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想哭就別哭”
潘桂枝的母親是個牙尖嘴利的女人,她沒有等到呂新堯的登門謝罪,于是跑到我家鬧了一場。離開的時候,她語氣狠毒地對孟光輝說:“一個丢了老婆,一個死了老公,等着瞧吧,還不知道誰先克死誰呢!”
孟光輝臉色鐵青,對着她的背影破口大罵:“要死先死你!”
當時不光是孟光輝,就連潘桂枝的母親也沒想到,她的話在不久之後居然應驗了。
孟光輝被人擡回來的時候,我家門口圍滿了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其中就有潘桂枝的母親。她在人群中探頭探腦,驚詫地拉着她兒子問:“姓孟的真死啦?”
我記得潘桂枝當時臉色煞白,仿佛丢了魂似的,半晌沒有理會她。
孟光輝的死在白雀蕩引發了轟動。我父親的同事們都感到吃驚,他們說孟光輝生前是個體面講究的人,怎麽居然死得這樣不體面?
我父親活着的時候,胳膊底下總是夾着一本誰的詩集,嘴裏常常念念有詞,人多的場合,他念“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等到四下無人,他清一清嗓子,河邊的雎鸠就張開白色的翅膀撲棱棱地飛走了。
孟光輝念過很多人的詩,只有一句被他翻來覆去地念了很多遍。在我的印象裏,每當念到這一句時,孟光輝總是忍不住将背在身後的手高高地舉起來,竭盡全力伸向前方,仿佛要抓住正在西沉的太陽。同時,震動的胸膛裏發出慷慨激昂的吟哦:“難道在天性熱烈的偷情裏生下的孩子,倒不及擁着一個毫無歡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間制造出來的那批蠢貨?”
孟光輝就是在一次偷情中意外死去的。
在他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議論紛紛,将他架在門板上擡回來的人說,孟光輝的屍體是他清早澆糞的時候發現的,沒人知道我父親為什麽會死在糞池裏,他的死因和淹死他的糞池一起被壓在了石板底下。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從潘桂枝口中得知了真相。
那是一個潮濕的雨天,在打谷場的草垛後面,潘桂枝忽然從背後箍住我,聲音喑啞地說:“你爸爸就是這樣抱上來的……”
孟光輝被發現死去的前一天晚上,悄悄翻牆溜進了潘雨蓮家的院子。
潘雨蓮是潘桂枝的姑母,白雀蕩的女人們私下裏說她是潘金蓮。潘雨蓮的丈夫有很嚴重的駝背,從背後看他只能看見駝峰一樣的脊背,卻看不見後腦勺,大家都叫他吳駱駝。即便吳駱駝這副德行,潘雨蓮居然還生養了兩個孩子。于是有不少人覺得她的兩個孩子來路不明,也有人在背地裏編排說吳駱駝就是因為潘雨蓮才成了駱駝。
孟光輝翻進院子裏之後,拉開虛掩的房門,輕手輕腳走進了潘雨蓮的屋裏。當時屋子裏沒開燈,黑黢黢一片,孟光輝躲在門背後,等人一進來就猛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潘雨蓮。他的手在潘雨蓮身上摸來摸去,整個身體都貼着潘雨蓮,急不可耐地磨蹭着。
被他突然抱住的潘雨蓮驚慌地大叫了一嗓子,卻被孟光輝捂住了嘴。孟光輝等不及解開潘雨蓮褲子上的鈕子,摸黑就将手從褲腰縫裏擠了進去。
這個時候孟光輝猛然一震,意亂情迷的臉上突然露出了驚恐的神情。他猛地推了“潘雨蓮”一把,手忙腳亂地提起褲子跑了出去。剛才被他抱住的“潘雨蓮”這時大叫起來,孟光輝一片混沌的腦子嗡嗡作響,爬到牆頭時遠遠地看見有人向他追來了,孟光輝恍惚間被吓破了膽,失足從牆頂上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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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孫月眉說自己是被孟光輝強奸的,這句話現在得到了側面的佐證,孟光輝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幹起了強奸的勾當,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那麽走運。
他這一摔,再也沒有爬起來。
那時候我弟弟還在我哥他媽的肚子裏沒出生,我還沒有勾引我哥。
孟光輝臭氣熏天的屍體在家裏躺了三天,在這三天裏,孫月眉臉色慘白,經常雙眼直直地盯着死去的孟光輝,好似要将我父親掐活過來,再掐死一次。
我是孟光輝唯一的血脈,有人把我往孟光輝身邊推,對我說:“看看你爸吧,看一眼少一眼啦。”我被推到孟光輝跟前時腦袋忽然一片空白,那是一種令人恐懼的空白,我感到自己是被丢到一具屍體而不是一具父親面前。
村裏的老人提醒我,讓我哭出聲送一送我爹。但我是個不孝子,我在衆目睽睽之下僵立在孟光輝面前,不知所措,慌張得忘了掉眼淚。我不知道我在孟光輝面前站了有多久,一分鐘,兩分鐘,很久的兩分鐘,直到我哥擠開鬧哄哄的人群,把我拉到身邊,一路帶回屋裏,我才後知後覺地傷心起來。
呂新堯說:“不想哭就別哭。”
外面的人都對我說“想哭就哭”,那時我哭不出來,可是現在我看着我哥,只搖了搖頭,眼淚就把眼皮燒紅了。
“我沒有爸爸了……”
我對我哥說完,忍不住放聲大哭。
我看見一只鳥飛走了,飛進了西邊的夕陽裏,飛進了落日裏。我自小追趕的那堵背影從鳥一樣小,變得像山一樣大,可望不可即。
孟光輝活着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對我不好,他唯一做過的好事就是讓我出生,并替我找了一個哥哥。然而他死去之後,他的好卻突然被記憶放大了。——我父親的死亡讓我初次意識到死的魅力。這種魅力令我淚流不止。
呂新堯臉上的表情在我的淚水中漫漶不清,他沒有像從前一樣不言不語地等我哭完。他第一次把我抱進懷裏,也是第一次對我說:“你還有哥,我就是你親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