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混戰

楚晏清拍拍朗明的肩頭,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而後讓朗明将挺身而出的長瀾弟子以及白松、尋冬二人帶來的諸位道友的名字一一記錄下來。

英雄應當被銘記,英雄必得得到敬仰。他們應該名垂青史。

一整天,楚晏清與江衍、梅依雪三人都窩在房中商量對策,沙盤之上,擺放着各異的石子,以石子呈現出種種危險萬分的場面。接近十二個時辰中,他們不眠不休演繹了各種各樣的情形,而每一種場面的結局,都是非死即傷。

更深露重,接二連三的失敗讓江衍心中煩悶得厲害,他推開沙盤,沉着張臉說:“別想了,此時想再多都是自尋煩惱。我們能做的也只有一句‘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聞言楚晏清莞爾,“說得對。想再多都是庸人自擾。”

這世間不乏虛僞小人,可在大是大非面前,更加不乏舍生取義、胸懷天下之人。

翌日,又有不少四派八門的弟子聞訊趕來,他們之中,有的正處于風華正茂的年紀,有的卻還是副稚氣未脫的樣子。他們一個接一個的将自己的姓名、門派、擅長的功法報給朗明,朗明一一将他們記錄在冊,到最後,他的身前竟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傍晚時分,楚晏清在朗明那裏拿到了這份名冊。他想記住這些人,哪怕經此一役,等待自己的唯有死亡這一個結局。

燭光下,楚晏清将名冊從頭看到了尾,卻在末尾的那頁赫然看到了孫雄的名字。

楚晏清怔住了,他輕輕念出“孫雄”這兩個字,一種微妙複雜的心情在心間迂回反複。

這些年以來, 楚晏清走的一貫是道義之路,是拯救之路。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認為天下間的修真之人都與他抱着同樣的胸懷,以至于在他發現修真界的許多爾虞我詐、龃龉難堪後幾近于心灰意冷。後來,除了少數幾個摯友以外,他再不敢相信旁人,他們在浩瀚天地間茕茕孑立,踽踽獨行。

直到如今,他走過了許多的路,見到了許多的人,經歷了許多的事。他逐漸懂得了修真界與人間別無二致,這其間有好人,有惡人,也有善惡交織,行走在灰色地帶的人。而這些身處中間地帶的人,或許平日已經習慣了自私自利,腌臜污穢,可若是當真遇上人間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們亦會堅持正義與理想。

或許,孫雄以及四派八門當中的許多都是這類游走在灰色地帶的人。他沒有與孫雄相見,或許,孫雄也不願與他相見。他們只需要知道歷經千帆彼此仍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煙雨濛濛,散不去的濃霧久久籠罩在長瀾山的上空,天雷一觸即發。

梅依雪将淨化之術教給了即将前往豐都的所有人,江衍亦帶着衆人沒日沒夜地修煉劍法。命運之弦緊繃,他們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了。

三天後的清晨,浩浩蕩蕩百餘人從長瀾主峰出發,他們禦劍升空,朝着豐都的方向一路西去。

傍晚,衆人落在了豐都漫天的黃沙之中。

此時,落日的餘晖退散,黃沙脫下了金色的溫柔面紗,在黑暗中露出它們的獠牙。整個豐都陷入絕望而龐大的黑暗之中,唯有豐都結界散發出燦爛的光華。

刺骨的狂風裹挾着無數砂石拍打在他們身上,烏黑的雲懸在楚晏清的頭頂,在稀薄的空中下墜、再下墜,遠遠望去,甚至讓人覺得這即将掉落的烏雲就緊緊貼在了他們頭頂。耳邊雷電之聲如石破天驚,連綿不絕,每一聲都砸進楚晏清的胸腔。

風雨更勝,處于風暴中心的楚晏清只覺頭暈目眩,胸中的煩悶壓抑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突然,刺目的閃電劃破黑暗厚重的雲層,衆人心裏“咯噔”一聲,是時候了!

楚晏清深吸一口氣,拔出鎮龍劍的同時,用力擊向了豐都結界!

“—砰!”

鎮龍劍刺向豐都結界的同時,刺眼的光亮從天際徑直砸向楚晏清,剎那間,火光四射!

楚晏清被天雷擊中,尖銳的刺痛從頭頂一路蔓延,渾身上下每一條經脈、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骨骼都在這巨大的刺痛下幾乎崩裂。他身體篩糠一樣的顫抖着,口中迸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嘶吼。

“——啊!”

太痛了。這是種超出了人的認知與忍受極限的痛苦,在瞬間爆發,然後漫無止境地擴散、延續。

江衍身體一滞,他下意識地捂住心口,胸腔上下的起伏出賣着他所經受的折磨, “晏清!晏清!”,他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水,汗珠彙聚在一起,沿着下颌骨滴落在黃沙之中。淚水在瞬間決堤,縱然江衍早已答應了楚晏清,放任他走這條路,可當江衍真正見到天雷的威力後,卻是真切的後悔了。

然而事到如今,後悔又有何用?楚晏清已是化神之軀,只要豐都結界尚存,他早晚都會死在天雷之中!想來,自從楚晏清拿起鎮龍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如今的命運。

天道無情。

天雷并未打算就此放過楚晏清。一聲未歇,一道閃電再次從厚重的烏雲之中閃耀而下!

“啊!”楚晏清高呼一聲,天雷劈中他的剎那,他奮力揮舞起鎮龍劍,借鎮龍劍将那滾滾天雷之力引入豐都結界!

“咣!”

“咣!”

一道道天雷接連不斷地劈下,在天雷勢無可當的攻擊下,楚晏清的神志越來越模糊,他手中的鎮龍劍随着手腕的顫抖而不斷地抖動,幸而上古神劍已有靈性,源源不斷地吸納着天雷之力,将這毀天滅地的神力化作無堅不摧的武器!

“咣!”最後一道天雷劈下的同時,楚晏清只覺渾身都如燒灼一般,劇烈的疼痛從丹田出發,順着經脈迅速傳遞到全身每一個角落,他的皮膚通紅,細細看去,竟冒出熱氣。

踉跄倒地的同時,他如回光返照般調動起全身的靈力,朝着結界發起最後一擊!

“啪!”

“啪嗒!”

楚晏清虎口一震,他模糊的目光落在鎮龍劍上,這才發現上古神劍竟突然裂出一條條細密的縫隙!他的手腕因結界與鎮龍劍之間的撞擊而形成的巨大沖擊脫了力,只聽鎮龍劍“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霎時碎為齑粉,被狂風吹得不見了蹤跡,只剩光溜溜的劍柄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須臾之間便沾滿了黃沙!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楚晏清跌落倒地,力量散盡前,他眯起了迷離的眼睛,看到豐都結界終于裂開了縫隙!

“晏清!”江衍撲身而來,将楚晏清抱在懷裏,“晏清,不要睡!不要睡!不要離開我,你不要離開我啊!”

滂沱的淚水如雨滴落,砸在楚晏清的臉上。楚晏清用力睜了一下眼睛,卻只在黑暗之中看到一片模糊,耳邊江衍的聲音他已經聽不真切了,只剩下一片尖銳的忙音,如刻刀般雕刻在他的心田。

“晏清,求你,求你堅持住!晏清!”

楚晏清勉強扯了一下嘴角,卻連一個安慰的表情都做不出,他想要拭去江衍的淚水,可用盡全力都無法擡起手來。

他的呼吸停滞下來,混沌的神志亦逐漸消散。

楚晏清的三魂七魄均已在天雷之中變為了碎片,此時這具殘敗的身體再無法桎梏他的三魂七魄,一個接一個地從他灼燒滾燙的身體之中飛離而去。

江衍發瘋一樣大叫着楚晏清的名字,他想要抓住楚晏清的魂魄,卻只是徒勞無功,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等到楚晏清的最後一魂即将消散之際,江衍胸前的通靈玉佩突然發出了一片微弱的黃光,江衍連忙舉起自己的通靈玉佩,而下一秒,楚晏清的最後一縷魂竟被通靈玉佩吸入其中!

楚晏清阖上了眼睛。

自從十二年前因修補豐都結界而身受重傷以後,楚晏清幾乎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什麽善終,此番重回豐都,更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他愛這個人間,愛他所有的好與不好,他愛天下蒼生,哪怕蒼生帶給他的痛苦遠多于快樂。無論十二年前亦或是現在,他都在天下蒼生與自己的生命之間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天下蒼生。

楚晏清是這般豁出一切地愛着這個世間,而身為楚晏清的道侶與摯友,江衍又怎能在此時沉湎于自己的傷悲之中?

江衍将楚晏清的屍首藏在一個巨石之後,兩行滾燙的淚珠了落下,然而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留給悲恸了,他臉上的表情緊繃,按照事先約定好的那樣,朝梅依雪與白松、尋冬揮了揮手。

剎那間,江衍拔出碧華劍,飛身一躍,就着豐都結界裂開的那道縫隙,施全力順着這裂縫劈去!而白松則帶領五六個修為境界最高的道友緊随其後,他們聚氣掌心,将體內的靈氣源源不斷地輸送給江衍。

梅依雪則掏出玉笛,“擺陣!”她大喝一聲,剩下的衆人便迅速擺出陣法。梅依雪筆直而立,她目光堅定,一陣陣流暢而沉靜的樂聲從笛中流淌而出,而陣法當中緊随她身後的衆人則盤膝而坐,念出清心決。

“清心如水, 清水即心。

微風無起,波瀾不驚。

幽篁獨坐,長嘯鳴琴。

禪寂入定,毒龍遁形。

我心無竅,天道酬勤。

我義凜然, 鬼魅皆驚。”

“醒來!醒來!”

“啊!”

随着江衍的一聲高呼,結界裂開的縫隙被越撕越大,結界之中,露出一道詭谲奇異的光,這道詭谲奇異的光線洩露而出的剎那便掩蓋了結界的璀璨光華,霎時間,結界之中一聲聲尖銳的嚎叫聲響起——

“放我們回家!”

“我要回家!”

“放我們出來!”

“殺!殺!殺!”

江衍感受到結界之中洶湧而來的詭氣與龐大的邪惡力量,這力量以壓倒性的态勢向他們襲來!江衍與身後的修真者鉚足了渾身力量抵抗,卻是節節後退。

終于,豐都結界在千百妖魔的撕扯中徹底黯淡消弭!

江衍微微舒了口氣,耳邊的清心決與徐徐而來的笛音讓他暫且獲得了安寧,可還未等笛音與清心訣将千百妖魔淨化完全,他們耳邊便傳來一陣巨大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掩蓋了聲聲入耳的清心決與悠揚婉轉的笛音,而那些剛剛獲得自由的妖魔仿佛在這腳步聲中汲取了新的力量,他們聞聲嚎叫着,暴亂着,瘋魔一般沖進梅依雪設好的陣法當中!

江衍擡頭一看,發現一個渾身長滿尖刺的巨大怪物正從結界的最中心走來。這怪物如虎似獅,身上長着兩個翅膀,醜陋的臉上滿是流膿的瘡疤,此時正朝衆人露出自己鋒利的獠牙!而這怪物身上,則背着一個身着紫衣,眼睛充血的中年女子。這中年女子神情執拗,雙眼通紅,口中喃喃念着一個字,“殺!殺!殺!”

江衍與梅依雪對視一眼,當即想到了這一人一獸的身份!

“這是……窮奇和雲蒼!”

窮奇大步而來,轉瞬間,便走到了江衍與梅依雪跟前,在上古大魔的映襯下,此時的江衍與梅依雪顯得這般渺小無助。

“雲蒼,醒來吧!”江衍痛心疾首地說。

雲蒼被困在豐都結界之中足有百年之久,被詭氣浸潤了百年,心間的怨氣更是積蓄了百年。

當初,是天境諸神将她逼為了魔,而如今的她,早就在漫長的折磨中成為了真正的魔!

梅依雪的笛聲悲凄婉轉,衆人口中的清心訣傳遞出凡人的無奈與恐懼。

雲蒼冷漠地看着江衍與梅依雪,她雙眸如血,神色之中看不到半分的仁慈與理性,她那清脆悅耳的嗓音已在百年間的嘶吼與哀嚎中變得無比沙啞,而她的口中只剩下一個字。

“殺!殺!殺!”

結界之中釋放出的千百妖魔在雲蒼的鼓動下紛紛拔出利刃,揮向衆修真者。清心訣之聲未斷,眨眼間,眼前已是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眼見場面一發不可收,梅依雪振臂一揮,接着眼前的陣法倏地一變,尋冬飛身躍起,施動定身訣,“定!”

衆人紛紛施動定身訣,眼前的千百妖魔,功力低微的當場便定在了原地,而剩下的也在定身決的作用下動作漸漸放緩。修真者的陣法不斷改變,他們一邊施動定身訣與清心訣,一邊躲閃着妖魔的攻擊。

江衍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雲蒼,時至今日,他仍舊很難将眼前的惡魔與黃粱幻鏡中那個明豔淩厲的女子聯系到一起,然而他心裏清楚,幻鏡中的雲蒼,正是眼前的惡魔無疑。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與騙局。人間不過是天境諸神手中的棋盤,而雲蒼、窮奇,乃至全天下的世人,統統都是棋子。大地的萬物生靈,于天境高高在上的神仙而言,無非是可以随意踩死的螞蟻。

一百多年前,反抗天道的雲蒼是場笑話、是個悲劇,而一百多年後,妄圖修正天道的楚晏清又何嘗不是個笑話?

江衍心中悲痛萬分,他喉頭一哽,勉強說,“雲蒼,收手吧。害你的是天道、是天境諸神,不是這些可憐的凡人!”

曲罷,梅依雪也放下玉笛,輕聲說,“雲蒼,收手吧。趁一切還有機會。”

看着眼前的女子,梅依雪腦海之中浮現的,是黃粱幻鏡之中執著而堅定的她,她心中酸楚,眼中含淚,“你是個好人、你是一代宗師、你是凡人與人間的驕傲,你的力量,不該用來傷害同類。”

梅依雪哽咽了,再次說出黃粱幻鏡之中說過了無數遍的話,“雲蒼,好人不該對好人動手。”

不知是因為梅依雪的笛聲與衆人的清心訣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因為彌漫周身的詭氣已經散去,雲蒼的雙眸中漸漸有了神識。她看了梅依雪須臾,“你是誰?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

梅依雪心尖一顫,“我們曾經見過,在夢境中。”說着,她再次吹響玉笛。這一次,雲蒼沒有抗拒,亦沒有襲來,而是靜默地,用一種困惑的目光看着周遭的一切。

漸漸,雲蒼腥紅的雙眸越發清澈,臉上的戾氣終于消弭,她撫摸着窮奇臉上的疤痕,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這是哪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我不是被困在結界中了麽?”雲蒼喃喃問道。

江衍上前半步,輕聲道:“雲蒼仙君,你得救了。當年因為地修被困在結界中的人,也都得救了。”=

雲蒼緩慢地點點頭。一百多年的記憶湧入腦海,一時間壓得她喘不上起來。她看看眼前的江衍與梅依雪,又看看自己麾下的弟子們,咬牙切齒地從口中擠出幾個字。

“天道無情,凡人何辜!”

随着雲蒼的清醒,那些妖魔亦安靜下來,梅依雪帶領着所有修真之人,再次施動清心訣,那些掙紮百年、憤怒百年的妖魔,總算沉沉地陷入了睡夢當中。

最後,梅依雪上前半步,對雲蒼說,“這些人積怨太深,清心訣只能保他們片刻的安寧,若想讓他們徹底恢複,唯有廢掉他們的法力,抹掉他們的記憶,讓他們成為真正的普通人和最尋常的精怪。”

雲蒼眼睑微垂,她的睫毛顫了兩下,旋即說道,“對他們而言,倒也算是個最好的結局。”

一曲作罷,千百妖魔已除,于今夜誕生的,是人間良善溫和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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