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本來兩個人的空間,多了兩個人,遽然變得擁擠起來,特別是話語聲,多得叫人想要捂耳朵。特別是那老太太,閑着無事,一雙眼睛幾乎是粘在田大壯哥兒兩個身上的,身子病着沒辦法只能被禁锢在這四方房間裏,嘴巴就越發閑不住,叽叽咕咕說個沒完,因為她兒子是個悶葫蘆,田小滿是個傲嬌不愛理人,故而她盡是抓住田大壯發力,刨根問底:

“你們兩個是親兄弟嗎?我怎麽瞅着長得一點也不像呢?你弟弟比你白得多了,模樣也俊……”

“你們爹娘呢?還有親戚呢?怎麽你弟弟住院這麽久就沒見一個親戚朋友拎點水果來看呢……”

“你多大了?二十二?那你弟不得是高中生啊?面相是嫩,不過,看着不像啊,你弟看着像是工作了的人,而且像個領導,比你厲害……”

“你結媳婦了沒有啊?沒有啊?嘿,怎麽不結呢?先成家再立業嘛。有了媳婦和兒子才更有奔頭嘛。不急啊?不急也可以找個女朋友啊,要不要嬸嬸幫你介紹一個,不過,要是真成了,你可得給我謝媒禮,我們那一方的規矩是一千二……”

田大壯遇上這麽個女唐僧,開始還不覺得,後來耳根子終于遭不住了,恨不能找根繩子上吊,惹得田小滿奚落他說:“叫你不要理這些無聊的人!你又不認識她,幹嘛對她有問必答?現在知道惹不起了吧?”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田大壯這麽想着,就不愛在病房裏老呆着了,加上他本身就是個閑不住的人,故而他開始申請在伺候着田小滿把吃喝拉撒一堆事情搞定之後的間隔時間出去轉悠一下,田小滿當然也不會攔着他。漸漸地這轉悠的時間就越來越長了,最開始不過十來分鐘,今天竟然快兩個小時了還不見人回來。

田小滿有些着急了,隔壁床的老太太沒了談話的對象,又轉向田小滿唠叨:“你哥哥今天出去得久哇?他幹啥去了?拉屎嗎?都兩個多鐘頭了吧,就是下蛋也夠了哇。”

田小滿怒道:“你才下蛋呢!你就是沒下蛋也比那抱窩的老母雞能聒噪,‘咯咯噠’‘咯咯噠’地煩死人了,害得我兄弟在這房裏都呆不住,躲出去了!”

老太太嚷嚷了起來:“哎,你怎麽說話的……”

老太太的兒子一貫是悶聲不響的悶葫蘆一個,這時候勸着老太太說:“行了,媽,別說了。小夥兒說話是挺沖,不過,你确實也太能唠叨了,人家病人,需要安靜的環境,你就少說兩句吧。”

老太太嘟哝着說:“我也是病人啊,我就喜歡說話,不行嗎?”

老太太的兒子對田小滿說:“哎,你別着急。我才剛過來的時候瞅見你兄弟了。他在幫人家卸貨,卸完了應該就過來了吧。”

大約半個小時後,田大壯回來了,将一杯熱乎乎的核桃米漿放在田小滿床邊的小櫃子上,說:“先喝點熱的。你中午想吃啥,我去買。”

田小滿看着他,不動聲色地問:“你剛才去哪裏了?”

田大壯随口說:“我不就在這旁邊轉悠嗎?一不小心走遠了點,回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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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滿說:“你身上的灰還沒拍幹淨呢,你還哄我?”

田大壯只好避重就輕,交代一半:“哎,我就是在外面幫人家卸了點貨。”

“幫?沒給錢的?白幹嗎?”

田大壯讪讪地笑,說:“收了二十塊錢。不過,我不是為了掙錢去的,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我就随便攬了點活計幹幹。治病的錢咱有,你別瞎操心。”

見田小滿眼睛有些發紅,他忙岔開話題,說:“我就是掙點我自己吃飯的錢,這醫院裏沒辦法自己做飯,街上的飯菜又貴,一份雞湯要賣三十八,味道還淡得很。哪裏像雞湯,倒像雞在裏面打了個滾洗了個澡,有那麽點味。等咱們出院就好了,家裏養了幾十只雞呢,到時候我一天給你宰一只炖湯喝。”

田小滿感覺很無力,說:“都怪我……”

田大壯捏捏他的肩膀,說:“別想東想西的,我就是閑得發慌,閑得手膀子難受,想活動活動而已。”

田小滿制止不了他,他就越發往外面跑得勤,在鎮上找各種各樣的零活兒幹,最後還找着一份穩定的活計,幫街上一個屠戶殺豬,殺一頭豬,屠戶給五十塊錢。田大壯上午殺一頭,兩小時搞定,中午跑回醫院一趟,給田小滿打飯擦身伺候啥的,下午又去殺一頭,一天能掙一百塊,還不耽誤看護病人,田大壯滿意極了,回來給田小滿說:“可惜他晚上不殺豬,要不然,趁着你這睡覺不要人伺候的功夫,我至少能再殺兩頭豬。”

田小滿搞不懂,還問:“殺豬怎麽要花兩小時呢?”他自小金尊玉貴地長大,吃過豬肉,沒見過真的豬,心裏還納悶呢,殺豬嘛,不就是給豬幾刀,把豬殺死就完事了嗎?

田大壯悶笑着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跟你說,現在都簡便多了,以前殺一頭豬更費事,五六個人的活兒呢。你以為光是幾刀子把豬捅死就完事了?豬身上肉厚,捅不死反而把皮子和內髒弄壞了,要是惹得豬發了狂,還要弄傷人呢。”

見田小滿臉上露出好奇之色,田大壯便細細地講給他聽:“殺豬啊,先要備好工具案板,真殺的時候,從脖子那兒下刀,那裏有個殺口,殺豬放血,你是沒看到放血的時候豬扳起來的樣子,幸虧我力氣大制得住,放血要放足足一大盆呢,放完了豬都沒死,不過力氣小了扳不動了,這時候才把刀子往下劃,劃到心口那位置,徹底了結了它。開始還能感覺得到豬在顫,越來越顫得微了,就死透了。”

田小滿問:“然後就完事了?五十塊錢到手了?”

田大壯失笑道:“哪有那麽好賺的五十塊錢?才開始呢。接下來,還要将豬吹脹,然後燙毛、去毛,又要開邊、去肚內、下頭、蹄四爪,剮邊油,割“下紮”(肚囊處),最後才是将豬肉割成一塊一塊,挂在鈎子上開賣。我這五十塊錢才算是掙到手了。”

老太太在那邊也聽得入神,這時候插話說:“殺豬真不是輕松活兒,所以才來錢呢,一般村裏最富的人家就是殺豬的。不過,殺豬是技術活兒,好些人殺不來的。大壯,你既然有這一門手藝,以後也在鎮上開個肉鋪呗,掙到錢了,娶個鎮上的姑娘,比村子裏的漂亮多了。”

田小滿本來有些歉疚心疼的心情一下子被這多嘴多舌的老太婆沖得沒有了,朝着田大壯說:“快去沖個澡,你這身上的味兒熏死我了!”

盡管日入一百,也擋不住醫藥費的消耗,于是,田大壯又動了別的心思,在病房裏呆着的時間越見少了,田小滿憂慮重重地問他,他只是說,閑得無聊出去轉轉,可是,田小滿知道,他肯定又去幹什麽零活了去了。

這一日,田大壯許久都沒回來,回來的時候居然手胳膊處也被打了雪白的繃帶,吊起來半截,一臉垂頭喪氣,驚得田小滿不停地問他怎麽了,田大壯開始還躲躲閃閃半遮半掩不肯說老實話,被逼問不過才交代了。

原來,田大壯身上的錢都叫這該死的醫藥費掏摸了個幹淨,為了下一次續費能續上,田大壯不得不另外設法。除了殺豬之外又找着一個建築工地去攬活兒,越是又髒又累又危險沒人願意幹的活兒田大壯還越是幹得帶勁,因為來錢多。誰知道那工地施工不得章法,東西也亂,快到五點的時候,田大壯正和幾個工友一起幹着活呢,頭頂上卻忽然掉一大塊預制板下來,當場就砸死了兩人,幸虧田大壯機敏躲得快,卻還是被帶到了一點,胳膊被砸折了,老板送了他去醫院治療包紮,又賠了三千塊醫藥費和營養費,算是了結。

被賠了三千塊,田大壯本來還有點小高興的,可是,想到胳膊受了傷,這下子豬就殺不成了,卻又少了一天一百的收入,叫他又憂愁了起來,在病房裏唉聲嘆氣的。

田小滿知道他心裏的顧慮,越發心裏酸澀,說:“你成天叫我好好養着傷,現今你自己也傷了,也得好好養,掙錢的事就先放一放吧。”

田大壯不以為然地說:“就胳膊碰着一點,算啥傷啊,偏是那大夫大驚小怪地,要打這石膏!害得我豬都殺不成了!”

田小滿安慰他說:“歇着吧。再怎麽也是骨折,和我是一樣的,你光是擔心我,怎麽不擔心你自個兒呢?要是沒養好,骨頭長歪了就麻煩了。”

田大壯跟聽笑話似的表情,說:“你的傷差點要了命知道嗎?我這能比嗎?輕傷還不下火線呢,殺個把豬算什麽?其實我單手也能殺豬,我手腳利落着呢,少一條胳膊根本沒事。就是那劉屠戶非不信我,非要讓我好了再去。好吧,我養它三天,等三天之後我非拆了這石膏不可!”

田小滿氣得說:“你試試看!你要拆了這石膏,那我也拆!拆了出院,省得你成天為了找錢命都不要了!”說完這句話,田小滿的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側了頭,将濕潤的臉藏在枕頭裏,不叫田大壯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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