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渎神
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征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潘桂枝說,呂新堯喜歡梅青青的屁股。
喜歡梅青青屁股的人很多,這些人連起來能從白雀蕩的村頭排到村尾,當梅青青穿着碎花裙在路上走的時候,街頭巷尾的男人十個有九個都會忍不住朝她張望,剩下一個多半是瞎子。老媒婆說,梅青青那樣的女孩,想追誰追不上?她要是鐵了心要跟哪個人,除非對方摔壞了腦子,否則絕無可能會拒絕。
我問張不渝:“你認識梅青青嗎?”
張不渝立刻漲紅了臉,并向我透露了一個秘密,他說他爸媽有一次吵架就是因為梅青青。張不渝家開飯館,梅青青去他家吃飯,張不渝的爸爸算賬的時候少收了六塊錢,盡管聲稱是不小心算錯了,但張不渝的媽媽還是堅持認為他是故意少算的。
張不渝也篤定地說:“我爸肯定是故意的,他給梅青青上菜的時候滿面紅光,都不像我親爸爸啦。”
我又問他:“你爸爸喜歡梅青青的屁股嗎?”
張不渝面紅耳赤地否認說:“你瞎說什麽呢!你爸爸才……”他說到一半,好像突然想起孟光輝已經死了,讪讪地住了嘴,悶了一會兒又改口說道:“不過他應該是喜歡吧……我聽我媽跟他吵架的時候說的。”
我接着問:“那你喜歡梅青青嗎?”
“梅青青比我大,等我像我爸一樣能結婚的時候,梅青青都老啦!”張不渝愣了一下,随後奇怪地盯着我,狐疑道,“小梨子,你問這些幹什麽?你該不會是喜歡梅青青的屁股吧?”
我連忙搖頭,張不渝納悶地說:“那你問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麽?”
我告訴張不渝:“我想知道為什麽他們喜歡梅青青的屁股。”
張不渝似乎是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的神情令我明白,他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呂新堯喜歡梅青青的屁股嗎?他是先喜歡梅青青的屁股才喜歡梅青青的,還是因為喜歡梅青青而喜歡她的屁股?
呂新堯喜歡梅青青嗎?
晚上我躺在被窩裏把這些問題反反複複想了很多遍,越想越睡不着,然後我聽見我哥的呼吸聲。我在他的呼吸中同時感受到夜晚的寧靜和悸動,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竟然在同一時間奇異地産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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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氣息像一片羽毛在黑暗中輕輕地起落,我忍不住走神,耳朵變得格外敏感,忽然感覺有一縷吐息輕飄飄吹進了耳道裏,頓時耳廓一陣熱燙燙的酥麻。
我側過身将耳朵壓在枕頭上,仿佛冥冥中受到某種隐秘的指引,我屏住了呼吸,伸出手悄悄地掀開了被縫。
我哥側面的輪廓和屬于他的氣味一起鑽進了我的眼睛和鼻子裏,令我感到呼吸困難,好像一簇細小的火苗在我體內溫吞吞地燒着,快把氧氣都燒光了。
呂新堯每天傍晚從工廠回來,身上會有汽油和機器味,洗完澡,身上是很淺的肥皂味。偶爾也能聞到煙草味——當他去過臺球廳或者溜冰場的時候。我喜歡我哥身上的一切味道。如果它們要剝奪我體內的氧氣,我會在飲鸩止渴中快樂地窒息。
可是我哥卻換了一種方式折磨我。在窒息以前,我突然得了一種怪病,仿佛有一只蜘蛛在我身上流竄,拉出千萬條細細癢癢的絲,我感到自己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夾緊了腿。
它鑽進我的身體裏。我聽見自己發出一聲急促的呻吟。
沒有人告訴我應該怎麽辦,幾乎是出于本能,當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學着網吧裏的潘桂枝,對印象中他的動作進行了蹩腳的模仿。
……九陰白骨爪。我心慌意亂地想,我不能學他!停下來!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了,它被另一種力量操縱,走火入魔。
被窩裏回蕩着我低弱的求救聲:“哥!我好難受,我要死了……”
我不斷地向我哥求救,卻不敢讓他聽見。
“你救救我!”汗水和眼淚同時刺激着我的眼角,我在夢中、在我哥的命令下輕易完成的夢遺,在清醒時卻變得無比困難,從潘桂枝那裏偷師的九陰白骨爪只讓我感到疼。
我在疼痛中想起潘桂枝過去的話,他說他在打飛機的時候,腦子裏滿滿的都是女人的屁股,有他見過的,也有他沒見過的。——潘桂枝對于沒見過的屁股,會利用想象的加工。比如他沒見過梅青青的屁股,但卻十分熟悉,因為他經常在腦子裏想象那只屁股。他還告訴我說,喜歡什麽、想要什麽,腦子裏就想什麽。
我不喜歡梅青青,更不喜歡她的屁股。
我也不喜歡別人,我只想要我哥。
呂新堯就躺在我旁邊的床上,可是我卻不再敢睜眼去看他。我縮進被窩裏,背對着我哥,在一片黑暗中開始幻想他。
我回想起呂新堯在我這個年紀時的樣子,印象最清晰的一幕是河裏的他,粼粼波光在他裸露的皮膚上晃動,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流淌。接着我又想起臺球廳裏的呂新堯,他眼神裏流露出迷離的美和壞……
不對,我哥不壞,壞的是臺球廳,還有他的壞朋友。所有人都是壞的,只有他好。他給過我獨一無二的信任,在所有人都污蔑我、而我百口莫辯的時候。
那個因為嚴重駝背而被叫作吳駱駝的男人,有一天在街上走,他走路的姿勢從背面看來十分滑稽,我的同學們說他是西游記裏的龜丞相。
當時正是放學後,我的幾個游手好閑的同學正在街道上游蕩,吳駱駝的駝背吸引了他們,為了驗證這副駝背是不是像山一樣強壯,他們中有人悄悄地撿起路邊的石頭,砸了過去。
吳駱駝不知被誰的石頭砸中,哎呦叫喚,他把手伸到背後,艱難地觸摸自己的駝背,确認沒有被砸出窟窿,然後兇神惡煞地轉過頭。這時我的那群流氓同學們已經像麻雀一樣一哄而散,只有我還靜止在他的視野裏。吳駱駝立刻對我進行了粗魯的謾罵。
我說不是我,我沒有扔,可是他不相信,說我狡辯,沒有人相信我,連路人都朝我投來懷疑的目光。
我被吳駱駝一路揪回家裏,他把我惡劣的行為告知了孫月眉。我一直對孫月眉搖頭,可是孫月眉仍然替我承認了這樁莫須有的罪狀。
她對我說:“是你幹的就要承認。”又請求吳駱駝體諒她,她一個女人要同時照管三個孩子,實在是力不從心。
我明明有嘴巴、會說話,我不是啞巴,在那一刻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孫月眉晚上又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呂新堯,我絕望而慌張地看着我哥,就像我真的犯了錯。我的哥哥呂新堯,一向獨斷專行,在這件看起來迷霧重重的事情上更是如此。大概就連孫月眉也沒有想到,他居然聽完了我的解釋,并選擇了相信我的一面之詞。
我沒有證據證明不是我做的,他為什麽會信我呢?
我還沒有想出結果,某種奇異的興奮像一股暖流漫過全身,一陣猛烈的刺激下,我的身體戰栗了,大腦一片空白。
跟清醒一道而來的是恐懼,我從五歲時第一次見到呂新堯開始就怕他,現在我因為他而迸射了。我不敢想象我哥知道了會怎麽樣,也不知道怎樣挽回,只能在被窩裏一遍一遍地向我的觀音發誓。
我求他原諒我下流的思想和舉動,并保證沒有下次,請他不要讨厭我。
但是我又一次撒謊了。盡管我知道對我哥的幻想是錯的,但我卻無法停止犯錯。
每當夜晚來臨,我躺在黑暗中,仍然會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進入想象的世界。我們相依為命的歲月裏有無數細枝末節,我一邊重溫一邊篡改,在對我哥的亵渎中竭盡了全部的想象。
初二結束那年的暑假,張不渝弄來了一摞碟片,跑到我家讓我替他藏起來。我記得那天他大汗淋漓,一邊把碟片放進呂新堯的二手電腦裏,一邊氣喘籲籲地對我說:“這是我媽從我爸的鞋盒裏找到的,差點給扔啦,我偷偷撿回來的。”
那些炎熱而無所事事的下午,我和張不渝兩個人正襟危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盯着電腦屏幕,汗流浃背卻不敢打開門窗。有一天張不渝緊張地對我說:“孟梨,現在我知道為什麽我爸喜歡梅青青的屁股了。”
梅青青很漂亮,她身體的曲線比她的臉蛋更漂亮。張不渝笨拙地用手比劃着,說梅青青的屁股有這麽圓,又對比了一下我們班上女同學的屁股,然後肯定地說:“梅青青的屁股才是真正的女人的屁股。”
我不明白什麽叫真正的女人的屁股,也不明白為什麽那些碟片裏的男人會對女人的屁股愛不釋手,這些疑惑進入了我的想象中。
一天晚上,我想起夢裏的呂新堯,他仍然坐在電腦前,命令我過去。盡管在幻想中,我的心依然突突地跳着。我問他,你喜歡梅青青的屁股嗎?
呂新堯并不回答,像夢裏一樣,他接着命令我:“坐哥哥腿上來。”
這一段是我夢也不敢夢的事情,但我在想象中做到了。我坐在我哥腿上,感覺到他的手和目光一起滑下來,在我的屁股上摸了一下,我哥用很低的嗓音對我說:“我不喜歡女人的屁股。”
那你喜歡梅青青嗎。在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同時替我哥想好了回答。他按照我的心願告訴我說:“我喜歡你。”
我睜開眼睛,現實中,來自于我的喘息和我哥的呼吸仿佛纏綿在一起,有一瞬間我不知身在何地,分不清現實和幻境,我那麽怕他,在這一刻卻突然産生了和我哥接吻的強烈渴望。但當我翻過身面朝着我哥時,卻立刻膽怯了。
日複一日不切實際的妄想彌補了梅青青帶給我的創傷,也加深了我對我哥的欲望。起初我只敢背對着他妄想,後來我直挺挺地躺着,兩眼盯着天花板,再後來……也就是現在,我面對着我哥亵渎他。
渎神有罪。我的腦海中反複回蕩着這一句話。而與此同時,另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驀地冒出來,使我陷入了恍惚中——渎神有罪……那麽水鬼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附身一樣占據了我的腦海,我在這一刻決定:
我不要呂新堯做我的觀音,我要他成為濕淋淋的水鬼。
我那麽怕他,卻又忍不住心懷僥幸。我哥不會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