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半個月後,田大壯身上的錢基本用完,便向田小滿的主治醫生提出申請,要求出院。
就田小滿目前的狀況而言是不能出院的,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展開強烈的反對,說:“傷者的傷口根本沒長好,至少得再住三個月。貿然出院的話,要是有什麽不好,誰來負責?你們自己負責嗎?”又勸說田大壯道:“我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是非要掙你們這個錢,你們住院多久,和我什麽相幹,我反正是拿工資的,又收不到你們的錢。但是,他這個傷情這麽嚴重,确實應該多一些時間住院療養。”
田大壯耷拉着腦袋,悶悶地說:“你以為我不想給我兄弟治好啊?你以為我樂意叫他傷還沒好利索就出院啊?我這心裏跟紮刀子一樣,可是,我沒錢續費了。你們醫院可以賒賬不?要是可以賒賬,我們就繼續住下去,住個半年也沒關系,大不了我給你們醫院當長工抵債算了。”
話說到這地步,醫生只好給辦了出院手續,又叮囑田大壯說:“在家裏療養也成,傷筋動骨主要靠養,只要你在家裏照管得精心,他還是會慢慢地好起來。不過,為了穩妥起見,你必須要一個月帶他來醫院複查一次,拍個片子看看骨頭愈合得怎麽樣。這個錢總有吧?”
田大壯答應了,說:“那是肯定的。”
回到病房,田大壯一屁股坐在田小滿床邊的凳子上,抱着腦袋悶了一會兒,擡起頭看着他,說:“對不起,你還沒好全,就要叫你出院。實在是,我……”
田小滿凝視着他,心裏酸脹酸脹的,不是為了因為沒錢而沒法繼續住院療養的苦惱,而是為了他此時眼神中帶着的憐愛,只是嘴上卻滿不在乎地說:“我巴不得出院,在這裏吵死了,睡不好,你又老是不在,搞得我心情一點也不好。心情不好,傷就恢複得慢,不如換個環境。”
田大壯這才快活了一點,說:“那也行。醫生也說,傷筋動骨主要靠養,在家裏也能養好,等着回去我給你天天炖好吃的,省得在這裏睡不好也吃不好,還貴得咬人。”
說着,田大壯就起身開始收拾各種雜碎東西,又去還護士室的沙發床。
老太太這才知道這沙發床竟然不是他們自家帶來的,而是護士那邊借給他們的,老大不高興地撅起嘴,說:“大壯,我還當你是個老實人,什麽都和你說,你卻瞞着我。待人一點也不實誠。”
田大壯自覺理虧,也不搭理她,自顧自地收拾東西。
田小滿瞥她一眼,說:“人誰想聽你唠叨了?”
田大壯忙制止他,說:“得了,得了,都要走了,別和人吵架。你不是要保持好心情才能好得快嗎?”
老太太叉着腰,本來還想吵架來着,不過,想着那沙發床更要緊,得趕在別人去借之前先弄到手,便也沒廢話,轉而指使兒子去找護士借,她兒子不耐煩地說:“這不有床嗎?借什麽啊?”
老太太說:“這鋼絲床咱們自家買的,多睡了會把鋼絲睡松了以後就不好用了,既然有現成的公家的便宜幹嘛不占?你看人家哥兒倆都占了那麽久公家的便宜了。”
她兒子被她磨得沒辦法,只得跑去護士室借沙發床,可是,磨叽了好一會兒,卻空着手回來,說:“人家護士不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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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頓時又是生氣又是妒忌,滿屋裏嚷嚷着:“嘿,她們怎麽光是借給他們哥兒倆,就不借給我們呢?這也太偏心了吧。”
田大壯低聲對田小滿說:“我出去租個車,你等着我。”
田大壯出了病房,房內的田小滿無聊地看着老太太臉紅脖子粗地對着兒子唠叨個沒完,心想,偏心怎麽了?咱哥們長得帥,吃得開,人家護士樂意借我們,就要你眼紅怎麽樣嘛。
越是看到這些碌碌小民锱铢必較地算計那一點點小的得失,田小滿就越加感念田大壯對自己的無私和恩情,開始,他還以為這是源自田大壯農民天性,淳樸嘛忠厚嘛,後來才發現,農民也不是個個都淳樸的,而且,越是窮的地方的人,就越是不那麽善良,要不,怎麽有句話說“窮山惡水養刁民”呢?而素昧平生的田大壯能如此待自己,只能說,是幸運,是奇跡。
大約十分鐘後,田大壯滿頭大汗地跑回來,說:“車租好了,我先搬東西下去。”說着,就拿了鋪蓋卷兒盆子水瓶之類的東西先下去了,過一會,又上來,将田小滿小心翼翼地打橫抱起,說:“走吧,回家喽。”
田小滿最後瞥了這一間住了快一個月的病房一眼,輕快地說:“走。”
要是平常,田大壯肯定趕那種鄉間行走的中巴車,而帶着受傷未愈的田小滿,他只能咬牙花了整整一百塊租了一輛小汽車,心想,該花的錢就得花!若是帶着田小滿趕那種擠滿人或者雞鴨的中巴車,幾十裏路程下來,還不得把田小滿接好的骨頭又颠散開來啊?
即便上了汽車,田大壯也是緊緊地抱了田小滿在身上,恨不能全身都給他做肉墊子,才不至于颠得他難受,還不時地關切地問:“難不難受?再忍一下就好了,就快要到了。不過你要是難受的話,就讓師傅停一下歇歇再走也成的。”又對司機賠笑說:“師傅,我這兄弟胸口骨折得厲害,一點颠簸都受不得,你盡量開慢點,實在他難受的話,停下來歇會兒再走。”
司機一聽這話不樂意了,他還想着趕忙将人送了好去拉下一趟客呢,便說:“沒事,我開慢點,保證颠不着他,不過,停下來沒必要,再怎麽難受也得接着走啊,到家了就好了,你說是吧?”
可是,這鄉間的路就是難走,特別是走到中段的一大段路,路面被大貨車壓出一個一個的大坑,司機雖然百般地躲開,車輪子卻不是這邊碾上了,就是那邊碾上了,一輛車像是在風浪中左搖右晃,颠得田小滿确實胸口疼起來了,發出低低的呻|吟。
田大壯幾乎将田小滿的整個上半身都護在懷裏了卻還是不行,不禁不滿地對司機抱怨說:“師傅,你咋選了這個爛路走啊,看把人颠得!能不能退回去另外走一條不颠的道兒?”
司機無奈地說:“再忍忍,過了這一段就好了。這一帶我熟着呢,路都爛,換哪一條都差不多。媽的,鄉裏得了那麽多國家撥款,就是不好好地修條路出來,真夠操蛋的……”開始罵起鄉幹部之類吃皇糧不幹正事的來了。
田大壯關注的只有蹙着眉頭忍痛的田小滿,才懶得理會司機的話,又勉強忍了一會兒,見田小滿疼得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便急忙說:“得了,別開了,快停下來。”
司機扭頭說:“停下來歇一會兒還不是得照樣走?還耽誤時間呢。不如叫你兄弟忍着,我索性開快點,兩下子就到了,疼一會兒回家也就緩過來了。”
田大壯說:“這段爛路還有多遠?”
司機說:“大概一公裏吧。開過了這一公裏,就平了,不颠了。”
田大壯咬着牙,說:“那我們下車,你先開過去,在前面等着我們,我兄弟禁不起這颠簸,我抱着他走這一截爛路。”
司機訝然地說:“有車不坐?你這是……再說,你兄弟瘦是瘦,也是這麽高個個子,你抱着他走一公裏,手都要累斷的!別說我沒提醒你!”
田小滿扯了扯田大壯的衣領,說:“別,我堅持得住。忍忍就過去了。”
田大壯說:“忍什麽啊忍?別忍到後來,把這好容易才接好的骨頭又斷開了!行了,就我抱着你走吧。我田大壯別的沒有,力氣有的是。”
司機覺得這大個兒真是傻帽,租了車又不坐,不過聽他說話對他兄弟可真是好,便說:“那行,那我就開到前面等你們,你要是累了抱不動你兄弟了,就打我手機,我開回來接你們也成。”
司機開着車走了,田大壯用結實有力的雙臂托着田小滿的後背和腿彎,一步一步穩穩地朝前走。
田小滿雙臂交握,攬住田大壯的脖子,仰着頭,看着汗珠兒順着他的臉頰滾落下來,閃着年輕的、朝氣的光澤,在午後的陽光下格外耀眼。
許久以後,田小滿都記着這個場景:冬日暖陽下,塵土飛揚的鄉間公路上,一個男人脫了厚重的外套,穿着洗的又舊又薄的兩條筋背心,小心地橫抱着自己,像抱着最珍愛的寶貝,走着,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