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火葬場預備營第二十天
他們的婚禮很倉促, 鐘晏驟然結婚的事情在圈子裏傳得沸沸揚揚,結婚當天更像是場鬧劇。
更別提什麽蜜月旅行。
這次去中山縣算得上?頭一遭,盡管借着?考察的名義。
柳瑟見到那份婚前協議書, 她想這次中山縣之行就當作?離開前的一個念想。
是給當年天真爛漫自己的最後一個禮物。
也許是那天淋了雨之後沒有好?好?休息的緣故,柳瑟上?了飛機就躺下睡覺, 再睜開眼時眼皮重得擡不起來。
她渾身?熱得發燙,身?上?的水分似乎都蒸發了,幹涸得皮膚都要皲裂開來。
睜不開眼的時候她并不是什麽都體會不到。
一只冰涼的手貼在她額頭,耳朵邊上?的聲音朦朦胧胧并不真切, 之後她整個身?子騰起, 像是被人?抱在懷裏。
她感覺自己是朵雲,輕盈得讓她蓬松。
之後, 一記嘹亮的喊聲在她耳邊激蕩。
柳瑟睜開了眼。
入眼處是米白色的吊頂, 柳瑟目光轉了轉, 房間?內的裝修低調又不失典雅, 家居裝飾簡約溫馨。
應該就是中山縣附近的溫泉度假酒店了。
床邊上?還有簡易的鹽水吊瓶立杆, 一根窄小?的
醫用管子連接着?她的手背。
柳瑟拔掉了針管。
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 沒見到鐘晏。
一會兒,門開了, 走進?來一個穿着?職業裝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右胸上?別着?銀色銘牌——李薇。
李薇見她醒來就打?電話給附近醫院的護士,過來做個簡易的檢查。
護士在檢查。
李薇憋不住話,未等?柳瑟詢話,她像是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地倒出來。
柳瑟很安靜, 不說話, 任着?兩人?擺布。
也許是生過一場病的緣故,臉色略有些蒼白, 像是被冷雨打?落枝頭的白薔薇。
“鐘先生要是知道您醒了,估計會很開心,這幾天除了不得已要外出,都守在您身?邊。”
“看來鐘先生和鐘太太很恩愛。”
李薇是FGO集團在中山縣投資的其中一家溫泉酒店的經理,能做到這個位子,向來很會看人?臉色。
年輕夫妻很愛聽人?說他們看起來情比金堅,只是李薇這次似乎是踢到了鐵板。
柳瑟像是個木偶,毫無反應。
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給我倒杯水吧。”
好?似混不在意她生病的時候是誰在照顧。
李薇讪讪,到了杯溫水給她。護士檢查完了,李薇就讓她好?好?休息,拉着?護士出去。
臨關門前,李薇補了一句。
“鐘先生帶着?助手去了施工地,估計下午就回?來。如果?您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和我說。”
柳瑟半垂着?頭,露出白玉似的脖頸。
她淡淡應了聲。
***
李薇送護士出去,又處理了點事,身?側的電話響起,她看了眼立馬接通。
“喂,鐘先生。”
中山縣的項目需要鐘晏親自查看,下面幾百個人?等?着?他,不能因為?柳瑟的事情耽擱。
很早趙平陽就開車帶他過去,估計下午要很遲才能回?來。
他并不能時時刻刻守着?柳瑟,只能中午打?電話過來詢問情況。
前兩天李薇和他說話還有些顫顫巍巍,不知道是因為?習慣了還是今天柳瑟醒了,她說話有了兩分底氣。
“鐘先生,鐘太太今天醒了。”
鐘晏那邊正好?有幾臺大型機器在操作?,轟隆隆的聲音震天響。
他忽然愣了一下,對着?周邊幾個工作?人?員抱歉示意,走遠了些。
“我這邊有些吵,麻煩你再說一遍。”
聽聽,多麽有教養。
李薇在心底贊嘆一句,耐心地說:“鐘太太中午醒了,看起來精神面貌也還不錯。護士來檢查過了,說是要好?好?休息。”
通過冰冷的電話線,那邊的聲音清冷如初冬剛結的冰片。
在暖陽的鋪灑下,薄冰清透碎裂。
“嗯,那就好?。”
李薇瞬間?就想到了剛才和她說話的柳瑟,都是這樣平和中帶點疏離,不會讓人?覺得沒有禮貌,而是他們本來就這樣,你怪不了。
鐘晏擡了擡眉:“她中飯吃了什麽?”
“還沒吃呢。”
“嗯,”鐘晏停頓幾秒,“準備點粥,別給她吃太油膩的。”
“知道了,鐘先生。”
“她在你身?邊麽?我和她說幾聲。”
看來是兩夫妻想說說話,李薇一想到剛才柳瑟在房間?裏的情況,她有些為?難。
“鐘先生,您為?什麽不用自己手機給太太打?呢,每個太太都喜歡這種小?驚喜的。”她大着?膽子發言。
過了許久,對面挂了電話,剩下李薇站在太陽底下發怔。
她擡頭,正好?瞧見洗完澡的柳瑟,圍着?酒店的浴袍,靠在陽臺窗戶上?。
她頭發半濕,眉眼疏朗,清透悠然,也正低頭看着?李薇。
還真是夫妻,連氣質都這麽像。
烈日底下,又不是旺季,酒店的游客很少。
李薇看了一會兒,去了前臺給柳瑟的房間?打?電話,一會兒電話通了,她問柳瑟想吃什麽。
電話那頭想了許久,有種大病初愈的輕松跳躍。
“紅油抄手,紅油抄手有吧?”
李薇忽然眉頭一跳。
深感鐘太太不好?惹。
***
中山縣工地上?,趙平陽和幾個管理人?員交流過後臉色有些發白,看了眼四?周正要把商量結果?和鐘晏說。
鐘晏接完電話慢慢走過來,平陽看了一眼心底發疑,剛剛還黑着?臉呢,怎麽接完電話後又雨過天晴了?
鐘晏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柳瑟醒了。”
趙平陽後知後覺應了一聲。
鐘晏心情暢快不少,吩咐找平陽:“現在太陽太大了,你讓大家先休息,等?會兒再來辦公室。”
他先去了辦公室。
這個點,許多工人?在休息。
鐘晏遠遠走過來,見到辦公室門口有個穿着?白色短袖的工人?,皮膚曬得黝黑,看起來是念過書的。
他焦慮地在門口轉來轉去,見到鐘晏的一霎那,神情松懈動容,雙眼含着?淚花。
他朝着?鐘晏跑過來,謹慎地看了四?周。
忙不疊地問:“你是鐘晏?是鐘蕭寧的兒子?”
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在離南橋市很遠的地方,鐘晏從一個他從來沒見過人?的嘴裏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
脊背忽然蹦住,雙唇緊抿,戒備心肆起。
“看你的樣子就是了,這種地方只有大人?物才穿得上?這樣的好?衣服,”那人?的目光明晃晃地打?量着?鐘晏,“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
未等?鐘晏問話,那人?徑自往下說:“你父親死前我見過。”
“......他的死不是意外……”
***
屋內實在是悶燥,柳瑟醒來後就開始趕設計稿,但?什麽也畫不出來。
她走到陽臺外。
李薇正在庭院外頭指揮着?清潔人?員辟出一方清淨地來,再擺上?一些當季水果?。
庭院裏有顆高大的樟樹,天邊的火燒雲燃得正旺。
李薇在酒店做了好?幾年,最是知道這個別墅套間?最美的時候就是夏日傍晚,大概酒店就在山腳下的緣故,涼風習習。
她在樓下招呼着?柳瑟下來。
今日算是個好?天氣,彩霞磅礴噴出,幾乎鋪滿半個天際。
柳瑟抱着?設計稿下樓,先處理微信上?的一些消息。
衛琳蘭前幾天也有留言,約着?柳瑟看一部?即将上?映的紀錄片。
她的頭像似乎是在意大利旅游時拍的風景照,小?院子裏一方檸檬樹架子,很有生活氣息。
朋友圈什麽也沒有發。
常州最近似乎手忙腳亂,經常在催柳瑟的設計進?度,恨不得自己是條八爪魚。
處理完消息後,她躺在躺椅上?看日落。
美麗的風景像對她腳踏實地生活的獎賞,十分惬意。
手機嗡嗡地響起來。
柳瑟看了一眼,又是那三個A。不同于第一次的激動,她現在心底酸痛,卻有種快要解脫的暢然。
她願意跟着?鐘晏來這裏自有她的打?算。
在沈星冉沒有找到她之前,她還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盡管把頭埋進?沙子裏的行為?也讓她十分痛苦。
柳瑟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底線會一再降低。
三個人?的電影實在是太累,更何況鐘晏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難過傷心。
如果?他真的有那麽點點喜歡她,他們結婚三年不會連一次親密都沒有。
鐘晏不愛她。
既然沈星冉已經出面,他們三個人?的局面必然有個結果?。
要把自己從喜歡了很多年的人?身?邊剝離,卻也不是那麽容易。
電話響了許多遍,柳瑟只是看着?,并沒有接通的打?算。
屏幕亮了又暗,最終化為?平靜。
天邊紅霞卷過,不遠處有個酒店公共泳池,度假的人?不多,大多數是情侶,三三兩兩交頭接耳。
一只藍白相間?的皮球突兀一般地輾轉到柳瑟白玉似的腳邊,腳腕骨纖瘦快要凹進?去。
皮球髒得出奇,原來白色部?分已經染成灰黑,邊緣破皮老化,柳瑟還是盯着?看了一會兒才認出這是個皮球。
她今天穿的卡其色的連體衣,褲腳落至腳面,皮球一蹭,靠近腳邊的褲子都被蹭黑了。
柳瑟往前看去,在她這個獨立院落與?公共泳池邊隔了個牆角。
一個小?孩子躲在牆角處,露出一半身?子來,馬尾像是被暴曬過的花骨朵耷拉在腦後,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不安地望着?柳瑟。
她指了指柳瑟腳下的皮球,似乎為?了給柳瑟留個好?印象,緊張得笑笑。
張薇正端着?杯飲料過來,看到這一幕,皺着?眉:“鐘太太別管了,這多髒啊,我拿給她吧。”
柳瑟見到這女孩子心底驀地柔軟,不知怎麽就想起自己童年時代。
小?時候家裏很窮,住在鄉下沒有什麽玩具,那時候柳瑟也還未開蒙,柳虹不知道從哪裏拿來一顆黑綠的網球給她玩。
她嘴角漾起淺淺弧度,像是彎月牙:“不礙事的。”
張薇嘆了口氣:“我們中山縣經濟不好?,家長都外出打?工,孩子都是爺爺奶奶帶的。雖然有義務教育,但?很多孩子也不去上?學?。”
這個孩子不知道又從哪裏悄悄溜進?來的。
她放下飲料退了回?去。
柳瑟眸光純澈,眉眼溫和帶着?點笑意,耳邊還回?蕩着?張薇的話。
她朝着?那孩子招了招手。
那孩子似乎很怕陌生人?,手指在拐角外牆上?摳出不少泥屑來。
那是她唯一的玩具,她猶豫再三跑了過去。
“那......那是我的。”她倉皇開口,好?像柳瑟會和她搶玩具一樣。
柳瑟彎下腰,毫不介意肮髒的皮球,五指微彎抓起來給她。
“你叫什麽名字?在哪裏上?學??”
這雙黑亮的眼睛真的太像她小?時候了,眸若點漆。
因為?困于狹隘的空間?,接觸不到外面的東西,謹慎又好?奇,無端地生出點自卑,只覺得面前的人?比自己優秀。
“林...林瑩。”聲音細小?得猶如蚊蠅。
柳瑟低着?頭,墨色般的長發掠過耳際,還是耐心地聽到了。
等?她再要仔細問問時,那孩子一把抓起皮球往公共泳池跑去。
柳瑟站在原地,看她跑去的身?影,自由地像是天際的飛鳥。
***
鐘晏回?來的時候,柳瑟還坐在庭院裏。
淺木色的原木色凳椅下是白色鋪陳的石磚,夜晚的探照燈打?在樟樹下,顯出明亮的幽閉色。
柳瑟還伏在案頭做設計,周圍是明亮的燈光,微風蕩起寬敞的杏白色褲腳。
相較于鐘晏在外奔波,一臉風塵仆仆,柳瑟确實惬意地像是在度假。
只是她身?子剛好?,鐘晏倒希望她多休息。
鐘晏看了一眼,先回?到樓上?洗了個澡,換了件衣服,等?他下來的時候她還在埋頭工作?。
這工作?勁頭比他還足。
似乎都沒發現他回?來了。
鐘晏慢慢踱到她身?邊,站在身?後看她的設計稿。
乍一看,還是他熟悉的硬朗幾何線條,只是在這之外,又多了絲中式風格的沉穩和底蘊。
她雖然停筆這麽多年,看來還是在進?步。
鐘晏心裏暗想,除此之外,又多了點驚喜和自豪。
不愧是他妻子,他忽然冒出這樣的怪念頭。
仔細想來,鐘晏都覺得自己有點好?笑,他不是那種驕矜的人?。
他之前也是學?建築設計的,而且對這個專業抱有莫大的虔誠。
如果?當初不是他父親去世,他應該還是從事建築設計。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始料未及。
鼻腔裏飄進?來柑橘的清香,柳瑟忽然轉過來,長發撩過鐘晏的鼻尖,惹得他發癢。
柳瑟沒有意識到身?後站了個人?,吓了一跳。
鐘晏直起身?來,摸摸鼻子,溫和地說:“吓到你了。”
“還好?。”她整了整表情。
李薇告訴過她鐘晏回?來會比較晚,所以她一直偷戀美景,不想早早回?去。
鐘晏今日周身?的氣質讓人?不好?受,溫和中帶着?陰郁的壓抑,雖然笑着?,但?透着?點冷。
仿佛下一秒暴雨過境。
別人?或許很難感覺到,柳瑟陪着?他快有三年,一眼就瞧見了。
以往他這樣,柳瑟都會詢問一番,然後寬慰他。
他似乎也在等?着?柳瑟問他。
只是柳瑟淡淡一瞥,神情冷淡,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低下頭去。
鐘晏很敏銳地捕捉到這點,心底飄起點不好?受的情緒。
不是他的錯覺,柳瑟這段日子對他冷淡了不少。
之前他或許是毫無頭緒,但?童童那番話不是沒有點撥他的。
“中午吃了什麽?”他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麽一句。
“白粥。”
李薇中午和她說白粥是現熬的,軟糯香甜,透着?米香,再佐以當地的特色爽口涼菜,柳瑟很快就喝完了一碗。
只是有點食不知味。
鐘晏踱步到她面前,頓了一頓:“今天做了點什麽事沒有。”
“下午還有沒有不舒服?還是去醫院看看保險點。”
他啰裏八嗦起來,不太像他。
柳瑟看了眼遠處濃似墨的遠山剪影,站起來收拾桌上?的東西。
鐘晏也過來幫忙。
“就是發燒了,沒什麽大事。”語氣中有點不想與?他交流的抗拒。
他彎着?腰,去拿彩鉛的手無意識放緩,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她有些慌亂,忙說:“回?去吃飯吧。”
也不等?鐘晏說話,将稿紙懷抱在胸前,率先起身?回?屋。
長發飄揚在濃濃夜色下。
鐘晏望着?她瘦弱不堪的身?影,忽然産生前所未有的恐懼來。
之後這種感覺立馬煙消雲散,他快步走過去與?她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