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正氣

江衍怔怔地望着楚晏清,旋即搖了搖頭,“不,晏清,你不能去。你明知道他們是故意誘你上山。”

楚晏清點點頭,他目光堅定,不帶一絲猶豫,“我知道,可我不得不去。”

江衍一只手收緊拳頭,一只手拉住了楚晏清的袖子,“你這是在找死。我們三人合力,連江河都打不過,更何況是江長鶴與李恕?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不想你做無謂的犧牲。”

楚晏清輕笑,他看了江衍一陣,溫聲說,“阿岩,你說錯了,其實我很怕死。我浪費了那麽多的時日,好不容易才得以與你相愛,又怎麽會不怕死?”

江衍眼睛紅了一圈,他別過頭去,不再看楚晏清臉上的表情,隔了許久,才顫聲道,“你現在不是一個人,既然你在巫疆接下了我的花帶,那麽你就是我的道侶。你想上山,我不同意。”

楚晏清失笑,反駁的話堵到了嘴邊,可眼睛剛觸碰到江衍臉上痛苦的表情,便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了。

見狀,梅依雪輕嘆一聲,她從槐樹上跳了下來,落在二人身旁,“江衍,不上山又能如何?逃走麽?逃到哪裏去?若任由江長鶴肆意妄為,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們的安身之所?”

江衍皺眉,“梅師姐,我不是說從此就放任江長鶴不管了,只是——”

說着,江衍重重地嘆了口氣,“只是這偌大的四派八門,總有人願意相信我們,總有人願意與我們一起面對!”

梅依雪冷笑,“比如呢?金丹修為往上,你可能說出一個肯信任我們、又值得我們信任的人?”

江衍愣住了。若是放在從前,他自能說出一籮筐,再不濟孫雄與他們也是一條戰線上的。然而經歷了這麽多事情,他動搖了。

更何況,他們不知道江氏父子究竟用魔道詭術誘惑了多少人、又用蠱毒控制了多少人。

梅依雪說的沒錯,如今他們踽踽獨行,既找不到願意相信他們的人,也決計無法信賴他人。

想到這裏,江衍轉過身去,他的身體顫了兩下,輕聲說,“既然如此,晏清、梅師姐,你們走吧,回雲川去,我自己上山。”

楚晏清不由得輕笑,他的手摁在了江衍肩上,讓他轉過身來看向自己,見江衍只是低着頭,便拽住他的手,輕輕摩挲,柔聲道,“江衍,我跟依雪不可能看你一個人上山,更不可能作壁上觀。”

江衍終于擡起頭,他自嘲地笑笑,“你們就非得去送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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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晏清無奈地揉揉眉心,他拿出十足的耐心,“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麽?我不想做英雄,依雪也不想,只是我們被架在了火架上,遇上了,做不到坐視不理,便只能硬着頭皮上前。”

“很多時候,是命運将我們推向了絕路,天道從不會給人選擇。”

江衍自知無法改變楚晏清與梅依雪的主意,他緩緩點頭,慘然道,“我明白了。”

江衍轉身走入廳堂,喚來慧娘做桌好菜,又備好烈酒。

慧娘始終垂着頭,眼眶之中盛滿了将落未落的淚水。她一屆凡人,先是在四蓮村愚蠢狠毒的村民手中讨生活,慘遭誣陷,差些被活活燒死,後來好不容易在玉翎的酒樓中安頓下來,可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便又遭此劫難。

饒是慧娘堅韌勇敢,可短短一天之內親眼見證了羽蕭與玉翎兩個人的慘死,也足以讓她的精神處于崩潰的邊緣。更何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經對她施以援手的晏清仙君,此番恐怕已是自身難保。

這讓慧娘如何不擔憂恐懼?又如何不肝腸寸斷?

慧娘自是沒心思做飯,只将前日剩下的鹵菜歸攏,将醬好的牛肉燴了土豆,又匆匆炒了兩個小菜。她沒同楚晏清他們一起落座,只将餐飯布置好便垂頭躲進了後廚。

她阖上門,撲到案板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原以為厚重的木門隔絕了自己的痛哭,卻哪裏曉得外面坐着的幾位仙君早已修得耳清目明。慧娘克制不住的哭聲絲絲縷縷鑽入他們的耳中,更添了幾分壓抑與無奈。

梅依雪不欲再聽一個可憐女子的牆角,她笑了兩聲,打破了大家的沉默,她站起身來,為自己和楚晏清、江衍二人斟滿了酒,微微舉杯,笑着說,“敬人間,敬未來,敬我們——”

她歪着頭想了一陣,恰在此時,楚晏清站起身來,他手持酒杯,輕輕與梅依雪碰杯,溫聲道,“敬我們赤誠不變,真心一片。”

江衍仍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神很空,雖不斷在楚晏清與梅依雪身上逡巡,卻找不到焦點。直到聽見楚晏清這句“敬我們赤誠不變,真心一片”,方覺得全身上下每一條經脈中的血忽地溫熱起來。

他微微低頭,眉心用力皺了一下,将雙眸中于剎那間燃起的光彩隐藏于睫毛下的陰影當中。

他深吸一口氣,吐出的片刻終于決定豁出一切,他站起身來,将酒杯高高舉起,“嘭”地兩聲與楚晏清、梅依雪依次碰杯,他重複着楚晏清剛剛說過的話——

“敬我們赤誠不變,真心一片。”

飲罷杯中酒。

落座後,他們默契地沒再提起江長鶴的名字,只是佯裝出一團熱鬧輕快的模樣,就仿佛即将面對的不是擁有着恐怖修為與力量的魔鬼,而只是相約去山上挖棵野菜。他們大肆地喝酒吃肉,說些古怪離奇的趣談與經久不衰的玩笑,就算裝也要笑得開懷熱烈。

可他們比誰都清楚,自己不過是在粉飾着末日的太平。而這或許就是他們一起吃的最後一餐飯了。

然而,飯總有吃盡的時候,酒總有喝完的時候。等到杯盤狼藉,午飯持續到了傍晚,便再沒有了拖延下去的理由。

後廚內,只能聽到慧娘平穩的呼吸聲,看來是哭着哭着睡着了,他們沒打攪慧娘的清覺,亦無意矯揉造作地告別一番平白惹人流淚,只簡短留書一封便離開了盛食坊。

傍晚時分,正是楊城最熱鬧的時候。他們穿過集市,耳邊是商販的叫賣與行人的讨價還價聲,他們的目光流連于一幕幕平淡的人間生活。這樣的生活于普通人而言或許乏善可陳,可對于此時的他們而言,卻是想留都留不住的美夢一場。

離開楊城,走在前往長瀾山的小徑上。這條路楚晏清不知走了多少回,或是快活,或是落寞,可無論何時,這條路于他而言總歸是回家的路。

可如今卻不一樣了。

這是他的師兄與江長鶴一同為自己鋪成的歸天路。

長瀾山靜得可怕,眼前看不到護衛的弟子,也聽不到弟子的習武聲與說笑聲。

蟄居長瀾山的十二年中,楚晏清不常離開,就算離開也不過是偷偷溜到盛食坊中買酒喝,是以很少走這條正路。他遠遠地望着山腳下的朱紅木門,其上用燙金的草體寫着“浩然正氣”四個大字。

他自嘲地笑笑,他一生坦蕩磊落,未嘗做過不可與人言說之事,想來,倒也配得上長瀾的浩然正氣。只是不知若是這書寫着浩然正氣的靈山成了自己的墳墓,師父與師祖又作何感想。

他們徑直走過長瀾大門,略過長階三千個,身側浮雲漂浮,穿過一個寬闊空曠的平臺,眼前便是長瀾山政務坊。

政務坊的黑漆木門上,雕刻着百餘弟子修仙習武的盛況,門仍半開半閉,透過縫隙可以看出裏面的布置與往常無異,只是高榻之上卻不見人影。

江衍與梅依雪立在了門外,只留楚晏清一個長驅直入,他目不斜視,跨過門檻的同時朗聲道,“長瀾有難,晏清來遲。”

剎那間,黑漆木門“嘭”地閉合——

“晏清,你總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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