成線。
好髒,鐘晏的臉上怎麽會有血。
柳瑟趴在他身上如是想。
鐘晏不應該髒髒的,他應該是明亮的,耀眼的,皎潔的月亮。
柳瑟擡手想要幫他擦掉血,她試圖擡了擡右手,右手毫無反應。
她驚恐地意識到這只手不聽使喚了。
她在大腦下達指令,右手像是與她的身體脫節斷裂,她控制不了她的右手。
之後,好想有個小人一直按着大腦中的疼痛鍵,疼痛似洶湧澎湃的海浪,四面八方地朝她湧了過來。
她被疼痛的浪頭打下,暈了過去。
術後的治療很痛苦,她要吃大把大把苦的要命的藥水,以及手臂康健訓練。
醫生吓唬她要是沒有好好鍛煉,右手手臂肌肉會萎縮,以及會有一系列的不良反應。
每天夜裏,柳瑟整晚失眠,似乎能聽到肌肉生長的聲音,好像有上千只螞蟻啃咬着手臂上深及肌肉的傷口,又麻又癢。
她恨不得把紗布都拆了。
柳瑟卻從未後悔,一只手換了鐘晏一條命。
看到鐘晏完好無缺,西裝革履站在病房門口,柳瑟心裏喟嘆。
幸好受苦的不是他啊。
鐘晏每天都來,站在病房門口看她,時間并不固定,有時候是深夜。
只是柳瑟望過去,兩人目光交彙,柳瑟發現他眉頭皺得越來越深。
不多久,她就知道了原因,原來鐘晏要和她結婚了。
想來鐘晏是不願娶她的。
不過,她會讓鐘晏喜歡自己的。
她對着鐘晏離開,消融在黑夜裏的背影在心底暗自發誓。
她會對鐘晏好。
她會把那顆心捧給鐘晏,
帶着她的滿腔愛意。
她是一只飛蛾,不管不顧,沖向亮熱的火光。
眼角劃過淚水。
哭聲像是被人捂住嘴的無聲嗚咽,起初柳瑟還壓抑着,之後便痛聲哭了出來。
也許是今天陪着鐘晏去宴會,又在宴會上受傷,柳瑟有些累。
她只剩下皮囊一副,裏頭撐着的骨腔幾乎被啃食殆盡。
她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
那個信誓旦旦以為付出了就能得到鐘晏回眸的傻姑娘,她終究是愛錯了人。
快三年過去了,她的滿腔愛意已剩不多,鐘晏是塊石頭,柳瑟捂不暖。
鐘晏眼裏哪有她半□□影。
她有很多話要說,想告訴那些人她其實不是因為錢才嫁給鐘晏的。
她是因為很喜歡很喜歡他,她才願意嫁給他。
可她的愛太廉價,在他人眼裏棄之如敝履。
柳瑟的心髒皺成一團,擠出帶血的酸澀。
***
鐘晏過了好久才回來,擰着眉頭面色不俞,錢媽也不敢上去說話。
“太太呢?”鐘晏嗓子有些啞。
“很早就回來了,在房間呢。”
鐘晏是知道柳瑟很早就回來了,宴會行至一半,平陽撿了空和他說了。
錢媽試着多問了句:“鐘晏,發生什麽了?瑟瑟回來裙子都是濕的。”
可見柳瑟在宴會上有多狼狽不堪。
鐘晏算了算,柳瑟出事前,沈星冉正要和他說件重要的事情。
本來在這種衆人矚目的場合,鐘晏都會注意些。
但事關他父親,并且沈星冉打定了主意選擇在這個時間這個場合告訴他。
鐘晏沒辦法,兩人去了暗處的包廂,那時正是柳瑟出事的時間。
他出來柳瑟已經不在了,後來又來了些人絆住他,鐘晏這才這個點到家。
只不過這些都沒必要對其他人說。
鐘晏眉眼微微下垂,輝煌的燈光劃過鏡片,他搖搖頭:“沒什麽,您別擔心。”
手臂上搭着西裝外套,鐘晏正要上樓,忽然想到什麽,轉身對錢媽說:“煮碗小馄饨來。”
房間裏,只有牆上的壁燈亮着,發出熒熒之光。
鐘晏開了門進來,眼睛一下子到了驟暗處,有點不适應。
門虛虛掩着,沒有關上。
他動作放得很輕,悄聲坐在床沿上,柔軟的床墊陷下去一塊。
他摘下眼鏡放在床頭櫃上,環顧四周,房間裏的擺設看得不太清楚,只模糊看出個影子來。
他實在是很久沒待在這裏了。
結婚後柳瑟一直住在主卧。
床上有一小團黑影,連頭埋進被子裏,小小的一團。
其實柳瑟在女生堆裏算是高挑的,身材纖瘦,鐘晏想象不到她是如何做到把自己的身子折得小小的。
就如同他也沒料到那副博物館的設計圖出自柳瑟之手。
柳瑟嫁給他之後很少擺弄設計,以至于他之前只是朦胧地知道柳瑟以前大概率是學建築的。
他們生活中很少有交流,更何況是專業上的互動。
在回來的路上,車廂後座靜谧。
他就這樣想起了那天在黃教授辦公桌上的設計稿。
只不過是以前生活裏及其尋常的小事而已,他沒想到這件事如同播放電視一般生動細致地在他腦海中鋪陳。
他甚至都能憶起那天在黃教授辦公室裏雨後青草的香氣。
鐘晏是很偶然的情況下見到這個稿子。
當時辦公室沒有人,雨後天氣昏沉,窗戶大開,外頭的風卷着雨吹進屋裏來。
一同吹落的還有放在辦公桌上的稿紙,紙書落地的悶響聲,紙稿在鐘晏面前打開。
那副設計圖就這樣落入他眼裏。
他記得自己當時只是粗粗一看,就被裏頭幾何線條的硬朗吸引。
這是由黃教授牽頭組織的當地博物館重建設計比賽,鐘晏看了一眼就認出來。能到黃教授手裏的基本上有機會入圍金獎。
鐘晏把稿紙卷起,放回原位,打算之後問問黃教授這個設計者是誰。
只是後來家裏出事,鐘晏也把這件事忘卻腦後。
鐘晏打
車開過,風和着細雨卷進車裏,夾雜着夏日夜晚青草香。
平放在腿上的右手,兩指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
他似乎能感覺到粗粝的設計稿紙與指腹的摩擦感。
一個小巧別致的簽名綴在那張設計稿的右下角。
“柳瑟
于4月16日”
筆觸端正,又透着點懶散,一如她這個人。
被子裏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她的頭發細軟柔順,鋪在床上,只是之前整個人埋進被子裏,頭頂略有些毛躁。
“柳瑟?”
也不知道什麽原因,明明她都睡着了,鐘晏還是低聲喊了她的名字。
鐘晏把床頭燈打開,調得略暗。
他矮下身子幾分,這才看清了柳瑟,白皙的眼皮很薄,透着幾根細小的血管,眼睫顫顫。
似乎夢中也不踏實。
她好像哭過了,鼻頭紅紅的。
鐘晏心底劃過一絲難以明狀的感受,墜着他整個人往下落,不太自在。
眼尾在燈下亮晶晶的。
鐘晏看過去,這才發現柳瑟的眼尾墜着顆淚珠。
頃刻之間,微微顫抖的淚水滑入墨色頭發裏。
他為她擦掉淚水。
錢媽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鐘晏坐在床頭,肩頭瘦削,伏下身子,與柳瑟靠得極近。
這一幕不禁讓錢媽想起鐘晏的父親。
錢媽把小馄饨端進來,鐘晏讓她放在床頭櫃上。
本來是煮來給柳瑟的,但她已經睡着了。
*******
柳瑟早上醒來的時候在床頭櫃上看到了冷掉的馄饨。
一個個泡得腫大,浮在上面。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起床收拾幹淨下樓吃飯。
錢媽重新給她拿了份早餐,柳瑟不見鐘晏身影,想來已經去上班。
“瑟瑟今天身子好點沒?”
錢媽目光真摯,看得出來是真心疼愛柳瑟,她在鐘家工作大半生,她拿鐘晏柳瑟當孩子。
柳瑟雖然在家裏不受欺負,但因為太窮的緣故,父母很少這樣體貼。
她頓時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好了差不多了,多謝錢媽關心。”
“昨天鐘晏喊我給你做了碗小馄饨上去,可惜你已經睡着了。”
正喝着牛奶的柳瑟一滞。
她沒想到是鐘晏喊人送過來的。
“知道了。”她只淡淡一說。
錢媽看着她清冷的模樣欲言又止。
吃過飯,柳瑟收拾了一下,就讓福叔送她去城西,常州和朋友合開的工作室就在那兒。
工作室不大,才十幾個人。
常州合作的朋友程況是他以前單位的主管,掌握了不少人脈,在人情世故上很有一套。
工作室裏常州負責設計,另一個談商業合作。
他們近期拉了一些大項目,常州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如果要找別的公司合作,利潤得少一半。
柳瑟一進來,常州熱情招待。
程況遞了杯溫水給柳瑟:“我還是頭一次見常州說這麽多話。”
他和柳瑟不熟,這樣一句玩笑話拉近了三人間的距離。
“既然常州選你做我們的設計師,相信你一定有過人之處,我也相信常州的眼光。不過我聽說你畢業後就沒有工作了……”
“程況......”常州微皺着眉頭提醒他,他這句話有點冒犯人。
柳瑟輕輕一笑,來之前她就想過有人在這點上攻擊她。她在心底打好腹稿,從包裏拿出她之前大學的設計作品。
“這都是我獲獎的作品,我畢業後雖然沒有參加工作,但一直都在注意建築行業,去年SWORD設計大賽獲獎金主的設計圖我有看過,她所運用的元素我之前大學的時候已經有過。”
“在能力和設計潮流方面我覺得自己并不比別人差。”
程況翻了一沓作品集,抽出其中一張,正是柳瑟說的和設計金獎有相同概念的圖紙。
程況目光如炬:“恕我之前冒昧了,柳小姐。”
得到這樣的認可,柳瑟呼出一口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