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四月杏花怒,五月桃子胭脂,六月石榴産子。

我哥出生在五月,他同母異父的親弟弟六月從孫月眉的肚子裏誕生。孫月眉給她的小兒子取名叫孫晏鳴,姓孫不姓孟,她說孫晏鳴不是孟光輝的兒子。

孫月眉懷孕的時候管不住我哥,産後坐月子更加管不了。呂新堯沒有按照孫月眉的心願念高中,他固執地念了一所中專,就像白雀蕩裏大部分同齡人一樣。

中考過後那個漫長的暑假,白雀蕩倒閉已久的印刷廠被拆除,破磚爛瓦上重新建起一座溜冰場。呂新堯頻繁地出沒在溜冰場和臺球桌上,常常待到晚上才回來,他只帶我去過一次,後來就不再讓我跟去了。

白天孫月眉把我叫進屋裏,我聞到一股濃濃的奶味,說不清是腥的還是香的。我的弟弟孫晏鳴嘴角挂着口水,就睡在這股奶味裏。

孫月眉對我說,她上次是在氣頭上,跟呂新堯說的不是真心話。只有一句是真的——她的确在比我還小的時候就幫家裏幹活了,再大一點都嫁人了。我不知道她現在不在氣頭上對我說的會不會是真心話,但這些都不重要。

孫月眉問我:“家裏最小的是誰?”

我說是孫晏鳴,孫月眉點點頭:“對,是弟弟。”然後她認真地告訴我:“孟梨,你也不小了。”

我懷疑我哥其實不是孫月眉親生的,孫月眉總說我不小了,但我哥卻說我才七歲。他們分明有着親密的血脈,但卻在說截然相反的話。

我想相信我哥,可是孫月眉打斷了我,她說:“這個家裏養不了兩個小的。”

我并沒有完全聽懂孫月眉的話,但她說話時臉上的神情和冷酷的語氣卻讓我聯想到一把尖刀,尖刀抵在我的後背上。我聽見她命令我說:孟梨,你長大了。

我是在我哥早出晚歸的那段日子裏,背着他悄悄長大的。

我長到七歲時的個子和五歲第一次見到我哥時相比依然高不了多少,站在竈臺邊踮起腳才能看見鍋底,但在孫月眉的命令下,我開始學習做飯。

我會做的第一道菜是炝豆角,做給我哥的第一道也是它。我記得那天晚上下了雨,我打着傘出去,在吊橋前面看見呂新堯。

我朝我哥跑過去,不管吊橋上咚咚濺起的泥水,一直跑到他面前。我哥接過我手裏的雨傘,扶着我的後頸把我往身邊摁,我挨着我哥,鼻子埋在他的衣裳裏,聞到他身上潮濕的煙味。這是臺球廳裏的煙,沾在我哥身上就成了他的味道,我讨厭煙味,但我不讨厭我哥的味道。

我哥撐着傘問我跑出來幹什麽,我在他面前向來沉不住氣,我聽見自己邀功請賞說:“我做了晚飯等你回來吃。”——等了很久沒等到你回來,不小心等到下雨,這場雨真讨厭,我怕你等到雨停才回來,又怕你不等雨停路上淋到雨,所以我來接你了,但你還是淋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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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做飯?”我哥烏黑的眉毛輕輕往上挑了一下,目光從我頭頂上掃過,好像因為我的身高猶疑了一剎那,接着他看向我,問道,“做什麽了?”

我對我哥搖了搖頭:“不說。”

我哥也不猜,他罕見地看起來心情還不錯。自從他跟随孫月眉搬進我家,很少有心情愉悅的時刻,孟光輝死後更甚。我哥的脾氣跟他的臉很配,就像玫瑰必須滾滿一莖的刺,他的壞必須配得上他的美。

過了一會兒他問:“想不想吃雪糕。”

在回答之前,我望着我哥,忍不住先咽了下口水,我哥一定看見了。

這次不是在彭黑皮的店裏,自從游戲幣的事情之後,我再也沒踏進過他家商店。我哥給我買了一支雪糕,棗泥夾心的,咬開以後會有流心的棗泥,亮晶晶甜絲絲的。我想讓我哥吃到棗泥,就把雪糕舉到他嘴邊,然後才想起來雪糕是我咬過的,我哥恐怕不會吃。

可是我哥只垂下眼,低頭就咬了一口。我感到有一滴融化的雪糕流淌下來,掉在了我握雪糕棍的手指上,又是黏,又是涼。

回到家炝豆角也是涼的,我哥嫌麻煩不讓熱,他把冷掉的豆角壓進半溫的飯裏,一口一口扒掉了。我突然再也不想給我哥做炝豆角了,也不要煮白米飯,我要給他做更好的東西。

我哥吃飯的時候,我們講了一會兒話。我告訴我哥,今天殷姑到家裏來了。

我哥頓了頓,問她來幹什麽。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殷姑,中午我端着飯碗蹲在院子裏吃,常常看見她挎着繡花小布包從我家門口經過。殷姑五十多歲,沒結婚也沒有孩子,村裏人說她以前在男人那裏上了當,從此以後就不肯再結婚了。白雀蕩的人都見過殷姑挎着繡花布包、紮着藍頭巾的背影,有人說她不是殷姑,是尼姑。

殷姑走進我家的時候看着我微笑,她藍頭巾下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耳垂上挂兩只金耳環,一晃一晃的。

她微笑着跟我說了幾句話,然後孫月眉出來了,她笑眯眯地把殷姑招呼進屋裏。我看見殷姑從那只繡花小布包裏拿出了一團藍色的毛線,跟她的藍頭巾一樣的藍色,還有幾根竹棒針。

于是我對我哥說:“打毛線,給孫晏鳴打毛線襪。”我還告訴他殷姑要給我打一件,我不想要就搖頭了。

我哥吃完飯擱下筷子,像是随口一問:“為什麽。”

殷姑為什麽要給我打毛線?還是我為什麽不要?我哥沒說清楚,我以為是第二種,于是我回答說:“因為你沒有……哥,你想要嗎?”

我哥好像笑了一下,好像又沒有,總之他說話的時候已經一點笑容也沒有了,他說:“我不要。”

我立刻跟着我哥說:“我也不要。”

我哥這回才清晰地笑了,我跟他一起笑,如果哥哥和弟弟就要什麽都一樣、做什麽都一起,我願意當我哥的跟屁蟲,我知道我哥不讨厭跟屁蟲。

因為要給孫晏鳴打毛線襪,殷姑開始頻繁地出入我家,幾乎每天下午我都能看見她輕飄飄的身影,就像是一只藍頭巾輕飄飄地飛了進來。孫月眉有時讓我坐在殷姑旁邊陪她說話,殷姑總是安靜地織着毛線,不時從毛線與竹棒針的空隙中擡起眼,微笑着打量我。

“孟梨,你的眼睛水靈靈的,像女孩子。”離開的時候殷姑對我說。

那天她把繡花布包和毛線襪一塊兒落在了我家裏,孫月眉“哎呀”叫着從鼓鼓囊囊的布包裏取出一件毛衣,跟殷姑的藍頭巾同樣藍的藍毛衣。

孫月眉在我眼前把毛衣伸展開,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殷姑很可憐,孤苦伶仃的,現在年紀大了,一直想要個女孩陪在身邊。”

接着她又說:“孟梨,殷姑很喜歡你。”

孫月眉說話的時候眼睛看着我,臉上是笑笑的,但她含着笑意的注視卻讓我感到害怕。我想我又不是女孩,殷姑為什麽要喜歡我。

很久以後我看《霸王別姬》,聽見小豆子愣愣地反複那句“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直至被銅煙鍋搗得滿嘴鮮血,七歲時的膽小鬼孟梨仍然會占據我的身體,我想躲進我哥懷裏哭一哭,但我哥不在。

我的弟弟孫晏鳴滿月那天,孫月眉抱着他帶我去了殷姑家。

殷姑的家在一排小平房的最東邊,院子頂上有葡萄藤。殷姑早已等在門口,她站在一小串葡萄下,對我露出笑容:“你們來了。”

孫月眉把我推到殷姑跟前,對我說:“孟梨,殷姑給你打了一件毛衣,你要謝謝殷姑。”

那件藍毛衣我不想要,可孫月眉卻替我收下了。

在孫月眉的注視下,我猶豫地對殷姑說了聲:“……謝謝。”

祖母說從心窩子裏掏出來的叫真心話,從腦子裏擠出來的都叫謊話。我在說謊,聲音很小,像蚊子一樣。

孫月眉和殷姑聊了一會兒,她懷裏的孫晏鳴忽然醒了,張着沒牙的嘴哭起來。我聽見孫月眉一邊哄他一邊對殷姑說:“人給你送來了,我先回去了。”

接着孫月眉把我叫到面前,摸了摸我的頭,交待道:“孟梨,你要乖,留在這裏陪着殷姑。弟弟在哭,我帶他先回家了。”

本能的危機感讓我一下子拉住了孫月眉的衣角,我慌張地叫了聲“眉姨”。

孫月眉回過頭看了看我,又一次對我說道:“殷姑很喜歡你。”

說完,她把衣裳從我的手裏抽出來,抱着孫晏鳴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望着他們的背影,在那一刻突然間惶恐地意識到——孫月眉把我賣掉了,她把我送給了殷姑。

殷姑依然是微微笑着,她指了指院子裏的葡萄藤,親切地說:“孟梨,過來陪我坐一會兒,給你摘葡萄吃。”

張不渝說殷姑兇巴巴的,從來不準小孩子靠近她家葡萄,誰要是偷偷地摘了,會被她的竹棒針紮。但兇巴巴的殷姑卻把我領到葡萄藤下,拿搪瓷大碗裝了一滿碗葡萄給我吃。

我對她搖頭:“我不要葡萄,我要回家,我要我哥。”

葡萄在我的視野裏變得濕淋淋,殷姑把酸甜的葡萄遞到我嘴邊,可是眼淚卻先一步流下來,在我說話的時候鹹鹹地流進嘴巴裏。

殷姑放下搪瓷碗,用一條毛巾擦我的臉:“我可憐的寶,你沒了娘又沒了爹,家在哪裏喔?從今天起,殷姑的家就是你的家,別哭了,殷姑對你好。天冷了給你織毛衣,每天給你做好吃的,比你哥哥還要好。”

“我哥最好……我只要我哥。”我發現一說到我哥,我的眼淚就會變得滾燙,就像是從血管裏流出來的。

“你哥哥還要讀書,他要讀高中了,管不了你,又還有個小弟弟……殷姑家裏沒有小孩,你跟我一起住,殷姑喜歡你。”殷姑把毛巾疊起來,邊屋裏走邊回頭說,“寶快別哭了,等會兒眼睛哭腫了會痛,先吃葡萄,殷姑給你煮晚飯。”

殷姑的藍頭巾飄進了黑漆漆的房子裏,我用胳膊擦掉鼻涕和眼淚,風把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吹得嘩啦響,悶的風,死熱的風,吹不出活氣的風,我聽見殷姑的聲音在這樣的風裏說:“變天了,要打風暴了。”

我一直記得那天的天氣,天是灰頭土臉的天,地是灰頭土臉的地,只有閃電是潔白的,忽忽地在雲層上晃。第一道雷聲滾落的時候,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突然從我七歲的胸口裏披荊斬棘般地冒出來。

我從殷姑家裏逃了出來。

然而當我跑出殷姑家的大門、跑在田埂上時,那股勇氣卻像漏氣的皮球,飛快地消瘦下去,我突然想起孫月眉的眼睛,還有她的聲音——

孟梨,你長大了。孟梨,你要乖。孟梨,殷姑喜歡你。孟梨……孟梨……

我想回家,可是我害怕回家。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裏不是我的家,那是孫月眉的家,是孫晏鳴的家,是呂新堯的家,他們才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只有我不是。殷姑沒有吓唬我,我無家可歸了。

我沒有跑多遠,殷姑所說的“風暴”就來了。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很快下得密集起來,雨澆在田埂上,我感覺自己成為了一棵莊稼,在又潮又悶的風雨裏無依無靠。

莊稼……我盯着稻田裏的莊稼想起了我哥。他現在不是我哥了,他變回了呂新堯,我蹲在牆角學狗叫時站在我面前的那個呂新堯。我讨厭呂新堯這個名字,它總是讓我哭。我現在又想哭了。

但我還抱着一點僥幸,這點僥幸讓我把眼淚憋了回去。我幻想呂新堯在回家後從孫月眉口中得知真相,然後一路心急火燎跑來找到我,氣勢洶洶地把我接回家。那麽雨可以再下大一點,我可以再可憐一點。

可是他遲遲沒有來。

先找來的人是殷姑,殷姑的傘遮在我的頭頂上,她溫暖幹燥的手把我拉起來、絮絮地說着“跟殷姑回家”時,我聽見自己號啕的哭聲。

那不是我家。

殷姑拖着我往她葡萄架下的家裏走,我蹲在地上不走,她就像一頭拖着犁的牛一樣用蠻力拽我走。漫長的拉鋸過後,殷姑對我失去了耐心,她把七歲的我從地上拔起來,我的雙腳離開了地面,眼淚卻仍然在往下掉,跟雨水一起落在地上,濺起泥。

那一刻我傷心地想起祖母,想起我的觀音。

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喊我虔誠信仰的觀音的名號,祈求他救救我。

過去我總是躲在被窩裏悄悄地喊他,生怕他聽見,現在我喊得很大聲,可是雨聲很大,我怕他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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