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雷聲未落, 車大燈晃過兩人的視線,一輛香槟色的淩志穩穩停到酒店正門口。門童上前拉開副駕車門,從裏面下來的, 正是讓他們望眼欲穿的梅秀芝。所謂天道酬勤,羅明哲常說,只要功夫下到家, 老天爺自會賞飯吃。幹偵查員就得勤勤, 甭管多苦多累多熬人, 該盯的就得盯,該守的必須守。哪怕錯一下眼珠子, 線索哧溜一下就沒影了。
車門咣咣兩聲響,陳飛和趙平生冒雨跑進酒店大堂,追上正往電梯間走去的梅秀芝。眼下她沒穿那條紅裙子, 而是一條亮藍色的絲質連衣裙,露出藕白的臂,腰掐的只有一搾來寬,腳上一雙同色高跟鞋, 鞋跟得有十公分, 站陳飛跟前明顯比他高出一截。垂在胯邊的小包看起來沉甸甸的,做工精致,陳飛和趙平生都不大懂奢侈品,勉強認識兩三個大牌的标志,掃了一眼沒認出來是什麽牌子, 看花紋是蟒皮的。
顯然是之前的偶遇讓她記住了趙平生,再見到對方, 眼裏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找我有事?”她不自在的攏了下肩上的挎包金屬鏈,秀眉微蹙。
陳飛把死者照片握在手中, 慎重道:“是這樣,梅小姐,最近銀都華裳出了起案子,死者身份不明,想請你幫我們辨認一下。”
???一聽他們連自己姓什麽都知道,梅秀芝眼裏的那抹疑惑瞬間轉化成謹慎:“銀都華裳?我在那地方沒熟人。”
“先看看再說吧,那個……在這看還是去你房間?”陳飛意有所指的将目光掃向禮賓臺,那裏還有客人在辦手續。
梅秀芝偏了下頭,抿抿嘴唇說:“上樓看吧,這人太多。”
三人坐電梯上樓,進了房間梅秀芝第一件事就是甩掉腳上的高跟鞋,赤足走在柔軟的地毯上。趙平生看她腳後跟上左右各一道鞋跟磨出的紅痕,不免感慨女人為了美真是什麽罪都肯受。
眼瞧着她從蟒皮包裏拿出個銀色的煙盒,抽出支細煙,陳飛拿起茶桌上的煙灰缸遞過去。暫不确認這女的到底害沒害過宋琛,更不知她與“郎美溪”是何關系,眼下這一刻他們之間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紳士的舉動有助于打破對方的保護罩。
“謝謝。”梅秀芝嘴角挂起絲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陳飛,忽而轉身去浴室裏拿出兩條毛巾分別遞給他和趙平生,“擦擦吧,你們頭發都濕了。”
外面的雨還在淅瀝瀝的下着,已經聽不見雷聲了。擦完頭放下毛巾,陳飛将屍檢時拍的死者面部照片遞向梅秀芝,她只看了一眼,便蹙眉別開視線。
她手有點抖了,搓火機搓了兩下都沒搓着。趙平生見狀從沙發椅上站起身,摸出火機幫她點燃叼在唇間的細煙。煙霧飄散,梅秀芝攏起垂到頰側的卷發別過耳後,幽幽嘆道:“她叫郎美溪,是我們公司的簽約模特。”
還是身份證上的名字,陳飛和趙平生互相看看,同時意識到一個問題——簽約還用假身份,看來這個“郎美溪”,年紀輕輕,卻不簡單啊。
“模特?那她去銀都華裳是走秀麽?”
陳飛明知故問。果然,梅秀芝挑起的眉毛透露出一絲不屑:“二位,有些話不用說那麽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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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平生正色道:“這是警方的正式詢問,當然得有一說一,明明白白。”
“女孩子年輕漂亮就是資本,學會利用資本拓展人際關系,是邁向成功的第一步。”面上的陰霾一掃而光,梅秀芝呼煙時的神态嬌媚妖嬈,“不過公司只負責合同規定的業務,至于工作時間以外的行為,和我們一點關系也沒。”
“這麽說,你并不清楚她去銀都華裳見誰了?”陳飛又拿出另外一張照片——那條正紅色的吊帶裙,“她死的時候穿着這條裙子,你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這是公司規定的着裝麽?”
“切,鄉下丫頭,不懂時尚,看我穿什麽好看就去買什麽呗。”
“聽起來你不太喜歡她的樣子。”
“我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談不上喜歡和讨厭。”梅秀芝眼神一變,敵意取代了嬌媚,“二位,我是領隊,和郎美溪之間只是同事關系,連朋友都算不上,她威脅不到我的利益。”
“我又沒說她威脅到你了。”陳飛挂起職業笑容——這梅秀芝心機深沉,前一秒還被死人的照片吓着,轉頭卻能冷靜應對,看來發生在宋琛身上的事情,可能并非只是出軌那麽簡單。
梅秀芝嗤笑着呼出口煙:“警察同志,你們上門詢問,不就是懷疑我麽?電視裏不都這麽演?是不是在你們眼裏,漂亮女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從她的言詞間,趙平生聽出點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意思。他進修時聽公安部的犯罪心理學專家講課,提到過這種類型的罪犯。高智商低道德是這類人的顯要特征,常因缺乏道德感而導致犯罪,然而并非所有具有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人都會成為罪犯,只能說是有成為罪犯的潛質。有意思的一點是,深入分析某些成功人士的言詞時會發現,他們普遍具有程度不一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這大概正和某些成功學裏宣揚的,諸如“想要成功必先放棄那無處安放的道德感”不謀而合吧。
“誤會了,這只是例行詢問。”陳飛收起照片,看似随意的環顧一圈房內,“你知不知道郎美溪平時都接觸哪些人?”
“我跟她真的不熟,沒什麽私交,就看見過有次活動結束後,有人開車來接她。”
“什麽樣車?”
“銀灰色的現代。”
“車牌號?”
“沒記。”
“司機是男的女的?”
“應該是男的。”
“那這男的有什麽比較顯眼的特征沒有?”
“他坐車裏,拉着遮陽板,我哪看的清楚。”梅秀芝回手摁熄煙頭,眉間堆起不耐煩的紋路,“很晚了,有什麽話明天到我辦公室再問吧,普雲路一百一十八號,公司裏的人都認識美溪,你們可以連他們一起詢問。”
聽對方下了逐客令,陳飛和趙平生起身告辭。出屋進了電梯,陳飛按下一樓的按鈕,輕道:“看來郎美溪的事和梅秀芝沒什麽關系,要不她不能大大方方讓咱去公司詢問,不過宋琛和她……我感覺不是出軌這麽簡單。”
趙平生點了下頭:“是啊,宋琛和她之間肯定還有金錢上的瓜葛,那五萬塊錢,大姐不是一直沒問出來到底怎麽回事麽。”
“诶,我剛掃了一圈,雖然不認識多少大牌的東西吧,但她屋裏的奢侈品真不少。”陳飛眉心微皺,“五萬塊錢對她來說應該不算什麽,我現在懷疑宋琛是不是真跟她有一腿,這樣的女人五萬塊錢想搞到手可有點困難。”
“如果只是睡一次的話,五萬也不便宜吶。”
“不會,就宋琛那摳門兒嗦手指頭的主,能舍得睡一覺花五萬?別人給五萬睡他還差不多。”
“……老陳,你這嘴可是越來越損了……”
“我實話實說,你看我姐,結婚那麽多年了,戴的還是二十年前他給買的金戒指,都不說給換個帶鑽的。”一提起姐姐的事兒陳飛就有點來氣,擺擺手,示意終止這個話題,“行了,趕緊回家睡覺,明兒去梅秀芝的公司走訪,哦對,記得提醒我讓韓定江去給宋琛抽血。”
“我給他發過消息了,他說明兒一早就去醫院。”趙平生沖他晃晃手機。
“哎呀還是你靠譜,離了你我可怎麽活。”
電梯門開,陳飛感慨着邁腿,沒走兩步忽然一定,回頭問:“對了你剛在車裏說什麽來着,你不走是因為要守着什麽?”
“——”
酒店大堂的照明白晃晃打在趙平生臉上,那點在車裏狹小黑暗卻又無比炙熱的氣氛下催生出的勇氣,出溜一下縮回腳底。他幹咽了口唾沫,眨眼間思路陡然一轉:“重案大隊是師父一手創建的,他年底就退了,我得替他守着。”
“哦,你還挺孝順。”陳飛說不上什麽語氣的應了一聲,突然眼神一凜,伸手給趙平生拽出電梯,“傻楞什麽呢?瞅瞅!差點被門夾着!”
回頭看了眼緩緩關閉的電梯門,趙平生擱心裏默嘆了口氣——唉,我可能真是腦袋被門夾了才會喜歡你。
—
躺在床上,趙平生輾轉難眠,旁邊陳飛睡得是四平八穩,一動不動,呼吸均勻。進屋之前還說洗個澡再睡覺,等趙平生從浴室裏出來,卻看人已經躺沙發上睡着了。連拉帶拽弄上床,差點給老腰扥閃了。
睡不着,他腦子裏一會轉案子,一會轉躺在旁邊的人。十五年了,人生有幾個十五年?到底要不要再這麽守下去,守一個未知的将來,守一個近在咫尺卻無法碰觸的人?有時候他真懷疑陳飛就是裝傻,能看不出來麽?他對誰有像對陳飛這麽照顧包容乃至放縱?然而事實是陳飛卻對他一點都不設防,別說動不動睡一張床上,就算在局裏的澡堂洗澡,也沒見對方刻意避開過他一絲視線。
他背過身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都三點多了,再不睡明兒沒法工作,只能硬閉上眼,強迫自己摒棄過于繁雜的思緒。窗外的蟲鳴和屋內的呼吸聲交錯起伏,一點點融入夢境,化作那遙遠記憶的模糊背景音——
“也不知道聯防那幫人都特麽幹什麽吃的!我都追出二裏地去了,那幫人還跟車上等着!等他大爺啊!艹!還好老子命硬,那孫子一槍沒打中,要不今兒照片就得挂門口英烈——”
亢奮的聲音戛然而止,陳飛頓住腳步,與辦公室裏的新面孔四目相對。
少頃,眉峰跋扈揚起:“呦呵,來新人啦。”
“你好,我叫趙平生,今天剛來重案大隊報道。”趙平生起立致意。
“哦,我知道我知道,師父提過。”跟變魔術似的,陳飛指間翻出根煙叼進嘴裏,含含糊糊的念叨着:“聽說你是研究生?高知啊!”
趙平生腼腆一笑:“嗨,我沒什麽經驗……還得跟師父師兄們多學習。”
陳飛擦燃火柴點上煙,偏頭和跟自己一起進屋的曹翰群打趣道:“看見沒,這才叫有文化,多會說話,你再瞧瞧你,剛進隊裏的時候,傻了吧唧的,逮誰跟誰吹自己在警校文化課考第一名,你跟人家研究生比去啊,要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念過書。”
“就跟你沒吹過自己擒拿格鬥第一名似的。”曹翰群絲毫不給他留面子,“結果怎麽着?讓隔壁大牛照死了撅一頓。”
“去去去,寫你的結案報告去。”說着話,陳飛挪屁股往趙平生的辦公桌上一坐,朝他椅子一指,“坐下說話,站着多累啊。”
事實上趙平生都坐一天了,隊上人出任務,早晨來報道,羅明哲帶他見完局長處長就給安置在屋裏看卷宗,到現在為止除了上廁所屁股就沒打椅子上挪開過。不過他還是坐下了,坐姿端正,腰背挺得筆直。他略略仰頭,略淺于常人的茶瞳中映下陳飛那張棱角分明、年輕桀骜的臉。
???“我叫陳飛,羅隊的徒弟,以後就是你師兄了。”
“陳飛,你沒看簡歷啊,人平生比你還大倆月呢,好意思讓人家管你叫師兄。”
“滾蛋!論資排輩!他就是八十了,只要比我晚進師門一分鐘我也是他師兄。”兇完曹翰群,陳飛指間又翻出根煙遞到趙平生面前,打量着這個滿身書卷氣的小夥子。
“謝謝師兄。”
趙平生恭敬接過,卻沒點,只是輕輕的放到右手邊的一摞卷宗旁。陳飛注意到那地方已經碼了好幾支煙了,一字排開,品牌長短粗細各不相同,看來已經有不少人來觀摩過這位高級知識分子了。一般來說這號人幹不長,來刑偵處不過是為了鍍層金,撐死了幹兩年,運氣好碰上個大案子,幹幾月就跳去別的部門當個小領導的也有。然後就是這跳那跳,哪個崗位都幹不長,主營人際關系而非實操業務。
“學什麽的?”陳飛問他。
趙平生一臉單純的看着對方:“本科是偵察學,研究生是犯罪心理學方向。”
“哦……诶,那你跟過幾個案子?”
“沒怎麽正經跟過案子,就大四實習的時候在派出所待過一段時間。”彼時的趙·小白兔·平生哪知這根幹了七年刑警的老油條在冒什麽壞水,仍是一門心思的想和比自己經驗豐富的師兄打好關系。
緊跟着他被陳飛重重一巴掌拍到肩上:“打從今天開始,你就歸我了,以後執行任務的時候,替師哥看好後背,誰要敢放冷槍,幹他!”
這話令趙平生肩頭一震,被信任被托付的責任感瞬間盈滿全身,堅定的點了下頭。
結果轉頭他就被陳飛給驢了。預審的審完嫌犯,按流程是要送去看守所的,再審要再從看守所裏提,可陳飛沒告訴他,愣是把嫌犯扔留置室裏扔了三天卻沒去辦手續,等羅明哲再提人的時候發現居然都沒送出市局大門,當場劈頭蓋臉訓了趙平生一頓。
趙平生不傻,知道這是師兄給自己的下馬威,但什麽都沒說,默默的承受了師父的怒火。他有心理準備,在平均學歷還是中專生的年代,像自己這樣學歷高的新人很容易被排擠——光有學歷管蛋用,沒實操經驗還不是菜雞一只。但除了高學歷之外,他還有個優點,那就是善于忍耐。不懂就問,不會就學,一點一滴腳踏實地,憑本事掙得屬于自己的尊嚴。
從一進現場就吐的跟崩壞的水龍頭似的,到後來就算看見爬滿蛆的腐屍也能面不改色;一開始詢問證人根本不知道該問什麽,就拿着小本本跟在師父師兄身後一字不漏的記下,回去反複揣摩詢問者的意圖,逐漸練就能一針見血的問詢思路;做案情分析毫無頭緒,一宿一宿的翻卷宗,看現勘、屍檢、走訪和審訊記錄,把各種不同動機兇殺案的口供和勘驗情況一一對應起來刻入記憶,力求做到一看現場便能判斷出兇手的動機,描繪嫌疑人畫像;寫論文寫報告,用所學的知識根據實際情況進行有理有據的分析,把隊上辦的大案要案通過參與者的筆述發布在內部刊物上,為整個團隊贏取同僚和領導們的贊譽。
終于有一天,他被陳飛叫了過去:“诶,以後別叫我師兄了,怎麽說你也比我大,還是直接叫名字吧。”
那一刻的欣喜讓他清醒的認識到,做了這麽多,原來都是為了得到這個人的認可,為了證明當初對自己的信任是值得的,為了讓那雙幽深的虎目中不再留有任何挑剔。
可是再多的認可,都無法給與足夠的勇氣讓他把深埋在心底的話說出口——
陳飛,我喜——
“……老趙,老趙,醒醒嘿!”
夢境驀的破碎,趙平生猛然驚醒坐起,與陳飛四目相對,心跳狂飙。
“師父打電話叫咱倆回局裏,有人來認屍了。”陳飛看他一副噩夢詐醒的德行,關心了一句:“怎麽了你?做噩夢啦?”
“沒有,就突然被你叫起來,吓一跳。”
趙平生閉上眼,握拳敲了敲額頭。被喊醒之前,夢裏的陳飛是光着的——這話打死他也不敢說。
“趕緊起來洗漱,師父催的急。”說着陳飛順着往下瞄了一眼,瞧見空調被下方支起個帳篷,調侃了一聲“呦呵,還挺精神”。
瞬間血沖上頭,趙平生連滾帶爬沖進了衛生間。
—
有些意外的,他們到了單位後,看見一輛銀灰色的現代車停在重案大隊窗根底下。應該就是梅秀芝提到過的那輛,羅明哲在電話裏說的是,有人來認領郎美溪的屍體了。
一進屋,感覺氣氛有些凝重。有個男人坐在陳飛的轉椅上,一手捂着臉,一手撐在膝頭。那看上去本該筆直挺拔的身板,似是被無形的愧疚壓得狠狠弓起,肩頭微顫,極度的壓抑着無法宣洩的悲傷。
??羅明哲的手輕輕按在對方的肩上,表情很是惋惜。見陳飛趙平生進屋,他擡了擡空着的手,示意他們去走廊上等自己。兩人退出屋外,羅明哲又低聲對那男的說了什麽,拖着早年因槍傷而微跛的腿腳出了屋。
“給我支煙。”
不得不說,師父的要求令陳飛很是意外。自打患上冠心病,羅明哲已經戒煙好幾年了,看他們抽還罵他們。今天主動要煙抽,看來情況有點嚴重。
“師父。”趙平生想出言阻攔,卻被對方那陰郁的目光壓得把後面的話都咽回了喉嚨裏。
陳飛敲出煙給師父點上,等對方悶頭抽了幾口後問:“屋裏那人,誰啊?”
“禁毒總隊的馮琦。”
“……”陳飛一愣,看了趙平生一眼,語氣變得有些不可思議:“來……認郎美溪的?”
羅明哲的嘆息随着煙霧重重呼出:“她不叫郎美溪,而是叫闵鳶,是馮琦手底下的特情人員,郎美溪是她用來接觸毒販的假身份。”
嘴唇無聲開阖,陳飛和趙平生同時默念了“艹”字。這代表什麽呢?代表死的不光是個年輕的女孩子,還是名年輕的女緝毒警。誠然,生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加了一重緝毒警的身份,讓這個女孩的死變得格外的沉重。
“他怎麽知道的?”趙平生輕聲問。
“陳飛不是發屍源協查了麽,馮琦看到就找過來了。”羅明哲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仿佛一瞬間便蒼老了幾許,“出了這種事,馮琦的警服也就穿到頭了,剛在法醫辦公室裏他跪下求我,說無論如何也要查出兇手……我跟定江倆人都拽不起他來,只好喊立新他們下去幫忙……這倆孩子……唉,造孽啊……”
老頭兒說着背過身去,擡手用掌根蹭了把臉。每一位因公殉職的同僚都會令人扼腕嘆息,只是越年輕,越讓人心裏不是滋味。還有那些因此而承擔責任的同僚,他們有什麽錯呢?只因有人販毒有人殺人,他們就要被扒去警服前程盡毀,卻沒有任何地方可以申訴內心的委屈。
“所以……闵鳶的死和毒販有關?”陳飛邊問邊在腦子裏一個個的過目标嫌疑人。緝毒刑偵不分家,有毒的地方少不了命案,在緝毒處挂號的那幾個拆家他心裏一向有本帳。
轉過身,羅明哲眯起微紅的眼眶搖搖頭:“馮琦說,應該不是,最近一次闵鳶和他聯系就在死前一天,那時她還沒能接近目标,只和賣零包的接上了頭,那些雜碎就算察覺有異也不至于動手殺人,賣零包才判幾年?殺人得償命吶。”
——嗯?幹緝毒卻沒死在毒販手裏,有點不合常理。
忽然想起什麽,陳飛皺眉問:“那要照這麽說,她既然是幹特情的,怎麽還能喝成那樣?保持清醒可是保命的關鍵,她就不想辦法脫身麽?”
“對,我也有點納悶,跟定江提了一句,他說再去查查。”羅明哲說着,回頭看了眼辦公室的方向,見馮琦依舊弓着個背坐在那,稍稍壓低了音量:“定江說,有一種令人醉酒的方法不是喝,而是從下面灌,腸粘膜吸收更快,又不經過胃酸分解,等量的酒通過腸道直接吸收,比喝進去的血液酒精濃度能高出近一倍。”
“……”
趙平生和陳飛倆人面面相觑,都有被打開新世界大門的感覺。要按韓定江說的那種方法,那就是闵鳶被灌醉,然後磕到頭,最後死在安全通道裏。那麽,她到底是自願的還是被強迫的?如果是被強迫的,那就是過失殺人,如果是自願的……不,一定有人得為這個年輕姑娘的死承擔責任。
陳飛考慮自願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真正賺皮肉錢的女人說不定會陪尋求刺激的客戶玩這種游戲,但闵鳶是緝毒警,就算是演戲,她能心甘情願的接受這種事情?雖然有時特情人員為了拿到情報或者博取信任會迫不得已忍辱負重,可涉及到那方面的隐私,一個年僅二十多歲的姑娘如何能說服自己放棄尊嚴?
“先查吧,看她那天晚上去銀都華裳,到底是做什麽,見誰。”聽完陳飛的意見,羅明哲點點頭,“抓緊時間,一定要盡快查出來,如果能證實闵鳶的死和禁毒工作無關,馮琦可能不至于被開除公職,已經搭進去一個了,別再讓沒有犯錯的人承擔本不該他承擔的責任。”
趙平生看他嘴唇有些發紫,趕忙說:“師父,你別跟着着急了,有我們呢,你進屋歇會,藥,記得吃藥。”
把老頭兒送進辦公間,趙平生出來看陳飛蹲在馮琦跟前,握着對方的一只手,輕聲細語的安慰開導。可是沒轍,碰上這種事,擱誰都只能認倒黴。那個可憐的姑娘,必須得有人為她的死負責,但絕不該是眼前的這個才年過三十卻已滿面滄桑的男人。
聽說陳飛他們要去走訪證人,馮琦提出和他們一起去。按規矩,他不該也不能插手刑警的事情,可他那通紅的眼眶和沙啞的嗓音,卻讓人不忍拒絕:“我必須得為她做點什麽,你們知道,特情人員死後也不能公開身份,但我要讓她的父母知道,他們的女兒是英雄,是值得我們所有人為她致敬的女英雄!”
陳飛轉頭去找羅明哲商量,得到認可後,帶上馮琦一起去了闵鳶生前所在的模特公司。關于闵鳶的任務細節,他們不能問,馮琦也不能說。他只能告訴他們,闵鳶十分優秀,雖然不是警校科班出身,卻是會四門外語和計算機黑客技術的頂尖人才。之所以會選她去執行任務,他的初衷也是為了讓對方能擁有快速晉升的資本,沒想到結局會是如此的慘烈。
從交談中,趙平生聽出馮琦是個穩重精幹且注重細節的人,同時擁有豐富的禁毒經驗和團隊領導力。按理說像這樣一個人,不該做出派一個毫無經驗的年輕姑娘去做特情的決定。風險太大了,她再有本事,可過于年輕,處事經驗、應變能力皆不足,可以說闵鳶就算不死在那天晚上,早晚也會死在毒販的手裏。自後視鏡裏盯着馮琦的臉仔細看了一會,他旁敲側擊的問了幾個關于闵鳶的私人問題,随後将手機按鍵調成靜音,不動聲色的給陳飛發了條短信。
到了地方,陳飛下車後查看手機,打開來自趙平生的信息時,眉頭忽的跳起——
【不能讓他跟着咱們,他和闵鳶是戀人,他想為她報仇】
趙平生的判斷,陳飛一向堅信不疑。一開始他以為馮琦跟着,就是想出份力,讓案子盡快水落石出,為自己的前途添一份保障,包括羅明哲也是這樣認為的。但趙平生要是說這倆人是戀人,那肯定沒錯。如此一來肯定不能讓馮琦跟着,尤其是不能在将嫌疑人抓捕歸案之前讓他知道是誰——自己媳婦被人害死,哪個男的不想手刃兇手?
除非不愛。
同時他也打心底裏佩服馮琦的專業素養。按羅明哲說的,剛在法醫辦公室都給老頭兒跪下了,嚎啕大哭,眼下還能跟個沒事人似的對模特公司的工作人員進行詢問,絲毫沒有表露出任何憤怒與悲傷的跡象。
可越是這樣的人,越難對付。這還不是敵我矛盾,是為了防止他一錯再錯。警服脫就脫了,大千世界,一頂天立地的老爺們到哪還不能混口飯吃?可要是真殺了人,誰來了也保不了他。
問了一圈,彙整信息後發現,闵鳶和公司裏的人交情都不深,沒人知道她工作時間以外還會接觸誰。而根據當初對經理的詢問來判斷,闵鳶應該是第一次去銀都華裳,否則他不能沒有印象。就好像梅秀芝,付立新和曹翰群又拿着她的照片去了趟銀都華裳,包括經理在內的很多人都一眼認出了她,說她經常出入那裏。
事實上馮琦是最該了解闵鳶行蹤的人,可連他也不知道闵鳶為什麽要去銀都華裳。闵鳶會向他彙報任務進展,除非有特別值得關注的人或者線索時需要緊急聯系,否則他們差不多一個禮拜才見一次面。
案子得按部就班的查,然而當務之急,是怎麽甩掉,或者說,把馮琦隔離在案件調查之外。等該為闵鳶的死負責的人抓着了,他們肯定會告訴他,但絕不能給這個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男人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的機會。
思來想去,陳飛琢磨出個招兒——你馮琦不是幹緝毒的麽?那就讓緝毒那邊的人看着你。
“什麽意思?讓我去查兇殺案?”被點名叫來的譚曉光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我們……我們組那還好多——诶!”
莊羽一胳膊肘撞上他的肋側,毫不留情的打斷了他:“沒問題,陳副隊,趙指導,羅隊,我們接受任務。”
“嘶嘶”抽氣搓着被撞疼的地方,譚曉光給了他一個“什麽你就沒問題啊?這不是拿咱倆當保姆使麽”的幽怨眼神。他覺着莊羽有時候忒沒原則,只要是領導派的活兒,啥都接。就說今天這個,接下來就二十四小時拴着,每天還得沒事找事出去跑“線索”,根本不考慮他們已經有多少天沒回過家了。
他倆偶爾會為這種屁事吵架,大多數時候都是譚曉光欲求不滿所堆積的火氣所致。年輕氣盛的大小夥子,不蹭都能支起來的歲數,媳婦就在身邊,看得見吃不着得有多鬧心?說到底還是莊羽臉皮薄鬧的,不然備勤期間趁休息室沒人來發短平快也不是不可以。
安排好馮琦,陳飛終于松了口氣。忽然又想起什麽,轉頭往地下二層的法醫辦公室奔去。韓定江一大早就去醫院給宋琛抽血了,不知道這會出沒出結果。
???韓定江快被催炸了,一看陳飛追到解剖室,眉頭擰得能夾死蒼蠅:“毒理得送司法鑒定中心,最快也得三四天才能出報告。”
“那你看他那樣,像是中毒麽?”陳飛不死心,畢竟是家裏人的事,要是涉及到出軌之外的事情,他得确保陳惠的人身安全不受任何威脅。
“那得看你怎麽定義‘中毒’,手術過程中麻醉過量也叫中毒。”韓定江說着話,把從闵鳶體內刮取的腸細胞塗到載玻片上,朝解剖臺另一側走去。
“就傳統意義上的中毒,比如耗子藥之類的。”
“那倒沒有,不然進醫院就能查出來了。”插好載玻片,韓定江調整鏡頭觀察腸細胞,邊看邊念叨,“說句你不愛聽的,你這狗脾氣啊真得改改了,是,你不知道他有冠心病,可人真死了,你是不是得擔責任?你姐你外甥能不怨你?你說你都四十的人了,怎麽還這麽沖動,就不能學學人家平生,遇事冷靜點,別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
旁邊過于寂靜,韓定江話沒說完,擡眼看向剛陳飛待的位置,發現人不知道何時已經跑了,徒留下清冷的空氣。
“……”他使勁運了口氣,朝門口大聲喊道:“陳飛!你給我回來!細胞塗片鏡檢有發現!”
不知道打哪鑽出來的陳飛從門邊探出頭:“啥發現?”
韓定江沒好氣的:“鏡下觀察提示,直腸細胞塗片部分細胞損傷,符合高濃度乙醇凝固蛋白質組織的特征,做電檢會更準确,報告我晚一點再出,你現在可以把這個發現告訴羅隊了。”
陳飛眨巴眨巴眼:“所以,确實是打下頭灌的酒?”
“你聽不懂人話啊?”
“老韓,你……是不是更年期了?”
“我還産後抑郁呢!去!沒事兒別來煩我!”
被韓定江轟回樓上,陳飛向羅明哲彙報完法醫的結論,末了補了一句:“師父,得給老韓放放假了,他說他都産後抑郁了。”
羅明哲知他是想讓自己舒舒心,可眼下真是一丁點笑也挂不出來。眼瞧着那麽年輕的女孩子就這麽沒了,他心裏着實不落忍。女警選拔本就比男警更苛刻,他完全能想象那姑娘得付出多少汗水才能考入系統內。現在她含冤而死,生前又被人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灌酒,想想都會覺得心痛。
靜思片刻,待到胸口沒那麽壓抑了,羅明哲說:“這樣,陳飛,你安排一下人,接着按這條線去追,看銀都華裳裏有沒有客人有類似的癖好,也再去問問模特公司的人,也許有其他模特遇到過類似的事情,記住喽,千萬千萬別讓馮琦知道這事兒,給莊羽和譚曉光那交待瓷實了,一定要看住了他。”
陳飛立刻應下:“知道,我這就去。”
“嗯,幫我把平生叫進來。”
“诶。”
陳飛出屋,換趙平生進去。趙平生進屋之後要關門,羅明哲沒讓他關,說胸口憋,開着透透氣。羅明哲的辦公室就正對着陳飛的辦公桌,不關門的時候,裏面說話陳飛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就聽羅明哲說:“平生啊,局裏給招了三名女警,咱重案大隊分了一個,叫苗紅,在丹華路派出所幹過一段兒,警校科班出身,各方面條件都挺不錯的,明兒來報道,我想着女孩子嘛,隊上你最心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