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返程
來的盡是慕容逸,就是之前王丞相使金刀記,一直要除掉的那個慕容逸。王丞相一直提醒父皇要防着他們,可是父皇一直秉持“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為赤子”的治國理念。
關愛這長江以北之上,所居住的各族人民,漢人,匈奴、鮮卑、羌人……所以他認為慕容逸、姚複安一直沒有過錯,不能因為他們是鮮卑、羌人,是降臣就無端殺了他們。
而慕容逸、姚複安也确實韬光養晦,謹小慎微沒有在朝堂上出過錯,時時都是一副肝腦塗地的忠誠,後期的戰場上又屢立戰功,适才父皇才沒有找到理由殺他們。怎麽會沒有理由?
帝王殺人需要理由嗎?魏昏帝殺人講理由嗎?不是想殺就殺,父皇不是沒有理由,父皇就沒有想殺他們的意思,他一直是惜英雄、重英雄的,只是這次他的野心蒙蔽了他的理智,被一統江山沖昏了頭腦,釀成大錯。
慕容逸隊伍發現了陛下的行蹤,騎兵來到農舍邊,慕容逸一步步挨近父皇,周邊竟有勸誡“主上,現在大好機會,他人少勢微,趁此機會殺了他父子二人,他那留在長安的兒子文弱,将來不足為懼。”
玉珩就站在父親身前,緊貼着父親。他也知道,自己的命就在這個人一念之間了,玉珩心內告訴自己“楚燃,我欠你的可以還了,你恨可以解了。”一只手握緊了青霜流雲劍的劍柄。
然而慕容逸下跪了,行的是君臣嵇首禮,他來此的目的,确實也不是為了追殺陛下,他是在大戰中避戰了,也确實保存了自己的實力,但也不是為殺了陛下。
如今魏軍大敗,他也沒有準備回魏國,而是準備往他的舊國燕國而去的。此時魏國沒有武力可以約束他,他想回燕國舊地去,而不是回魏國。
但是他心裏也确實沒有追殺陛下的意思,是走的同一條路大家正好碰上了,此刻看見大魏皇帝苻鴻義也是略有驚訝,但他們還是君臣,就行了君臣叩拜之禮。
慕容逸說“陛下,微臣是你的臣子,我定會護你回長安城,王丞相确實奸詐,不惜設金刀計構陷與我,更害死我的兒子慕容澤。
但是陛下卻多次維護與我,當時完全可以要了我一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卻沒有,後期也一直真誠待我,出城相迎、賜我田産、宅院、金銀……,慕容逸深感陛下隆恩,陛下以仁政治天下,微臣也絕做不出弑君之事,必保陛下平安返回長安城。”
“但臣一直想問陛下,你可有想過?你大力推廣漢文化,主張以儒家文化治天下,可這個四分五裂的大時代,五胡匈奴、鮮卑、羌……”
“各個民族入主這塊曾經屬于夏、商、周、漢、晉的華夏大地。一個個都是血性的漢子、一支支都是彪悍的民族,連正統漢氏都衣冠南渡,南渡時“衣冠墜塗炭、輿辂染腥膻”,你奪一處殺戮三族。”
“但是整個鮮卑、整個羌族,你怎麽可能屠戮的完?滅十族都是沒有用的,仁政、仁政安能統治這個亂世?怎麽可能一統的下來?大家各保一方不好嗎?享一方榮華富貴、做一方霸主,也不至于你今天陷入這般的絕境?”
“陛下是仁君,微臣也不會做佞臣,必保陛下一路平安返回長安城。”慕容逸此話雖然說的尖銳,但是說話的态度是極恭敬的,是一個臣子對陛下說話的态度。
陛下沒有回話,天不佑我,經此一役天下不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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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慕容逸說這樣的話又是在這樣的時刻,慕容逸士兵數量勝出多倍,要殺就是現在。能這樣說話是真的打算放過他們了,玉珩提着的心放了下來,握着青霜流雲劍的手也松了勁。
慕容逸不殺不意味着他的下屬也這樣想,玉珩不放心,叫了多人一同防衛在父親的農舍外圍,深夜直至确定無礙才敢坐下,這樣殺機四伏的夜,有一點異動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可是一切安靜下來,明月夜,思故人,本次調兵因為是南下作戰,楚燃的代州兵馬在北方應該還在路上?此時不知道是否知道到了戰敗的消息?楚燃會是什麽感受,開心高興吧?魏國畢竟滅了他一族。那是希望我死還是活着?玉珩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此時戰敗的消息還沒有傳到拓跋楚燃處,他也确實帶着代州人馬在路上。他是擔心的,魏國集結百萬雄師攻打南朝。楚燃當然也希望此戰能敗,畢竟是魏國滅了他一族,但是又不希望敗了。
如果敗了,玉珩生死難知,他是擔憂的,深深的擔憂,大戰勝敗難知?想起之前玉珩受傷,躺在地上生死一線的樣子,他的內心就升起不能控制的恐懼。
他怎麽會希望玉珩死,玉珩所做種種,他怎麽會不知道、不明白,不懂。這個人到底有多愛自己、付出種種終是等不來回應的。玉珩你欠我的,終不是一點財物、一點情義,是我所有的親人,但是愛你的心意也是磨滅不了的。
楚燃走出軍營是一輪圓月高挂,月光柔美,蒼穹之上薄雲飄浮,遠不是霍烨匈奴繁星遍布可比,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玉珩你定要等我,等我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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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逸說話确實守信,一路護着父親回了長安城,慕容逸神情肅穆向父皇行了嵇首禮,這位當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枭雄。
這些年來一次一次向陛下叩首,他想起第一次到皇都,陛下出宮相迎;想起因慕容澤叛逃,他被追兵追回,跪在未央宮前殿;想起陛下曾贈他的金銀、绫羅……
“陛下待我,恩重如山形同再造,我當年被慕容皇族逼迫失了活路,是陛下收容臣,後我兒慕容澤叛逃,陛下也放過微臣。陛下用國士之禮待我,陛下大恩,臣沒齒難忘,定當銘記于心,永感大德!”而後重重的磕頭在地。
頭跪在地上,慕容逸心中是真的敬重陛下,也敬佩他文治武功、善待天下百姓“為政之道、德化為先”,但是心裏仍然認定雖是慕容皇族逼我入絕境,但是我冠的是慕容姓。
燕國是我的家、我的國、是我慕容鮮卑一族幾代人的心血,終不能讓他毀于一旦,叛主、佞臣、恣睢之臣……,臣終是對不起陛下的天恩了。
這段時間從泾陽戰場大敗的魏軍,慢慢也在聚攏,已有萬餘人,眼見着慕容逸準備帶兵返回燕國舊地。此時身邊的大臣李康舵進言父皇。
“陛下,此處離長安中軍駐地已經不遠,快馬加鞭調動中軍,玉珩将軍再帶上聚攏的兵士,人數上勢均力敵,追上此人一定可以将其斬殺,如果此人返回鮮卑舊地,一定會大亂,以後燕國舊地未必拿的回來了。”
玉珩在路上也想過這個事情,李康舵說的沒錯,更知道慕容逸回去,必然是會收複舊山河,那是鮮卑舊地,一旦回去必然放虎歸山。如果此時搬兵去追,斬殺慕容逸絕對是來的及的,雖然不能必勝但值得一試。
父皇看了看李康舵,緩慢的說了一句話:“我知你說的是對的,我也想到了。但是這一路如果不是慕容逸幾萬騎兵護送,我怎麽能回到長安?”
“現在自己得以安全,就派騎兵追殺他,人家救了你,你再反殺救你之人。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父親常年學習儒家文化,用的是魏武帝曹操的話。救下自己,反殺之,确實也不是父親所為。
李康舵複又進言;“陛下,這是重小義而輕天下。”
“我終是做不出,這般有違道義之事。”陛下能廣攬天下英才,十年間奪下整個長江以北,丞相去世後天下仍能被管理的山清河晏、百姓豐樂,怎會沒有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不過是性格的兩面,惜人才得了江山,信人才毀了江山。
途中,拓跋楚燃也知道了戰敗消息,知道主帥死于戰場,但主帥不是玉珩,出征前就已昭告天下,拜苻期為鎮國大将軍,玉珩為骠騎将軍只是此次的副将,不知他可安好?他那樣不怕死的性子,沒有得到一點關于玉珩的消息,有沒有傷着完全不知……。
回到長安城,此次泾陽之戰大敗後消息傳遍天下,初時還好,不久天下複又大亂,曾經歸順于魏的國家,紛紛扯起大旗自立為王、天下複又生出亂世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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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擲人去,宏圖終成灰。眼前種種父皇憂思成疾、氣滞郁結、慢慢身體也不如以前康健,玉珩時常去探望父親病情,這個世上除了父親就是楚燃,他沒有別的人了。偶也會碰見太子苻玉凡,每次碰見這個哥哥,玉珩都是恭謙行禮、謹言慎行,時刻謹記丞相給他的忠告。
甘泉宮(皇帝的寝室),赤色內柱金龍回旋盤繞、栩栩如生,重檐庑殿頂(雙層金頂)彰顯皇家威儀,殿外一座假山怪石嶙峋,旁邊柳樹枝葉繁茂、層層疊疊、自然垂落,倒影在這廊庭水榭裏。
父親是腹痛,禦醫診斷腹內生了痢(腸胃炎),見父親尚行動自然,生活如常,玉珩才稍稍放心。
“珩兒,你的孝心為父知道,如此小病不需你天天探視。”因為泾陽大敗,天下紛亂,父親一直深感自責,身體、氣勢不比當初,竟然顯出了衰老之相。整個人又因為病情影響,居然也不再是巍峨挺拔、氣宇軒揚的了,竟然生出頹勢。
“父親,不要太過憂心,待你病愈,孩兒還可以與父親重拾基業。”
玉珩安慰父親,他也知現在的魏國,軍事力量大不如前,泾陽一戰損失中軍兵馬極多,其他各地地方軍回本地,但是此次大敗魏國失了掌控天下的能力,只有苻氏各王、老臣、漢人臣子駐守之城方還牢固,重拾基業談何容易。
父親也知道玉珩是在安慰自己,這一年來,他一直反思自己,泾陽大敗,确實是自己被雄途霸業蒙蔽了雙眼,忘記初心,對形勢做出了極大的誤判。好好的天下,四海升平的日子沒有了……。
泾陽大敗後,父皇下旨免了泾陽戰場上,死去将士的家庭所有賦稅、徭役,也望這些家庭,日後能不至于太過困苦。
玉珩見父親不說話,知道他在憂思天下,“父皇,珩兒還在。珩兒會天天來探視父親,珩兒,相信父皇一定會身體康泰的。”
這個孩子真的是極好的,比太子好太多,可是如今天下紛亂,根本不是改換太子的時機,這孩子也只能是國之基柱,棟梁之材……
“珩兒,我贈予你許多姬妾,為何還不見你有子嗣?”
玉珩也沒料到,怎麽會說到這個事情上,“父皇,孩兒會努力的。”而後,就沒有而後了。
直到一日父皇坐在龍椅上,一手緊握龍椅的扶手,一手捂住腹部,疼的大汗淋漓不能起身,需周邊宮人扶起方能回宮時,玉珩真是心都揪到一起了,下朝經了通報方才去了父親的居所甘泉宮。
父親此時躺在床上,玉珩也不禁難過,一個人怎麽會老的這麽快,有些人的老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可是對于父親他是一夕就老了,就在泾陽之戰大敗的那個夜裏,那個父親說天不佑我的夜裏。
禦醫診斷開了藥方,玉珩随禦醫而出。
“初時,陛下症狀不明,判斷是腸痢,但多日用藥都未見好轉,現在看來是惡毒之症,腸蕈(腸癌)”
“此病醫治困難只能減緩痛苦,将軍放心。微臣,定當盡力醫治。”
很多事情終是天命使然,非人力所能改變,父親這樣一個人,孩童時便習儒學,從小就有宏圖大志;少年時結識王丞相,當機立斷推翻魏昏帝。
中年時與丞相攜手,對內嚴肅法紀、加強農業生産,對外招攬天下英才、終統一整個長江以北,一生雄才大略,泾陽大敗一敗塗地。百姓重歸戰火,對他神思的打擊,遠比身體更重,玉珩心裏怕急了。
探望頻次增多,父親病情卻每況日下,不可挽回。
一日,玉珩陪在父親身邊,這位帝王,雄才偉略現在也被病情折磨的身材消瘦、垂垂老矣。寝室外園林裏的假山怪石嶙峋,水榭中綠萍浮水,遠處飛梁跨閣、一棵幾百年的羅漢松高聳入雲,見證了從漢朝到今日的朝朝暮暮。
“珩兒,你記得泾陽大敗的夜裏,在那家農舍裏,那農戶給我遞了碗飯嗎?”
此事發生在生死攸關的時刻,當時慕容逸追上來,玉珩認為那個農舍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兒臣記得,飯食雖簡陋,也是那農戶能拿出的最好了。”
“為父吃完飯後想那農夫貧困,一定生活可憐,便将随身金銀贈予他,他不要。”玉珩想起那日,确實見桌上有些金銀玉飾。
“那農夫說,陛下與我等而言,是與父親一般的存在,父親在孩子這裏吃了碗飯,我怎麽能收自己父親的錢。這幾年天下升平,我這樣的百姓才能有條活路,有口飯吃、有件衣穿。若不是陛下,我等可能早就餓死路邊了,今天又怎麽能遇見陛下,小農,祝陛下安康、天下太平。”
“珩兒,你說說我做了什麽?好大喜功、窮兵黩武才會落得今日慘敗,天下複又大亂,我以為百萬雄師渡江攻南朝,是我此生最宏偉的功績。”
“現在看來當日你一力觐見,落淚求我不要去,堅決不讓打南朝,那天、那時才是我人生真正的谷底。”至此再也忍不住,玉珩一直認為,敗了只要不死,再打回去就好,怎麽會一敗而塗地?
戰争只能得了土地,只能殺了皇室三族,根本滅了他們複辟之心。如果不打南朝,大魏一直強盛,他們絕不敢反叛,但是魏國大敗已無力掌控天下,他們複又生出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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