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月光

孟光輝的死帶來一場地震,這場地震把我家房子劈成兩半。

我常常夢見我哥帶着孫月眉和我那還沒出生的三弟走了,扔下了我。好幾個晚上,我從夢中驚醒,撐開眼皮慌張地扭向窗邊,确定我哥還在。我和我哥的床中間隔着一條狹窄的過道,有一回我從床上滾下來,睜眼的時候還是半夜,發現自己正躺在這條過道裏,腦袋一偏就能看見我哥。

我醒了,但我沒有爬回自己的床上,而是繼續躺在地上。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哥床上有白月光,被方形的窗格一篩,也是四四方方的形狀,像一床薄薄的被子蓋在我哥身上。

我一動不動地盯着我哥,也盯着他身上的被子。我想鑽進我哥的被子裏,可是我不敢爬上他的床,于是我爬到了床底下。

我窩在我哥床底下,我們之間只隔着一層單薄的木板,我哥每一次翻身,床上的木板就會輕輕地晃動,發出孱弱的吱吱聲。我突然想到我們是在同一片屋檐下、躺在同一床被子裏,這樣的距離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孟光輝死了,我沒有爸爸了,我哥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的血管裏流着不同人的血,但他就是我親哥。就算我們家的房梁倒了、屋檐塌了,或者一場大洪水把鍋碗瓢盆都沖跑了,只要我哥還在,只要我們相依為命,我就能什麽也不怵地活下去。

但要是沒有我哥,我一個人是活不了的。

被抛棄的恐懼讓我比從前更加注意我哥。

那段時間我哥變得格外沉默寡言,他身邊不再總是圍繞着一群狐朋狗友,好像一夜之間,他們就失去了共同的話題分道揚镳了。放學後我和我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經常一句話也不說,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哥的眼睛經過長時間的沉默,裏面悄無聲息地多了一些他從前沒有、他的同齡人現在也沒有的東西。

早春時節,村口的大棗樹還沒開花,雨一場接一場,孫月眉的肚子也一天大過一天。

我想呂新堯對孟光輝仍然懷恨在心,因此每當他的目光掠過孫月眉隆起的肚子時,總是會陰陰地沉下幾分,仿佛孫月眉肚子裏的不是他血濃于水的弟弟,而是一顆日漸長大的毒瘤。

孟光輝死在我哥中考那年,孫月眉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哥身上,她托着肚子,兩眼汪汪地對呂新堯說:“我們孤兒寡母,只有靠你了。”寡母是孫月眉,孤兒是她肚子裏的孩子,我不占任何一個。

我悄悄地看我哥,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扒着飯。

白雀蕩沒有高中,高中都在縣城裏,晚上寫作業時,我問我哥中考完了他還在不在家裏住,我哥沒有馬上回答我,過了一會兒放下筆才開口說話。

他反問我:“你想我在嗎?”

我朝我哥點頭,我哥睃我一眼,等我說理由。我說:“你不在我會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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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怔了一瞬,随後覺得好笑似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

“你幾歲了?”我哥說,我以為他是在問我,但他又接着說,“要我抱着哄你睡嗎?”

我哥在諷刺我,但我不敢告訴他,我曾經好幾次裹在被窩裏這樣幻想過,并把幻想帶進夢裏。

我想我哥的意思是不回家住了,但他卻對我說:“看你表現。”

呂新堯沒有像吊橋底下的那株樹苗一樣,用頑強的生命力頂開石縫生長,他就像一根脆弱的枯樹枝,嘎嘣一下就斷了。——我哥中考考砸了。

我們學校的老師感到不可思議,我在辦公室門口聽見他們議論,我哥的班主任連說了三遍:“怎麽會這樣呢?”他們都說呂新堯可惜了。白雀蕩中學裏考上高中的不多,好多人甚至連中考都沒參加,但他們只說呂新堯可惜了。

在其他人為了我哥的失誤感到可惜時,我哥卻似乎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他在考試結束後的第二天就出現在了臺球桌上。孫月眉為此跟我哥大吵了一架,她打算走後門把呂新堯送進一所還不錯的高中念書,不準呂新堯再去臺球廳。可是呂新堯翅膀硬了,不聽她的。

孫月眉說:“姓潘的家裏做生意,他不讀書,在家裏吃一輩子也不愁!你不讀書能做什麽?你家裏有一畝地還是一頭牛?你能做什麽?整個白雀蕩裏誰都可以不讀書,只有你不行!”

呂新堯那雙烏黑的眉眼緊緊地鎖着,一句話也沒說。

“你好好上學,家裏的事先不要操心,”孫月眉說着目光移到我身上,“孟梨也大了,能幫家裏幹活兒了,當年我長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能上山砍柴了……”

我沒看孫月眉,而是看向我哥,這時候我發現呂新堯擡起了眼睛,他的眼神掠過我,眉頭仍是鎖着,他打斷孫月眉說:“他才七歲!”

我哥似乎被孫月眉的哪句話激起了怒火,語氣又冷又硬。

“七歲怎麽了?七歲怎麽了?”孫月眉吃了一驚,她摸着肚子,用不可理喻的語氣說,“姓孟的王八蛋死了,我們娘兒倆只有你了,你還有工夫管王八蛋的兒子不成?”

呂新堯發出一聲不像是笑的笑聲,對孫月眉說:“他是我弟弟!”

“他才是你弟弟!”孫月眉指着自己的肚子,瞪着眼睛對呂新堯叫道。叫完孫月眉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哀哀地說:“我怎麽這麽命苦,我們娘兒倆怎麽這麽命苦……”

我哥因為我把孫月眉氣哭了,我不敢說話,也不敢再看我哥,只能低着頭用手指摳自己的掌心。祖母說挨着大拇指的那條紋路叫生命線,我把我哥的名字摳在上面,重重地、密密地,縫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我哥不要我了。

和孫月眉吵過一架後,呂新堯仍然去臺球廳。一天我放學回來,在家門口的小路上看見我哥的背影,遠遠地朝他喊了一聲“哥”。

我哥回過頭,看着我向他跑近。

我問我哥要去哪兒,西邊的太陽光有些眩目,我哥眯了眯眼睛,漫不經心地反問我:“你要告狀?”

我知道他要去臺球廳了,于是我搖了搖頭,我哥在我的頭發上揉了一下,對着家的方向揚揚下巴說:“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只想跟着我哥。我說:“哥,你能帶我一起去嗎?”

“你去那兒幹嘛?”我哥皺了皺眉。

“我表現得很好,考了第一名。”我把書包從肩膀上卸下來,把剛發下來的期末考試成績單像獻寶一樣捧在手裏獻給我哥過目。

我哥接過去,嘴角輕輕勾了勾,在陽光下露出一點吝啬的笑意。我哥是個美人,他一笑就讓我想到西周時期的美人褒姒,我不能為我哥烽火戲諸侯,但我可以多讀一點書,為他考很多個第一名。

“作業寫完了?”我哥問。

期末考試後沒有作業,暑假作業不算。我對我哥點了點頭,我知道他這麽問就表示已經同意了。

我第一次走進臺球廳,也是第一次看呂新堯打臺球。我在學校裏見過我哥打籃球和乒乓球,但從沒見過他打臺球。臺球和籃球、乒乓球都不一樣,在那個時候,臺球廳不是一個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我們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說那不是一個正經的地方。

但什麽是正經、什麽又是不正經呢?我查了字典,還是沒弄清楚。

臺球廳的牆被煙熏得灰黃,牆角的簸箕裏堆着幹癟的煙頭,黑烏烏一撮,像彭黑皮竄出鼻孔的鼻毛。呂新堯在桌前佝下身,身體幾乎貼到桌面,桌布的綠色在他臉上浮動。我不會看臺球,只盯着我哥看,臺球廳的煙味和燈光讓我哥變得很不一樣。

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燈泡一晃一晃的,把我哥的睫毛拉長又擠短。

我看見美和壞同時在他的皮膚下抽條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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