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道疤

孟光輝死後我開始攢錢,我把我哥給我的零用錢放進一個鐵盒子裏,藏在床底下,只有我哥知道。

這些錢是我和我哥的,如果有一天我們和孫月眉分家了,我要用它帶我哥離開白雀蕩。我一廂情願地計劃着這一天,我哥并不知情,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願意跟我走。

事實證明床底下并不是一個可靠的地方,在我積攢了兩年過後,有一天我發現鐵盒裏的錢不翼而飛。

我懷疑到了我的弟弟孫晏鳴頭上。

孫晏鳴那時已經學會了走路,并且會用流着哈喇子的嘴巴說一些愚蠢的話。他經常穿着開裆褲在院裏院外晃悠,孫月眉則端着飯碗跟在他身後,費盡唇舌哄騙他吃飯。

我的弟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孫月眉為了喂完一碗飯,常常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她想了許多辦法,最常用的一種是捉迷藏。孫晏鳴藏起來,被找到才大發慈悲地張開嘴,讓孫月眉塞一口飯。

當時孫晏鳴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他頑劣的天性戰勝了對呂新堯的畏懼,當呂新堯不在家時,他就像個小皇帝一樣,搖頭晃腦地四處巡視自己的領土。

我從屋裏出來時,孫晏鳴正光溜溜地坐在他的澡盆裏玩水,我直接問他:“孫晏鳴,你是不是動我東西了?”

孫晏鳴仰着腦袋朝我看了一會兒,突然手腳并用地在澡盆裏舀水潑向我,同時大聲叫嚷道:“我聽不見!我聽不見!”

我一直都不喜歡孫晏鳴,即使他的血脈裏有一部分和我一樣來自于孟光輝。他在牙牙學語的年紀第一次開口叫呂新堯“哥哥”時,我就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喜歡這個弟弟。

他天生就是我哥的弟弟,即便呂新堯不喜歡他,他也能理直氣壯地喊哥哥。但我只是個冒牌貨。

我朝孫晏鳴走過去,他更激烈地踢水:“你不許過來!走開!不許過來!”

但我還是過去了。我把孫晏鳴從澡盆裏拎起來,就像拎起一只油皮蛤蟆,然後逼問他:“你把我的錢藏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孫晏鳴倔強地反抗我。

我把他放在二樓的窗臺上,威脅他說,如果他還不承認,我就把他丢下去,讓他摔死。

這場景成功地吓到了孫晏鳴,我沒出息的慫包弟弟開始哇哇大哭起來,兩只手緊緊地抓着我的衣服,一動也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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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哭聲招來了孫月眉。

孫月眉從廚房裏沖上來的時候,手裏還拿着把菜刀。

她驚恐而憤怒地瞪着我,從她的眼神中我看出來,孫月眉想要把我千刀萬剮,但是她投鼠忌器,因為她的心肝寶貝孫晏鳴還在我手裏。

“孟梨!你幹什麽!”孫月眉手裏的菜刀和她尖銳的嗓音一樣抖動着。

如果孫晏鳴拿了我的錢,孫月眉一定和他是一夥的。我對她說:“你們偷了我的錢。”

孫月眉防備地盯着我和孫晏鳴,眼睛狠狠地剜我:“你有什麽錢?你賺了一分錢嗎?”

“我哥的錢。”我說。

“誰是你哥!那是我兒子!鳴鳴的哥哥!”孫月眉憤怒地糾正我,“你媽早死啦,誰給你生哥哥!”

“你胡說,呂新堯就是我哥!你不把錢還給我,我就把他推下去!”

“你敢推我砍死你!”

我和孫月眉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對峙着,孫晏鳴哇哇地哭喊着“媽媽”,他的嗓門嘹亮刺耳,後來哭喊的對象變成“哥哥”時,猛地令我胸口一窒。

“你閉嘴!不許叫!”

我想把孫晏鳴推下去,但這時候我看見了我哥。

他的目光掠過我,我的眼皮就開始發燙。我哥什麽也沒說,直接走到我面前,把孫晏鳴從我手裏抱走,放回了地面上。

是呂新堯的出現打破了僵局。

孫晏鳴從窗臺上下來時,孫月眉一把将他推到後面,接着她就舉着菜刀向我砍過來。我在原地甚至沒來得及逃視線就被擋住了,就像當初他擠開彭黑皮戳我腦門的手指一樣,呂新堯擋在我跟前,擠開了砍向我的菜刀。

混亂中我回過神時,只聽見孫月眉的尖叫聲。

那天呂新堯穿着一件白色的襯衣,我一擡眼,就看見血從他的胳膊上滑下來,在一片白皚皚中浸開一溜鮮紅,他的手臂擋在臉上,沒擋完全,孫月眉這一刀砍下來,不但砍傷了他的胳膊,還在他的臉上劃了一道。

砍肉剁骨的一把刀,往常總是剁在死肉上,此時此刻竟然活生生切開了我哥臉上的皮膚。一切就這樣發生在我眼前。

我出離憤怒了,沖上去要打孫月眉,這時候我哥卻猛地将我扯回來甩到牆邊,緊接着他的一巴掌就毫不留情地甩向了我。

我哥的手勁很大,他打得真重,我感到眼前一陣黑,耳邊嗡嗡作響。

那一瞬間我感覺我被他扇聾了,突然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血順着我哥的臉頰滑到了耳朵邊,又彙聚在下巴上,像檐角的雨一樣,一滴接着一滴,飛快地滴落。

嗡嗡的、寂寂的一剎那,我看見我哥的汗珠在陽光下爬動,我盯着他看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他臉上的血流成一道很長的疤在我的眼睛裏爬動。我的視線突然模糊了。

孫月眉手裏的菜刀咣當落地,孫晏鳴吓壞了,扯着嗓子大哭起來。可是呂新堯統統不理,他盯着我說:“還不滾回去?”

這時我才從那一耳光中回過神,後知後覺地感到自己的眼睛濕了。

我的哥哥向來沒有多餘的耐心,他不等我回答就抓住了我的胳膊,粗暴地将我帶了回去。呂新堯的手抓得很緊,就像要将我的骨骼捏碎,我跟不上他的腳步,幾乎是被他拖着走,下樓梯時我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分不清我為什麽會哭。因為被呂新堯捏疼了?因為他打了我一巴掌?因為我哥挨了孫月眉一刀……我從小就是害人精,我又害我哥了,他一定很讨厭我。

“哥……哥,你在流血……你、你疼嗎?”

我語無倫次地說着我哥最不愛聽的廢話,他看都沒看我,将門甩上就出去了。突如其來的委屈在房門阖上的那一刻吞沒了我,我獨自在屋裏號啕大哭。

我有很多話想對我哥說,但他都不想聽。

哥,他們偷了我們的錢。你為什麽要護着他們?

哥,你讨厭我嗎?

哥……哥,哥。對不起。

太陽的影子沉到水底,光快要溺死了,爬到了水鬼的床上。

我從小就注定了日後不會是個有出息的人,我在自言自語的“哥”和哭泣中走投無路,選擇了爬進呂新堯的床底下,并在痛哭之後睡了一覺。——不知道房門什麽時候被打開,也不知道我哥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那天半夜裏,我感到有人攬起我的肩膀,托着我的脊背,将我從安全的床底下抱了出來。我隐約覺得那是我哥。

他的手指和輕微的鼻息一起落在我的臉頰上,游走在那一耳光落下後腫起的位置。我半睜開眼,從朦胧視野中看見我哥正低頭摸着我的臉。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那時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使勁把臉埋在他的手裏,清醒又迷糊地叫了一聲哥,接着有一滴眼淚從我的眼縫裏擠出來,被我蹭在我哥的掌心上,他的生命線原本是一條幹枯的河床,我讓它蓄滿我的眼淚。

一定是夢,我想,只有在夢裏,我哥才會有這樣的耐心。

但在這場夢裏,我看見了他臉上的白色紗布。

呂新堯毀容了。他那麽好看的一張臉毀在了一把菜刀下。

我對呂新堯充滿戰栗的喜歡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他毀容之前我僅僅是怕他,毀容後我開始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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