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無愧
李恕的聲音飄忽,屋內不見他的身形,唯有黑影如鬼似魅。
楚晏清覺得譏諷至極,分明是一代宗師,卻非要扮成鬼魂,他冷笑一聲,朗聲道,“師兄既知我回來,又何苦躲躲藏藏?”
屋內傳來一陣笑聲,霎時,一簇簇燭光燃起,将政務坊照得燈火通明,而李恕正端坐在髙塌之上,高塌上放置着一張矮矮的方桌,方桌上雕刻着百春圖,其上擺放着一套上好的茶具。
李恕久久凝視着楚晏清,而後“唰”地展開靜水流深扇,扇動扇子的同時,一陣清幽的涼氣隐隐蔓延開來。
二人相顧無言,緘默良久,最後還出楚晏清先出了聲音,他一邊朝着高塌走去,一邊幽幽地寒暄道,“師兄,你我兄弟多年,何苦走到今天這步?”
他坐在李恕對面,兩人之間僅隔了短短一張方桌,卻仿佛隔着天塹。
李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用茶匙往身前的茶壺中舀了些茶葉,風爐上,水壺中的水“咕嚕嚕”地沸騰着,李恕取下水壺,将沸水灌入茶壺之中。茶香被沸水激發,剎那間,茶香四溢。
李恕先給楚晏清倒了盞茶,而後又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待到做完這一切,他左手向楚晏清一伸,做出個“請”的姿勢。
楚晏清不領他的情,只是冷笑。
見楚晏清不碰這盞茶,李恕無奈地笑笑,那表情就像是在面對一個任性的孩子,仔細想想,李恕臉上這無奈的表情竟與多年前見到楚晏清任性犯錯卻拿他沒什麽辦法時別無二致。
只是,無論是楚晏清還是李恕,心裏都一清二楚,他們似敵非友,早已不再是當初的兄弟之情了。
李恕一邊無奈地低笑,一邊搖了搖頭,他向前探探身子,将那盞茶朝楚晏清那邊更推了幾分,見狀,楚晏清眉心微蹙,不耐煩地說,“師兄,時間不等人,茶就不必喝了吧。”
聞言,李恕沒什麽反應,只是側着頭想了一會兒,淡淡說,“怎麽,到了家連口茶都不肯喝,是怕師兄給你下毒不成?”
好一句到家,長瀾如今哪裏還是他楚晏清的家?楚晏清無意與他多做推拉,直奔主題道,“師兄,此番你将晏清叫來,究竟所為何事?”
李恕長長地“噢”了一聲,那表情仿佛剛回過神來,“晏清,你不說師兄還真給忘了,你是說長瀾響起玉哨之事吧?”
楚晏清雙手環抱,靜靜地看着李恕做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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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啊,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曾在一夥山賊手中救下羽蕭?若說你對羽蕭有着似海恩情也不為過。你離開後,羽蕭仍留在你的蒼玉苑中,我并未管教過他,誰知他竟然……竟然走岔了路、背叛了長瀾!”李恕痛心疾首道。
楚晏清冷笑,“不知羽蕭究竟是犯了什麽錯?竟引得師兄先是痛下殺手,後又施發玉哨。”
李恕阖上雙眸,再次睜開時,一雙眼中盡是戾氣,“他犯的,是我四派八門中的死罪!晏清,你可知道,羽蕭他學了魔道詭術!整個長瀾因他危在旦夕,我又如何不能吹響玉哨?”
“哦?”楚晏清盯着李恕的眼睛,悠悠道,“羽蕭不過是長瀾山上最末流的弟子,又是從哪裏學來了魔道詭術?師兄可曾派人驗屍?若羽蕭當真修習魔道詭術,我這個師父自然不會護短,可他若是被人栽贓陷害,我這個師父也決計不會任由他丢掉性命!”
李恕怒視楚晏清,顫聲道,“晏清,你什麽意思?你難道懷疑我會誣陷羽蕭不成?”
楚晏清垂眸搖了搖頭,“晏清不敢,只是人命關天,很多事情,還是要調查清楚才好下結論。”
“哈哈哈哈”李恕仰頭大笑,他眯起眼睛,幾乎咬牙切齒道,“好一個人命關天,好一個調查清楚才好下結論,晏清,你說得對、說得好,只是你當初對周尚光又是怎麽做的?我長瀾的臉面早被你丢盡了!”
李恕是看着楚晏清長大的人,他自然知道怎樣才能戳中楚晏清的傷口,怎樣才能讓他難受,并且不遺餘力地做了。
聞言,楚晏清連心都顫了兩下,他深吸一口氣,堪堪壓下洶湧而來的情緒。然而,事到如今,令他悲傷的,又何止是周尚光的死?
他的身體不由得佝偻了幾分,不等他說話,李恕乘勝追擊,“晏清啊晏清,師兄知你天生聰穎、驚才絕豔,于天下衆生有恩,可無論如何,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這世間還有綱常禮法,這世間還有它的規矩,豈能由你肆意妄為?”
“晏清,師兄知道你不甘心從此成為一個廢人,師兄對你的疼愛絲毫不比師父少,當初師父因你含恨而終,你卻仍不知悔改,晏清,你可知師兄心中有多痛麽?”李恕眉心緊縮,眼眶通紅,情急之下,雙眸竟濕潤了。
聽到“師父”這兩個字,楚晏清卻突然醒悟過來。他忽的坐直了身子,心底的痛與傷,憤怒與不甘在頃刻之間得以化解。昨夜走馬觀花般的夢境在他腦海中再次回放,他的頭腦逐漸變得清晰,往事抽絲剝繭,露出本來的面目——
楚晏清擡起頭來,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李恕,他收斂了寒暄之态,表情冷淡而疏離,就像在看一個全然陌生之人。李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楚晏清的表情愈發冷淡,一雙眼睛像是能把人戳出個洞來。
李恕捧起面前的茶杯,抿了幾口,稍稍鎮定下來,只是還未等他開口,耳邊便傳來楚晏清清冷的聲音,“師兄,你早知師父是死于天劫,對不對。”
楚晏清的聲音很輕,于李恕而言卻是石破天驚,他動作一頓,嘴唇顫了幾下,低頭給自己倒了杯茶,飲罷,幹笑道,“晏清,你在說什麽?師父明明是因為你金丹碎裂後放浪形骸,這才氣血逆流、抱憾而亡的!”
楚晏清搖搖頭,“不,不對。師兄,你在說謊。師父已是化神之軀,境界頗高,修為了得,怎會無緣無故暴斃而亡?當初師父死後,你将一切原因都歸咎于我身上,頭一回對我大發雷霆,并禁止我去見師父最後一面。師兄,你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因為想要隐瞞師父的真正死因,想要用師父的死來控制我,對不對?”
李恕表情扭曲,“不對!楚晏清,你在胡言亂語!你在惡人先告狀”說着,李恕“砰”地一聲站起身來,他指着高牆之上懸挂的幾幅人像,畫像上的人,各個手持寶劍,精神矍铄、仙風道骨,正是長瀾先祖,“你對着長瀾先祖,怎可如此妄言?”
楚晏清亦站起身來,厲聲反問道,“師兄,當着長瀾先祖,你怎能如此妄言?你一生愚蠢天真,若非當初我一心信任你,你又怎麽可能瞞天過海?”
李恕搖頭,不敢置信道,“怎麽可能?你根本沒有見到過師父的屍體!”
他跌坐回去,五官擠在一起,再顧不上自己的形象與體面,伸手将面前的方桌推倒,“噼裏啪啦”,一桌的茶具碎落滿地,他喃喃道,“你竟敢忤逆我,你竟敢偷偷去看師父的屍體!”
楚晏清阖上雙眼,他居高臨下地望着李恕,淡淡說,“師兄,我忤逆你絕非一次兩次,唯獨你不許我見師父最後一面這件事,我未曾忤逆。”
李恕擡起頭來,他遲疑地看着楚晏清,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底攀升。
楚晏清的聲音很輕,“當初我對你深信不疑,你一口咬定是我害得師父氣血逆流、暴斃而亡,我便全然信了。你要我面壁思過、不許我見師父最後一面,我就當真面壁思過了。我未曾見過師父的死相,卻見到了雲鶴道人的死相!”
李恕嘴唇翕動。
“世人只知雲鶴道人為了在天雷之中保全性命,死前居于神醫谷,卻不知我當初為了江衍所中蠱毒,亦在神醫谷!我是眼睜睜看着雲鶴道人在天雷當中化作焦骨的!”
李恕眼神閃躲,“那又如何?雲鶴道人因何而死,與師父有何幹系?楚晏清,你難道還想開棺驗屍不成?”
楚晏清冷笑,“晏清不敢擾師父清眠。起初我亦沒有将師父的死與雲鶴道人的死聯系到一起,直到昨晚我得知羽蕭與玉翎的死訊之後,當場昏厥過去。在睡夢之中,我回憶起了師父去世的那晚。”
說着,楚晏清打了一個寒顫,“那晚我雖不在長瀾,可整個東境與雲鶴道人渡劫那晚的神醫谷一樣,雷雨交加、直至天明。”
李恕吞咽一口,“那又如何?只不過是巧合罷了。”
楚晏清扯了扯嘴角,他目光死死咬住李恕,“是,這一切都可以歸咎于巧合。我根本抓不到你絲毫的把柄。”
他一只手緩緩在腰間拔出鎮龍劍,“師兄,讓你暴露的,不是師父的屍體,亦不是雲鶴道人的死相,恰恰是你此時的表現。我現在方能确認,師父當真是死于天劫!”
李恕收緊拳頭,一只手用力握住靜水流深扇,一條條青筋從他的手背上躍起——
“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我看錯了!至少我李恕未嘗做過任何讓長瀾蒙羞之事,可你呢?你巧借詭氣之名,滅盡清澤一派、虐殺周尚光,鬧得天下人盡皆知,你又作何解釋?”
“師兄,晏清一生,不負世人、不負天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楚晏清擲地有聲地回答道。
“我只要問心無愧。”
“哈哈哈哈哈”,突然,渾雄的笑聲自政務坊四面八方傳來,這聲音如巨缽,引得整個政務坊內所有的家具、器皿都在與之共振,就連楚晏清的五髒六腑都在微微震顫,等到笑聲停歇,振動停止,那人才說道,“楚晏清,好一個問心無愧!”
“你當真以為自己可以問心無愧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