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方楠見到他出現,有心想要對着對方露一個足夠溫柔和深情的笑,偏偏心裏亂得很,完全沒有那樣的情緒,自然也露不出那種自欺欺人的笑臉,反而顯得說不出的勉強。

楚西庭見他這幅樣子,還以為他真的很累,說道:“是不是沒休息好?沒休息好的話還是不要勉強了,要不你今天還是先回去休息吧,這裏的事情交給高導就行了。”

方楠見他獻殷勤,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卻是一愣之後,眼中嘴角都不自覺地流露出幾絲嘲諷的笑意——這人為了哄人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來,要知道雖然拍攝和音頻并不是同步錄入,但是方楠是什麽工作?MV的拍攝他如果走開了,之後出了差錯誰負責?——不過這笑意也只是一閃而逝,方楠就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控,趕緊收了那一絲嘲諷,也顧不得計較楚西庭有沒有看出端倪,只是順勢露出了一點疲憊的樣子,說道,“沒什麽,可能是天氣太熱,所以覺得有些發困,醒醒神就好了。”

說着,他站起身來,跟人說道:“我去下洗手間。”

方楠洗了把臉,努力嘗試着回複精神,避免在楚西庭面前露底。

加洛之前的判斷其實并沒有什麽錯,他并不是什麽擅長說謊和演戲的人物,平日要是被逼着說句言過其實的奉承話都會覺得臉皮僵硬,何況是欺騙感情這樣的活計。

他面對楚西庭時候表現出來的自然态度,一半是源于多年記恨所鑄就的堅定決心,另一半則是源于自我催眠。

他畢竟當年愛過楚西庭。雖說當年年少,但是越是年少時的情感,才反而越是刻骨銘心。方楠也許什麽高深的角色都演不了,唯有這個角色,卻是絕對得心應手的。

只不過方楠終究不是心機很深沉的人物,所以偶爾狀态不對的時候,也會發揮失常。

他洗了一把臉,覺得精神已經好多了,便決定出去重新用另外一張臉孔面對楚西庭。

只是在這麽幹之前,他卻被加洛堵在了走廊上。

加洛之前在之前拍攝MV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楚西庭的出現,具體發現的時間可能比方楠還要更早。只是方楠當時不知道該說是在認真工作還是在神游天外,始終一個眼神也沒搭理楚西庭,所以加洛暫且壓制下了心裏的騷動。

可是之後楚西庭卻主動開始跟方楠說了些什麽。當時加洛要換衣服,沒辦法直接沖上去當電燈泡,而方楠偏偏還露出了幾分脆弱的感覺。

……整得好像跟楚西庭示弱撒嬌似的。

加洛頓時就很不舒服。

之後等加洛出來之後,就發現方楠已經不見了,而楚西庭還坐在原處。他不想詢問楚西庭,就随便抓了個人詢問方楠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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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還要工作,方楠的東西留在桌上,也沒跟工作人員交代說要出去,對方便猜測他應該只是去了一趟洗手間或者自動販賣機。

加洛就去附近的洗手間堵方楠,果然立刻就把人堵到了。

被堵到的方楠一臉意外,加洛就對他說道:“我有話跟你說,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可以嗎?”

方楠其實也想跟方楠把事情說清楚,只是MV拍攝還沒結束,他覺得這并不是一個适當的時間——待會兒開始拍攝的時候找不到男主角,豈不是讓整個拍攝組等他一個人?

但是加洛很堅持:“不會很長時間,就幾句話。”

方楠拗不過他,覺得幾句話的時間還是可以的,于是就近找了間沒人在使用的道具倉庫,關上門之後,望向了加洛。

然後他就聽加洛開口問道:“諾蘭……你一定要報仇嗎?”

方楠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我以為你應該明白的。”如果不報複楚西庭,他花費那麽多時間,用了那麽些手段,連姓名和容貌都更改了,又是所為何來?

“我不能理解!”加洛卻這樣回答道,“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你這樣除了出一口氣之外有什麽用處。我不是說你不該找他報複……只是你不覺得代價太大了一些嗎?”

方楠一愣。

加洛說道:“就算報複,也不至于把自己都搭進去吧?說到底,就算你真的讓楚西庭重新迷戀上了你,又有什麽用處!?你覺得快活嗎!?你會過得更好嗎?”

方楠沉默半晌,神态中卻露出兩份疲憊和無奈,說道:“加洛,你一定不知道什麽叫做‘不甘心’。”

加洛說道:“我當然知道。”

他現在就非常不甘心。

可他沒有說出來,反而對方楠說道:“他差點要了你的命,所以你不甘心,你恨他——既然這樣,諾蘭,如果你真的想報仇,我有渠道。CN的境內固然難一點,但只要把價錢加得高一點,肯定還是會有人願意的。我雇人把他弄——”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啪地一聲,方楠一巴掌拍到他胳膊上,打斷了他的話。

方楠力氣不大,但這一巴掌拍下來卻是用了大力氣。加洛看上去也不粗壯,但是精瘦精瘦的,胳膊上全是肌肉。方楠這一巴掌打沒打痛加洛他不知道,但是自己的手心卻是至少痛到了。

他緊皺眉頭,語氣不悅地問道:“你想說什麽!?你別惹麻煩!不管你動什麽主意……都給我放下了。”

加洛說道:“……你不是要以牙還牙嗎?只要他死了,也算是一種方式的以牙還牙了。”

結果方楠反而冷笑,說道:“這可真是好主意啊,狗咬我一口,我就咬回去。別人不講理,我就比他更不講理。你這邏輯倒是跟楚西庭也差不多去了。”

加洛沒想到方楠會這樣說,頓時氣惱極了,說道:“你真是……不識好歹!”

方楠嘆了一口氣。

楚西庭也好,加洛也好,都讓他覺得煩躁。總有些男人,二十多快三十了,都還分不清對錯,還以為別人只是他們手上的玩具。

可以想見,到了四十五十,或許這樣的人就更沒有成熟的可能性了。

可是向這樣的人報複有什麽意思呢?就算折磨他們,殺死他們又有什麽意思呢?你永遠沒法跟個瘋子講道理,也沒有辦法報複一個傻子,因為即使報複了,他們也不會意識到錯誤和痛苦。

在方楠心裏,他想要進行的報複不是那麽一回事。

相反,他其實是滿心“好意”,想要教會楚西庭什麽叫做“道理”。方楠想要楚西庭品嘗的,是他付諸在別人身上的痛苦。他要楚西庭這一輩子,再也不敢不講理,再也不敢這樣傷害任何人!!

有些事情,只有切身體會過,才會知道痛。

但是這些道理,跟加洛是說不清楚的。他和楚西庭其實沒什麽區別,他們都是很聰明的人,什麽道理都懂,可是偏偏就不願意遵從道理,體諒他人。

方楠沉默半晌 ,才說道:“加洛,我不喜歡把別人的性命當做兒戲的人。”

加洛說道:“……我沒有。我明明是想幫你!”

方楠說道:“幫我?不管楚西庭和我之間有什麽恩怨,他并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就算你不把他當朋友,至少也算是個關系不錯的熟人,你有什麽立場覺得你可以毫不在乎地說出這種話?”

加洛一時卻是沒能回答。

方楠又說道:“你知道你想替我出氣,但是謝謝,不必了。如果你下次再說這種話,我想我們連朋友都不用做了。”

加洛一時卻是氣得握緊了拳頭:“你就因為我說了這麽一句,就想跟我絕交!?”

方楠卻是眉頭緊皺,語氣平穩地說道:“因為我會害怕……加洛。你如果有一個朋友,會因為有跟他關系更親密的人跟一個朋友有恩怨而對對方下殺手,你怎麽能肯定有一天他不會為了誰對你下手?”

加洛說道:“那怎麽一樣?你覺得我會對你動手?”

方楠說道:“六年前,我不認得你,你也不認得我。八年前,我不認得楚西庭,楚西庭也不知道我是誰。十年後,我們誰也不知道彼此之間會變成什麽樣子,也許關系更親密,也許會變成陌路,但是我知道一件事。”

“時間會加深,或者消磨感情,而只有本性不會改變,反而會随時間過去而越發頑固。這世界上的事情,只有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分別,不應該有對誰可以做而對誰不會做的分別。你心裏決定要特殊對待的人選是會改變的,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為人處事的作風卻是很難反轉的。”

他說:“我不是你的誰,不能要求你怎麽做或者不去怎麽做。只是我覺得我們算朋友……我不希望見你做錯事。”

加洛說道:“……你當初也同意我去勾搭和甩掉楚西庭的!”

方楠說道:“……那是我不對。”

方楠沒有為自己辯解——雖說他可以辯解說讓人失個戀和籌劃兇殺是兩回事,但事實上,楚西庭遭點罪可以說是活該,但是這點仇怨他卻是不該讓加洛背負。

加洛看了方楠許久都沒有說話。他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喜歡方楠,所以願意為他做事,難道這也算是一種錯處?

可是方楠那樣排斥,幾乎軟硬不吃,他最終也沒法太過堅持,最後卻是只能放棄,說道:“如果你不希望,我不做就是了。”

其實在加洛心裏,對于真的雇兇殺人也是有點悚的。只是他感情充沛,情緒激動,而且卻是底線偏低,剛才方楠要是答應,他說不定一時激動就真的去做了。

但是這時候被方楠迎面潑下一桶冷水之後,反而冷靜了幾分,收回了這樣的念頭。

方楠也沒有把他看得太糟糕,所以說道:“加洛,國內對于刑事案件的管理還是非常嚴格的,就算是國際雇傭兵之類,在CN也未必管用。我不想要你被卷入殺人案,抓近監獄——你明白嗎?”

加洛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了。”

說完這些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兩人便匆匆回去了攝影棚。

開始補妝的時候,加洛才意識到一件事——說到底,他想要跟方楠達成共識的機會完全被對方扯離了話題,導致最後想說的內容完全沒有說完。

然後一出來就又見楚西庭一臉讨好的笑在跟方楠說話,而方楠也是回以笑容。那笑容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喜悅——加洛從沒見過方楠用這樣的表情跟其他人說過話。

方楠對誰都不算非常冷漠,除了前段時間面對楚西庭時以外。當時加洛還覺得挺同情楚西庭,但是此時卻是羨慕嫉妒恨。

他終究是忍不住,在傍晚開車離開南極星之後,開口問方楠:“……諾蘭,你準備怎麽向他報仇?”

方楠說道:“還沒有具體的計劃……我想先了解一下他現在的人際關系。我現在基本不知道他的狀況,就算想幹點什麽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麽啊。”

就算想讓對方痛……卻也不知道做什麽才能讓楚西庭最疼。

加洛問道:“……打聽清楚了呢?你确定自己真的下得了手嗎?你的心那麽軟?”

方楠說道:“為什麽下不了手?加洛……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善良。”

他始終記得楚西庭對他所做的一切。之所以對加洛買兇殺人的提議反應那麽大,也不是因為不忍,而只是對于這種做法的排斥。

無論如何,讓加洛為他做這種事超越了他的底線。哪怕他自認為面對楚西庭他已經不需要任何底線,但是那不包括把加洛牽連進來。

如果那樣毫無障礙地傷害利用無關者,他和楚西庭曾經的做法又有什麽區別?

尤其雖然他沒有預期過,但是在他心裏,确實已經把加洛當成了朋友。

與方楠之間的矛盾終究是加洛敗退,因為他其實很清楚,他并沒有阻止方楠去報複楚西庭的立場。

從一開始,方楠就說得很清楚。他和加洛之間只是交易關系,而這個交易的目的就是借助加洛之手向楚西庭報複。

而到目前為止,這個交易已經并不成立,但是方楠卻依舊為他籌劃了一張專輯,裏面的每一首歌每一段旋律都沒有敷衍。

在一起生活的這段時間,方楠對待加洛的态度算不上十分親密,但卻依舊關照細致,說不上虧欠。若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上,他并沒有什麽做得不足的地方。

但是越是這樣,卻越讓加洛覺得難以下手。

這天晚上,楚西庭約了方楠去看電影。

說是看電影,其實是首映場。電影是一部叫做《崇朝》的CN風格古裝歌舞劇,主演是這兩年聲勢極隆的實力派青年男演員,導演也是名聲如日中天的新生代名導。或者因為年輕,這部電影做了非常大膽的新鮮嘗試,複古風的古裝歌舞劇可以說是國內頭一樁,極為引人注目。

或許是因為其作為國內少見歌舞劇的原因,方楠還真是挺感興趣的,所以楚西庭相約,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下來。

而這部與SN風格完全不同的歌舞劇,也确實以它精美的制作,出色的表演和動人的配樂驚豔了方楠。

衆多詩經之中的詩句被重新編曲,配樂,以各種獨唱或者合唱的方式出現在電影之中。背景半架空于春秋時代的故事,引述和融合了不少歷史的典故,最終講述了一場凄美的愛情,一次決絕的複仇,一位風華絕代的公子,和枭雄。

最令方楠感興趣的,是整部電影之中對于詩經的改編和古樂器的運用。

少年公子站在河岸上遠望家鄉時,背景響起的是《河廣》——“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這段只有八句的短詩,由許多少男少女合唱而成,用的是一個重複的旋律,遙遠而飄忽,主樂器用的是埙,帶着滿滿的哀傷和憂思。

而當女主角桑游向男主角公子白表述心意時,唱的卻是一首《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這首越人歌卻是由女聲獨唱,配以笛聲為主旋律,帶了十分歡快和輕盈的味道。

除此之外,整部電影涉及的詩經歌曲足有十餘首,之後公子白回到祖國,受人構陷時有《青蠅》,《柏舟》,《終風》,被人囚禁和流亡他國時有《式微》,《鵲巢》,《殷其雷》,借力滅亡兩國時有《擊鼓》,桑游嫁人有《南山》……這其中,一部分耳熟能詳的使用了原詞,而一些普及率不高或者詞句生僻不好理解的則給改成了白話文。

但是配上那使用得極為精妙的各種CN風格古樂器,卻是塑造出了極為濃郁且令人神往的氛圍。

直至結局,公子白滅陳,宋兩國,桑游喬裝刺殺,卻發現對方是曾經被迫辜負的戀人,最後選擇持刀自殺的時候,一曲以簫聲相配的合唱“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終是讓她流着淚微笑死在心愛之人的懷裏。

這部劇無疑算是一部悲劇——雖然男主角最後大仇得報,但是光看他最後的立場,也說不好他最後是個什麽樣的結局。方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主演的青年真的演得很好,特別好。他是個外行,說不出好在哪裏,但是卻覺得對方的每一個鏡頭每一個表情都能觸動別人,遙望故鄉時不可說的思念和悲傷,與戀人告別那一晚的痛苦與揪心……還有挑動國君時候的那種狂妄與自信。

方楠從來不知道,國內竟然還有這樣的男演員。

與性別沒有關系,方楠覺得主演者有一種魅力,讓不管同性或者異性都為之動容……如果沒有之後首映式上的騷動的話。

首映結束,掌聲久久不息,主創人員全部站起身來謝幕,但是卻又一個人明明坐在最前排的中央位置,卻聚精會神地玩着掌機,既不站起來,也不跟着別人一起謝幕。

站在方楠的立場上來說,這其實有些過于不尊重了。而且看他那沉迷的樣子,就算說整場放映都是玩着掌機消磨過去的,方楠也不覺得意外。

結果就見前面一陣騷動,傳來幾聲吵鬧争執,和一連串閃光燈的響聲。半晌之後,對方終于站了起來,卻是剛才在熒幕上用精湛演技征服了放映現場所有人,用演技把很多女觀衆和少數男觀衆弄哭的主演。

方楠:……

等出了影院之後,楚西庭跟方楠簡單地說了一下這位主演的八卦轶事,方楠才知道這位大爺不是第一次出這種漏子了,媒體都有些見怪不怪了。

楚西庭見他對這方面有興趣,就又多講了一些,聽得方楠忍不住就把表情擺成了一個囧字。楚西庭看到這個表情,卻是笑了,說道:“其實這也不奇怪。很多有才華的人都是多多少少有些怪癖的。”

方楠也笑,問道:“包括你?”

楚西庭聽了,卻是停頓了一下,才說道:“……有的。”他開着車,臉上帶上了些許微笑,說道,“我有很多不太好的習慣,其中也有些可以說是怪癖。”

方楠眼神閃爍,卻是有些奇怪楚西庭說的是什麽。他可從來不知道楚西庭有什麽怪癖,于是問道:“比如?”

楚西庭沉默了一下,才說道:“強迫症之類的。”

這個回答和方楠預期的不一樣,所以他愣了愣之後,才笑道:“這算什麽怪癖?”

但是楚西庭其實沒有說實話。

強迫症也許不算什麽怪癖或者毛病,但是楚西庭身上确實有很嚴重的毛病——他們一起去吃夜宵的時候,正好外面有救護車駛過,方楠坐在楚西庭對面,當場看到他臉色發白,握住玻璃杯的手直接開始劇烈顫抖。

方楠吓了一跳,還以為他帕金森病發作,結果卻見楚西庭捂住了耳朵。方楠遲疑了一下,卻是伸手碰了一下楚西庭的手肘,然後卻被楚西庭猛然反手抓住。

楚西庭眼神開始有些恍惚,一段時間之後,望着方楠,卻是慢慢重新聚焦,然後停止了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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