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千零一夜

第20章 一千零一夜

我哥搬出去以後,我一度擔心他會讨厭我,就像他剛搬到我家時一樣,因此在面對他的時候又變得小心翼翼。我想要做點什麽讨我哥開心,而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唯一能想到的捷徑只有考試。

那段時間,我離開白雀蕩的中學去縣城念高中,每天比以往起得更早,也睡得更晚。早起是為了學習,晚睡卻是因為睡不着。我哥的背影從窗邊徹底消失後,我就像遺失了神像的信徒,從此也失去了神明的庇佑。

縣城的中學裏有間圖書室,我借了好幾本書回家,每天晚上睡不着覺就在被窩裏翻書,腦子裏全是我哥,每一頁都是我哥給我的夜不能寐的折磨。

這種行為用毛林的話來說叫犯賤,他說人一犯起賤起來就不是人了,會變成牲畜、變成驢,賤到一定的地步,心就黑啦,什麽缺德的事都幹得出來。

但那時候我還不認識毛林,沒人教我這些。

我死心塌地犯我的賤,還要在我哥面前扮演改過自新的弟弟,一點也不敢讓我哥知道。可是我有時又自相矛盾地想讓他知道。

當我如履薄冰地徘徊在對我哥的親情和愛情之間,費盡心機讨好他時,我弟弟正在鬼混的康莊大道上一往無前。

誰也不知道我弟弟是怎麽結識潘桂枝的,當這件事被發現時,孫晏鳴已經和潘桂枝鬼混了不知多長時間,并且樂不思蜀了。

“我哥對我一點也不好,他從來不帶我玩,也不愛搭理我,除了兇我就不會幹別的啦!”念小學的孫晏鳴,已經學會了在女同學面前炫耀自己可憐的身世。他的兩個哥哥,在他嘴裏分別是“白眼珠的狼”和“王八蛋的兒子”。

當他面對的人變成潘桂枝時,對自己處境的形容又要更凄慘一些,他用同仇敵忾的語氣說︰“呂新堯才不是我哥!他喜歡給王八蛋的兒子當哥哥!”

潘桂枝經常因為我弟弟愚蠢的言論而心情愉悅,他驚訝地感嘆說︰“呂新堯怎麽會有一個這麽可愛的弟弟呢?”

孫晏鳴從潘桂枝那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和理解,他們兩個一樣仇恨呂新堯,也一樣游手好閑,幾乎像一對知己。潘桂枝像幽靈一樣四處游蕩的時候,孫晏鳴就像尾巴一樣跟着他。

潘桂枝從我弟弟那裏得知了我得罪呂新堯的事情,他仿佛對我哥了如指掌,并且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的發生,十分憐惜地對我說︰“弟弟呀,你怎麽就不開竅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潘桂枝有用不完的時間和耐心,他教導我︰“你以為你哥哥跟我一樣好說話嘛?早就告訴你,呂新堯比狗還兇……你知道他對什麽人不兇嗎?”

潘桂枝今天沒有抽煙,但我依然從他身上聞到了煙的氣味,這股味道随着他的靠近而變濃重。我想,我哥對梅青青不兇。他在大多數時候,對我也不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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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桂枝卻說是女人,男人只有對女人才會憐香惜玉。

“弟弟,你的性別搞錯了,”他替我答疑解惑,告訴我,“你應該變成女的。”

潘桂枝好像被自己的說法打動了,說出最後的結論時,聲音裏有一種難以掩飾的亢奮。想想看,一個男人變成女人,這是一件多麽新鮮的事情!他問我想不想變性?

我對他搖頭。我一生下來就注定不是、也不能變成像梅青青一樣的女人,可那一天,潘桂枝卻用灼熱的目光長久地注視着我,他說︰“孟梨,你會想的。”

“我不想。”我再一次告訴他。

“不,你一定會想的。”潘桂枝同時對我作出預言和詛咒。

我讨厭這句話,卻偏偏忘不了它——也許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被潘桂枝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我害怕潘桂枝。我弟弟孫晏鳴則完全相反,他跟在潘桂枝屁股後面,仿佛見識到什麽了不起的世面,變得更加膽大包天。他最為忌憚的大哥搬出去之後,孫晏鳴徹底變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鳥,經常在院裏院外四處亂竄。

有一天他厭倦了用雙腿奔跑,轉而盯上了兩個輪子的自行車。

他趁呂新堯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爬上自行車,企圖踩動踏板,但憑我弟弟的五短身材根本夠不到踏板,他鉚足了勁,最後連人帶車一起翻倒在地。

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在孫晏鳴的哀叫聲中,我走過去扶起了自行車,并給了他一腳。我警告孫晏鳴不許碰我哥的車,并威脅他,如果他再敢碰,我就把他的腿打斷。

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起孫晏鳴是我弟弟,更不記得他還是呂新堯的弟弟。我從小就讨厭孫晏鳴,他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變得更加令人讨厭。從他未出生時,我就時常會想,如果沒有他就好了。

我的小學老師經常說︰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孫晏鳴在偷東西方面是有前科的,他既不敢碰呂新堯的自行車,又無法擁有自己的車,就理所當然地動起了歪腦筋。

小彭跟自己的嫂子辦喜事那天,路邊停滿了自行車,孫晏鳴一邊嚼着喜糖一邊在飯店門口徘徊。我的弟弟從小就展露出了做賊的天分,他在這些車當中驚喜地發現了沒上鎖的一輛,于是迫不及待地将車推出來。

飯店裏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我弟弟行竊的舉動,年幼的孫晏鳴得意萬分,他躍躍欲試地爬上車,開始了他生疏的騎行。

孫晏鳴不知道車是屬于誰的,當大彭鐵青着臉追趕他時,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先是一顆糖球從我弟弟的口袋裏掉出來滾落到地上,然後自行車的輪胎歪斜了,原本被他坐在屁股底下的座椅壓在了他的肚皮上,把鼓脹的肚皮壓得凹陷下去,接着許許多多的糖球滾出來,像晶瑩的紅寶石一樣簇擁着孫晏鳴。

“啊呀呀,我的糖!”

他躺在地上,費力地伸長胳膊去撿在地上打滾的糖球,這時候一只腳踩過來,在孫晏鳴眼前把糖踩得稀碎。

我弟弟嚎叫起來︰“你踩我糖啦!你要賠我糖!”

大彭盯着孫晏鳴看了幾秒鐘,突然伸出巴掌揮向他的嘴巴,我弟弟遲鈍地愣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大彭響亮地打了三個嘴巴。

“我賠給你!我賠給你!我賠給你糖!”大彭每打一下嘴裏就惡狠狠地念一句。

白雀蕩目睹大彭毆打我弟弟這一事件的人後來對此議論紛紛,他們說孫晏鳴不應該去偷大彭的車,因為他在那一天被自己的弟弟偷走了老婆。

孫晏鳴挨了打,從地上爬起來,大着舌頭用哭腔說︰“你憑什麽打我!我要告訴我媽……”說到孫月眉的時候,孫晏鳴抽泣了一下,好像覺得他媽媽不夠威風,于是他嘴巴一撅,搬出了他心裏最厲害的人。

說出這個人名字的時候,孫晏鳴的聲音也不由自主拔高了,他氣勢洶洶地威脅面前的大彭︰“我要告訴呂新堯!他是我哥哥!你要死掉啦!”

不知道大彭是否還記得許多年前,他的眼前也曾出現過相似的一幕。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我弟弟,似乎覺得索然無味,騎上自行車離開了。

孫晏鳴着急地等了一會兒,卻并沒有等到呂新堯來救他。因為那天呂新堯不在白雀蕩,他正在縣城給他弟弟開家長會。

傍晚的時候我跟随我哥回到白雀蕩,那時孫晏鳴正好從院子裏跑出來,背後跟着喊他吃飯的孫月眉。

我們在家門口狹路相逢,孫月眉一臉陰沉地望着我哥,孫晏鳴則一邊吸着鼻涕一邊直勾勾地盯着自行車,他看向我和我哥的目光充滿了怨恨。

接下來孫晏鳴做出了一個無比大膽的舉動,他瞪着呂新堯,罵了一句︰“王八蛋!”

說這句話的時候,孫晏鳴的鼻涕跟眼淚一起下來了,他“哇”地一嗓子哭起來,推開孫月眉,頭也不回地往遠離家的方向跑走了。

我哥的表現在孫月眉看來相當無動于衷,她不去追孫晏鳴,而是折回來,用我哥最反感的說話方式——食指戳向我哥的鼻梁,連珠炮似的連罵帶說道︰“你弟弟今天被人欺負了你知道嗎?你還記得你是他哥哥嗎!你個沒良心的……你個偏心眼的!”

這不怪我哥。我想跳下來反駁她,可是呂新堯沒有給我機會,我在我哥背後,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只聽見他問我“下不下來”。

我立刻知道他承受了孫月眉無理的發洩,并且不打算解釋,要去找他的弟弟了。

我對他搖頭,然後才想起我哥也看不見我的動作,而在我搖完頭的時候,車輪已經開始向前滾動。呂新堯擅長獨斷專行,可我忍不住把我哥想得溫柔,我覺得他早就知道我的回答。

孫晏鳴很會躲,這條滑不留手的泥鳅往田埂裏一鑽就不見蹤影了。

我想問我哥,他是因為不耐煩孫月眉的無理取鬧才會出來找人,還是因為關心他血脈相連的弟弟。

然而不管因為什麽,孫月眉和孫晏鳴之間,總有一個人或者一條血脈讓他騎着車繞白雀蕩找了兩圈。

事實上,我膽小如鼠的弟弟在外面躲了一會兒就自己跑回家了。呂新堯在看上去漫無邊際的稻田間四處尋找他的身影時,孫晏鳴正坐在燈火通明的家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咒罵自己的哥哥。

我在家門口就聽見了他帶着哭腔的控訴聲。

孫晏鳴說︰“呂新堯不是我哥!他不喜歡我,他只會對王八蛋的兒子好!呂新堯也是個王八蛋!等我長大了,我要打死他!”

孫月眉趕緊“噓”了聲,呵斥道︰“你小聲點!誰讓你長一張嘴光會吃不會說?你學學人家王八蛋的兒子,嘴巴乖一點會死?”

孫晏鳴不知道,他大放厥詞的時候,呂新堯正在鎖車,他的臉在暗處顯得陰沉,我哥短促地笑了一聲,這時剛好一陣風吹來,把笑聲吹得和他汗濕的衣服一樣,涼飕飕的。

那個時候我突然忘了孫晏鳴的身體裏還流淌着來自我父親孟光輝的血脈,只一心想沖進去把我的弟弟掐死。

“哥,我現在就打死他,讓他等不到長大那天。”

我這樣想,也是這樣對我哥說。我哥看向我,眼珠烏黑的,他的眼神不像眼楮一樣黑白分明,而是混沌不清,我分不清他是贊同還是嗤之以鼻。

呂新堯仿佛沒聽清,他看着我問︰“你要幹什麽?”

我知道他并不高興,也并不想再聽我說一遍,可我還是說了。我說︰“我要打死他。”

打死他!——這句話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鼓舞和觸動,仿佛在我的內心深處曾經一百次這樣呼喊過,幾乎有幾滴熱淚爬上我的眼眶。

可我同時又有些害怕,我想起孫晏鳴是我哥的親弟弟。我怕我哥會對我說︰他是我弟弟,輪得到你打他嗎?

但是呂新堯沒這麽說,他對我說了另外兩句我意想不到的話。

呂新堯說︰“他是你弟弟。你可以打他,但你不能打死他。”

我應該把這句話聽進去的,但這時候我只聽見孫晏鳴在院子裏跑動的聲音。他嘹亮的嗓門在寂靜的夜晚中脫穎而出︰

“呸!呸呸!姓孟的才不是我二哥呢!他爸爸是王八蛋、強奸犯,強奸犯的兒子也是強奸犯,我看到他就讨厭!第一個打死他!第二個打死呂新堯!”

在這一刻我一定很像我的父親孟光輝,屬于他的暴虐的情緒在我的身體內兇猛地燃燒起來。我聽不進去我哥的話,馬上反駁了他,我對他叫道︰“你是我哥!我不要弟弟,我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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