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為你,千千萬萬遍”
那天晚上,我哥睡着以後,我躺在他旁邊感到一陣緊張的焦灼。夜色實在安靜,我聽見我急促的呼吸和我哥酣睡的鼻息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落。
跟在床底下不一樣,我感覺我是在纏綿中睡着的。
那時呂新堯正一天天接近成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挺拔,他從小就顯露的那種美随着他骨骼的成長越來越突出。白雀蕩村口的老媒婆對孫月眉說,她說過那麽多樁親事,呂新堯是天生一張新郎官的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臉上有道疤。
我記得我哥臉上紗布揭下來的時候,孫月眉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第二天她就去藥店買了祛疤的藥膏,讓孫晏鳴拿給呂新堯,但呂新堯卻把它扔進了垃圾桶裏,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臉上的疤。
我想撿回來,可是我不敢忤逆我哥,後來的事實證明,哪怕挂着一道疤,依然無損于他成為別人的新郎官。
我第一次見到梅青青是在吊橋邊,她穿着一條碎花裙子,兩條麻花辮在蝴蝶骨上搖晃。潘桂枝指着她,手指間的煙頭朝着橋的方向冒出一縷白煙,啧啧地對我說:“弟弟,看見沒,那個就是梅青青,你未來嫂子。”
我說我沒有嫂子。
“你哥哥喜歡梅青青,”潘桂枝朝我吐出一口煙,在煙味裏慢悠悠地說,“……的屁股。”
我問潘桂枝是哪個哥哥。
潘桂枝露出牙齒,賊賊地朝我笑:“你說哪個哥哥?怎麽啦弟弟,你哥哥沒告訴你呀?”
“你胡說,我哥不喜歡她。”
“喲,這是怎麽啦弟弟?哥哥談戀愛你不高興啊?”潘桂枝伸手攬住我的肩膀,彈了彈煙灰,望着吊橋抑揚頓挫地說,“咿呀,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梅青青在等人呢,弟弟,等會兒你就能看見呂新堯……”
潘桂枝的聲音在我哥的名字上戛然而止,我哥突然出現在了我們共同的視野裏,似乎正要朝吊橋的方向走去。
“嚯,這不就來了嘛。”潘桂枝輕快地吹了個口哨,并攏的手指在我的肩膀上有節奏地敲着,嘴裏忽然蹦出一句話。
他說:“呂新堯真是長了張屌臉。”
老媒婆口中那張“新郎官的臉”到了潘桂枝嘴裏卻成了屌臉,他望着遠處,像是陷入了一段回憶中,繼續用粗俗下流的話侮蔑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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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追随着呂新堯,好像整個道路上只有他一個人,潘桂枝分明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可是我卻感覺自己獨自一人站在了一堵高牆上,只聽見呂新堯的聲音說:“跳下來。”
我下意識地搖頭。
“我數三聲,你不下來我就走了。”
呂新堯向來言出必行,數到三,我看見他目不斜視地走開了,往遠離圍牆和我、靠近梅青青的方向。
潘桂枝這時候對我說:“回去問問你哥,梅青青的屁股用起來怎麽樣?”
我聽見自己慘烈地尖叫了一聲,從高牆上摔了下來,在一片天旋地轉中,只有呂新堯的輪廓是清晰的。
“哥!”我朝呂新堯喊,眼淚把視線裏的我哥淹沒了,等我把它擦掉,卻只剩下潘桂枝震驚的臉。
潘桂枝瞪着我說:“孟梨!你他媽的是不是有毛病!”
潘桂枝一定還練過火眼金睛,他在我的病完全發作之前就看出了苗頭,而我只看見我哥向我走過來。
呂新堯在我喊他的時候就朝我偏過了頭,目光精準地落到我臉上。我看見他的眼睛輕輕地眯了一下——我哥的眼睛有點輕微近視,眯起來的時候,眼皮往下遮住了一點瞳仁,我感覺自己被他的眼神專注地注視着。
“過來。”他對我說。
我正要走,潘桂枝的手臂卻牢牢地壓着我的肩膀,他沖我哥說:“好久不見啊呂新堯。”
呂新堯的眼神掠過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地說:“還可以更久。”
我見過我哥用這種眼神看人,在我哥眼裏,潘桂枝顯然成了一坨污濁的空氣。他原本志得意滿的神情在臉上僵了一瞬,随後才重新開口:“怎麽着啊,我跟弟弟敘敘舊你也要管?”
“先跟我敘舊吧。”呂新堯說。
潘桂枝曾經跟我哥打過一架,似乎仍然心有餘悸,他臉色白了一瞬,正想說些什麽,這時吊橋那頭的梅青青聲音清亮地喊了一句“呂新堯”。
我感到心髒猛地一縮,惶然地望向我哥。我哥并沒有作出反應,但眉頭卻皺了起來,看上去已經有一絲不耐煩。呂新堯伸手拉住了我,直接将我拉出潘桂枝的掣肘,我哥松手的時候,我慌張地握着他的兩根手指沒放。
潘桂枝的臉色由白轉青,他看了看我,又看看那邊的梅青青,眼珠微妙地轉了一圈,突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當着我哥的面說道:“啧……呂新堯,你可真是長了一張屌臉!”
我哥的臉上閃過一瞬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沒有理會潘桂枝,垂下眼對我說:“回家。”
我不敢回頭看潘桂枝,而他卻精明地窺破了我的心思,在我身後叫道:“弟弟,你這樣真傷哥哥的心哪。”
呂新堯深深地看我一眼,就着被握住的兩根手指拉着我走。梅青青已經過來了,我聞到一股香氣,仿佛是從她的碎花裙擺上飄出來的。
我一直記得梅青青那天的樣子,她裙子裏的身體在陽光下顯得柔軟而富有生命的活力,幾絲碎發垂落在她光潔的脖子上。
“這是你弟弟吧?”梅青青的嗓音像甜棗一樣。
我哥“嗯”了聲,我看見梅青青紅潤的嘴唇動了動,對呂新堯說:“帶弟弟一起嗎?”
潘桂枝沒有撒謊,梅青青在等我哥,他們好像約好了要去什麽地方,呂新堯要丢下我了。
然而我卻總是猜錯我哥的心思,他在梅青青面前似乎變得很好說話。呂新堯居然詢問我的意見:“想去嗎?”
他還沒有說去哪裏,我就點了點頭。我哥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也不打算多說,他的目光掃過我,而後對梅青青說:“那就走吧。”
白雀蕩的溜冰場是在呂新堯中考那年建起來的,我曾經偷偷溜進來找呂新堯,但又不敢讓他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被我哥帶進溜冰場。
呂新堯有很多狐朋狗友,他一進去,前臺就迎出來一個叫“小吳”的人,他染着黃色的頭發,看不出年紀。
小吳拎着幾雙輪滑鞋跟呂新堯說了幾句話,随後坐到我旁邊,笑嘻嘻地問:“弟弟,會不會溜冰啊?”
我搖頭,他一邊穿上輪滑鞋一邊對我說:“不會也沒事兒,小吳哥帶你玩,保管一天教會你。”
說着他擠眉弄眼地看向我哥,又朝梅青青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這時候有人換好鞋推門進去,震耳欲聾的音響聲從門縫裏傳了出來,一片嘈雜中,我望着我哥,我哥也望向我,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幾秒鐘,随後我哥收回了視線,對小吳說:“你先過去吧,我帶他玩。”
“你弟弟還怕生啊?”小吳側過頭看了看我,系好鞋帶站起來,“啧”了兩聲,“那行吧,我先去啦。”走了一段他又回過頭來,指了指前臺沖我說:“弟弟,那兒有護膝,怕摔就戴上。”
“怕摔嗎?”呂新堯問。
我從小就是膽小鬼,不敢獨自過吊橋,不敢爬圍牆,一個稻草人就能讓我縮在稻田裏不敢回家。可是我哥在,我就什麽都不怕了。于是我搖了搖頭。
輪滑鞋是雙排的,但我站起來的時候還是沒有站穩,我哥拉住了我,一直将我帶進光線昏暗的溜冰場內部。天花板上變幻的燈光把室內照得像喧鬧的舞池,周圍都是飛快閃過的人,我和我哥站在牆邊,好像四周都是浮光掠影。
“潘桂枝怎麽你了?”呂新堯問。
我說:“沒有。”
“是嗎。那你哭什麽呢?”他接着問。
因為你。我心說。因為我看見你丢下我走了。
因為你要喜歡梅青青了。
我吸了幾口溜冰場的空氣,鼻子忽而一酸,突然不可抑制地難過起來。我低下頭,對我哥說:“不知道……因為我有毛病。”
說完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我好像經常在呂新堯面前哭,即使燈光昏暗得看不清臉,但他還是猜出來了,我哥伸手擡起我的下颌,用手背擦我的眼淚。
地面很光滑,輪滑鞋帶着我往後溜了一段,我哥對我說了聲“別哭了”,随後他托住我的後背,帶着我沿外圍滑了起來。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接着突突地加速了,眼淚也挂在眼角忘了掉下來。
呂新堯帶我滑了一圈,在第二圈的中央忽然對我說:“我放手了。”
我慌張地叫了聲“哥”,呂新堯卻似乎沒聽見,他數道:“三——二——”
“一。”
話音一落,我就感覺背後的溫度消失了,因為慣性我依然在向前滑,但我感到自己正在往下墜。我慌了陣腳,膝彎忽然軟下去。
“哥……”
我四處尋找我哥的背影,在我以為自己要摔倒的一剎那,呂新堯及時地拉住了我。
燈光滾珠似的滑進他的眼睛裏,我哥好像含着點笑意,問我:“怕嗎?”
我對我哥點了點頭,他又問:“那還敢再來嗎?”
我在面對我哥的時候總是會失去思考的能力,我總是用本能回答他。而我對我哥的本能是服從。
當時我還沒有讀過那本書,然而那句命中注定的話卻憑空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裏:為你,千千萬萬遍。從此以後,某種欲望就一發而不可收了。
那是我最叛逆最不懂事的年紀,在那個年紀,我對很多事情——包括愛情、欲望——一無所知,卻無可避免地對我哥産生了朦胧而強烈的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