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道侶

酒局過半,杯盤狼藉。燈影綽綽中,映出江河凝固的表情。他聞言嘴角抽搐了一下,持着酒杯的手抖了抖,須臾過後又恢複了往日的沉靜。他垂眸望着楚晏清,只見楚晏清低頭不語,半張俏臉隐匿于燈光的陰影之中,讓人辨不出喜怒。

江河輕聲嘆息,聲音盡顯無奈,“晏清,你還在生氣。”

楚晏清恍若隔世,他的心中仿佛出現一個偌大的空洞,這空洞吞噬了他一切的情緒與憤怒,只剩下一片茫然。

情逐事遷,相見不如不見。

楚晏清蹙了蹙眉心,卻沒有說話,他知道江河高傲自矜的性子,只等他碰個釘子自個兒離去,誰知多年不見,江河竟轉了性子,堂而皇之地堵在自己面前,不作罷、不離去,那姿态仿佛自己今天就非得喝下他手中的酒一般。

這算什麽道理?當真是可笑。江河以為他們現在到底算什麽?難道他們之間還是可以把酒言歡的關系麽?

嘈亂的宴席剎那間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能聽間,酒酣飯飽的群雄紛紛屏息凝神,就連半醉半醒的酒暈子都正襟危坐。

八卦常有,而四派八門之首的三清派掌門與名揚天下的大英雄之間的八卦卻不常有,于是個個兒忍不住豎起耳朵來聽上一聽這修真界一頂一的絕世緋聞。

當初,楚晏清與江河因為江衍的緣故逐漸熟悉起來。他倆年紀相仿,又都是少年成名,自然惺惺相惜。那些年裏,他們一同練劍、相互喂招,前後腳結了金丹,成了金丹修士,人稱“東鏡雙傑”,具是風光無限。後來他倆又相約一同游歷人間,拉扯着江衍這個半大小子,三年光陰走過了整個人間。

江河內斂溫潤,而楚晏清則潇灑驕傲,一個喜靜、一個喜動,一個謀定而後動、一個做事但憑本心。相愛時,鮮明而迥異的性格是“互補”,他們有多不同,探索彼此的熱情便有多高漲。他們相知相愛又相伴。

放眼修仙界,雖有同性結為道侶,卻到底屬于離經叛道之徒,結局無非是兩種,要麽歸隐山林、從此不問世事,要麽則斬斷情緣,相忘于江湖。

當初的楚晏清卻不在乎這些。他生性熱烈坦蕩,無不可對人言說之事,他癡迷于情到深處時的擁吻,依戀彼此的觸碰和懷抱,他不想藏着掖着,相愛就是相愛,沒什麽可隐藏的。

然而,縱使楚晏清打從心底裏不願刻意隐瞞自己的愛情,他總要顧及戀人的想法。江河與他不同,他生來注定是要做三清的下任掌門的,光大三清是他躲不掉的使命。那時,尚且羽翼未豐的江河怎敢離經叛道?

是以他們當初雖将彼此視為道侶,甚至還交換了定情玉佩,卻未曾将愛意宣之于衆。只是,少年人的愛意太過熾熱,流言蜚語不知從何而起,最後竟成了整個修真界人盡皆知的秘密。如今,回溯時光,許多驟起的情愫連楚晏清自己都無從說起,更遑論外人了。

然而,那些悸動與愛情,終是湮滅在了豐都漫天的黃沙中。也正是分開後,楚晏清才發現兩個人的生活本就是泾渭分明,只是當初愛昏了頭,才誤以為能夠攜手到永久。

年紀大些的,自是對這段風流韻事如數家珍,眼巴巴等等着一出好戲上演呢,而年紀小些的則投來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一派天真地問着身旁的師兄師姐,“這晏清仙君與江掌門到底是什麽關系啊?他倆的事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說話的,正是滄海閣最小的弟子洛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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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身為師姐的魏忍冬只得一邊小心翼翼地看了江河與楚晏清一眼,一邊硬着頭皮捂住小師妹的嘴,壓着怒火道,“昭明!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快好好吃你的飯,這三位也是你能得罪的起的?”

此言一畢,席間一個幹瘦而長着一雙吊角眼的道長“噗嗤”一樂,引得旁邊幾人也悉數偷笑,魏忍冬方察覺自己說錯了話,渾身一個激靈,尴尬地低下頭去。

是了,當初與楚晏清傳過緋聞的何止江河一個?正因如此,三清派兄弟阋牆的故事才甚嚣塵上,為整個修真界津津樂道。

江河是何等的修為,席間的風吹草動又如何躲得過他的耳朵。只是,如今的他羽翼豐滿,尋常人等的閑言碎語又算得了什麽?他沒理會傳遞于席間的捕風捉影、真假參半的傳說,當初的事究竟是怎樣,到底只有他們自己心裏最清楚。

于是,江河只認真的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男人。

日異月殊,白雲蒼狗,重傷讓楚晏清強健有力的身體變得纖細單薄,久病帶走了他周身的潇灑健氣,可正是這份歷經錘煉與滄桑後的脆弱,讓楚晏清更添風韻,清姿動人。

江河心尖一顫,克制良久、沉寂多年的愛意如死灰複燃。他們竟一別這麽些年。他們竟錯過了這麽多年。

一向運籌帷幄的江掌門聲音一顫,封鎖于漫長歲月的愛意一瀉而下,“晏清,你連擡起頭來看我一眼都不肯麽?”

一直一言不發的楚晏清終于“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他扯扯嘴角,擡起下巴玩味地看了江河幾秒,悠悠說道,“就算江掌門你聲名蓋世,也總有人不願意跟你虛與委蛇。”

正說着,楚晏清嘴角的笑意便忽然消弭,眼神中盡是冷漠嘲諷,“巧了,我楚晏清最恨虛與委蛇。”

坐在一旁的李恕終于忍無可忍,他暗自拽了拽楚晏清的衣角,壓着聲音斥道,“晏清!”

與此同時,旁邊一桌的江衍突然站起身來,他走到江河面前,在江河不明就裏的目光中奪過了他手中的夜光杯,“砰”地一聲放在木桌上,盯着自己的兄長怒道,“晏清仙君說了他不想喝,你沒聽到麽。”

江河執掌三清派已有三年,莫說在門派中,放眼整個修真界都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更何況如今當衆給他難堪的竟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弟弟。他臉色倏地變了,怒火正要燒到嘴邊,可江衍卻渾然不在乎,連一個眼神都不願給自己的兄長,只是彎下腰肢,湊到楚晏清耳邊柔聲問,“哥哥,難受不難受?我帶你回房休息吧。”

楚晏清見到江衍來了,緊繃壓抑的情緒瞬時松弛下來,而江衍則順勢蹲在了楚晏清面前,露出他寬厚的肩膀,示意他趴在自己身上。

趁着醉意,楚晏清微微點頭,朝他的小狗笑了一下,而後便趴在了他的後背。江衍起身的同時,拖了拖楚晏清的大腿,背着他徑直走出正堂,留下百餘個瞠目結舌的賓客。

江河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他立在原地,一腔怒火無處發洩。誰都不敢觸三清江掌門的黴頭,一時間,整個前堂愈顯安靜,身為東道主的尋冬急出一身汗來,可雲川素來不設歌舞表演,只得派人去請掌門過來主持大局。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聞訊而來的梅依雪終于出現在衆人面前,她大方得體、滿面春風地與賓客一一問好,衆人有意緩解尴尬,紛紛暖場,幾個來回後,場面終于熱絡起來。

最後,她端起酒杯,與賓客共飲,“感謝諸位不遠萬裏來到雲川為我祝賀,依雪先行向大家道謝!”

“大家吃好好,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屋外,月色靜谧,疏星點點。江衍背着楚晏清穿過迂回的長廊,他的步伐很穩,仿佛生怕驚擾了楚晏清一樣。

楚晏清的胳膊自然地垂在江衍的肩膀下面,額頭抵在他的脖頸間,一束飄逸的長發散發着陣陣清香,他口齒間流露出香甜的酒氣,頃刻間,就連滴酒未沾的江衍也忽地醉了。

起先,楚晏清尚且維系着些許清醒,等到酒勁兒逐漸釋放開來,他便徹底的醉了,伏在江衍背上吃吃地笑着。

今時往日,事事錐心,到最後,所有的苦澀都藏進了笑聲裏,“江衍啊,這些年……實在是讓你看笑話了。”

江衍一愣,他停下腳步,将憤恨不甘都藏在心裏,淡淡地問道,“看什麽笑話?就算是看笑話,也不是你的。”他本就是個漁家子,赤條條地闖入修真界,叔父與兄長本該是他最大的牽挂。他本不該嫉恨自己的親人,可奈何他們之間還橫亘着楚晏清。

江衍鼻頭一酸,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好生委屈。

正如同當年尚且年幼的他不明白楚晏清與江河之間暗自流轉的悸動是如何産生、不清楚那些彙聚、發展的情愫又究竟為何消散,此時站在了人生高處的江衍同樣想不通曾經兄長時隔多年為何要當衆挑明兩人的關系,曾經江河最忌諱的,便是被人窺探到這段感情啊。

正如同當年最顧及顏面的是江河,可到最後最不留體面的也是他江河。

楚晏清心下悲哀,嘴角的笑容卻不減,“我這一生……未嘗做過什麽壞事”,正說着,他眉心蹙起,清澈的目光中蘊藏着一泓晶瑩,哀婉動人,“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江衍頓時心如刀絞。

時光流轉,江衍一個人走過了許多的路,見到了許多的人,他終于成為了能夠與楚晏清并肩而戰的人,可兜兜轉轉,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他仍是楚晏清與江河感情之外的旁觀者。

他長大了、成熟了,做了生命四海的仙君,當了舉世聞名的英雄,可在楚晏清眼裏,自己仍是他的弟弟,他只把自己當做小孩。

其實,細細想來,江衍不光看不懂的何止楚晏清與江河之間的感情,他誰都未曾讀懂過。

然而,縱有再多的委屈他也只能咽下,是他自己非要愛上楚晏清的,他別無他法。

江衍的喉結上下翻滾,他嘴唇翕動,終于從口中擠出句話來,“晏清,是他配不上你。”

他沒有稱呼他“哥哥”,在這一刻,他不想再做兄長與楚晏清感情的旁觀者了。他要做楚晏清的道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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