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膽小鬼
呂新堯是跟廠裏的人在酒席上喝醉的。
我哥在家裏是一家之主,可是一家之主在外面也要給人裝孫子,跟呂新堯一起回來的小吳罵罵咧咧地罵他們的領導,他不叫領導的名字,而是叫“狗逼”。他說那個老狗逼一直擺譜。
小吳罵得很有勁,直到走遠了還能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裏有一種使人激動的力量,仿佛出了一口惡氣。但呂新堯卻沒罵,他不是不會罵人,而是對這種發洩方式充滿了蔑視。在我哥眼裏,叫罵的聲音和屠宰場殺豬的時候,那畜生在臨死前發出的嘶吼聲差不多,除了聲音大以外,還有什麽用呢。
但我不是我哥,我聽着小吳遠去的罵聲,心裏也跟着罵了無數句老狗逼。不知道是酒精還是小吳的罵聲讓我哥覺得頭疼,我關上院門回到屋裏時,他已經躺下了。
我從床底下翻出存錢罐,抱到床上,下定決心對我哥說:“等我存夠錢離開白雀蕩,你跟我走好不好?”
呂新堯沒有回應,他揉着太陽穴躺在床上,像思考什麽似的許久沒有動作。
我以為他睡着了,但另一種直覺又讓我感到沒有。當時屋子裏一定有一只看不見的幽靈在引誘我,于是鬼使神差地,我越過那條并不存在的溝、從我的床上爬到了我哥的床上。
仿佛驗證了我的直覺,我哥眼皮輕輕地撩起了一條細而窄的縫,幾乎是無意識地顫動了一下。
我趴在床沿上偷看,心岌岌可危地懸停了。
這一幕在我眼前揮之不去,說不清為什麽,我想到了萦繞的十指,重重疊疊,系成一個扣,縫隙被濕汗黏住……一個缱绻的死扣。
我哥眼睛半睜,定定地注視着我,他的臉被涼風吹了一路,現在才像酒後回甘一樣紅潤起來。這樣的神情從來沒有在我哥臉上出現過,他向來說一不二的氣魄和主見統統消失在那雙半開半阖的眼睛裏,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但我卻突然知道了。
色膽包天是真實存在的,并且可以發生在一個膽小鬼身上。
我被他木然的神色蠱惑了,把自己湊上去,貼上我哥嘴唇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嘴唇和我的心一樣是顫抖的——我顫抖着嘴唇和心跳,在我哥柔軟的嘴唇上嘬了一口。
完成這個動作的時候,我哥的睫毛死而複生般地、狠狠地顫了一下,接着一股苦澀的酒味跟着我哥一起舔開了我的嘴唇,擠入牙關,濕濕潤潤地在舌尖上流淌。我感覺我哥是喂了我一口酒,又含着我的嘴巴,替我一點一滴吮吸幹淨。我的靈魂被他吻得戰栗起來。
嘴唇那麽濕,我卻感到渴,向我哥要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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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意思是泉水幹了,快要渴死的魚互相用口沫濡濕對方。
我和我哥不是在接吻,我們是相濡以沫。
我哥發燙的掌心摁在我的腦後,撥開頭發,重重地揉過我的耳廓,就像是一場栩栩如生的夢。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哥也是有欲望的,而且這個欲望可以落在我身上。
可是呂新堯喜歡梅青青的屁股,不喜歡他弟弟的屁股。
當我哥的手指一節一節按過我的脊背,把每一處骨頭都按散了以後,終于揉到那裏時,好像也突然想起了這個事實,動作戛然而止了。
我哥掃興地停下去之後,我的眼前驟然一黑,被我哥拉過來的一床被子遮住了半張臉。我看不見我哥,但卻感到他正凝視着我,短短的幾秒鐘,我一動也不敢動,數着自己的呼吸——一次、兩次……
數到第十次的時候,一種未知的恐懼油然而生,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哥”。
然後我臉上蓋着的被子終于被我哥拉下來,像平常一樣蓋在了我的身體上。我仰望着我哥,又叫了他一聲。
呂新堯過于黑白分明的眼睛從遲滞中動了一下,在我的嘴唇上一觸即收,他垂下眼皮,用一種我和他都感到陌生的語調對我說:“我喝多了,對不起。”
我哥的語氣和說出來的話令我難過。我心想,不對。錯了,全錯了。錯的是我,不是我哥,是我要爬到他的床上勾引他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毫無預兆地掉眼淚,就好像是它自己要掉的,我看不清我哥了,但我的本能指引着我将臉埋在了我哥懷裏,緊緊地抱住了他。
“哥,我錯了……你打我吧。你別道歉。”
我哥沒說話,我在他懷裏泣不成聲。我不敢離開我哥,他的床、被窩還有體溫,我很怕他讨厭我,盡管我這樣黏着他會讓他更讨厭我。——我哥也一定很想踹開我,盡管他并沒有踹過我。
“放手。”呂新堯說。
他讓我放手,但是他知道我不會放的,所以毫不留情地替我執行了這一命令。
呂新堯松開我的時候,眼神在那一霎好像變得清明又深沉。他捏了捏眉心,随後從床上撐起來,一言不發地出門去了。
我慌了,幾乎連滾帶爬地從床上滾下來,光着腳追上我哥,趕在他離開前堵住了門。我第一次跟我哥對峙,渾身都因為害怕而顫抖,我問他:“哥,你去哪兒?”
呂新堯沒有回答,只是用眼神讓我滾開。
但我沒有滾,仍舊死死地抵着門,對他說:“你別走。”
然而就像孟光輝用皮帶抽我哥那天一樣,我根本攔不住呂新堯,他一點也不想看見我了。我的口腔裏還流淌着我哥留下的味道,苦的,澀的,甜的,我不知道我在我哥嘴裏留下了什麽,但一定讓他覺得惡心。
我的後背脫離冰涼的門板時,一種難以抑制的傷心湧出來,讓我不顧一切地向我哥撲上去,緊緊地箍住了他。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只能傷心地威脅他說:“你打我吧,你把我打死,我就放你走了。”
呂新堯卻沒有立刻對我動手,他似乎在僵持中冷靜了下來,開口問我:“誰教你的?”
誰教我親你的?誰教我不放你走?還是誰教我威脅你?我對我哥搖頭,沒有人教我,就像掉眼淚一樣,沒有人教,我自己就會了。
“是我自己想的。”我說。
對于真假,呂新堯有自己的判斷,我猜不到他是否相信,但他的弟弟一定令他不勝其煩,因此他不願意多追究,只問我:“能改嗎?”
我還是搖頭,告訴他:“我不知道。”
呂新堯讓我再說一遍。
誠實是被所有人贊揚的品質,我哥向來喜歡聽實話,但是這一次他卻對我的坦誠感到厭煩。對我哥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而我只有撒謊才能投其所好。
我是在我哥的逼迫下學會撒謊的。我心裏悲哀地想:我做不到。但我卻對他說:“哥,我會改的,我可以改!你別走行嗎?”
我不知道能不能騙過我哥,我希望他像以前我犯錯的時候一樣,對我說“沒有下次”,但是這回他沒說。
我的謊話沒能留住我哥,呂新堯在第二天就離開了我們共同的房間,搬到外面的屋子裏去住了。
那間屋子原本是雜物間,孫月眉看到我哥把它清理出來的時候,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而當她發現搬進去的人是我哥時,眼神中立刻充滿了怒火。
孫月眉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在她看來,呂新堯搬出去不是因為厭惡我,而是讓我單獨享有一間房間。
為了防止家裏養出第二個呂新堯,孫月眉開始對孫晏鳴進行悉心的教育,我常常聽見她對着自己的小兒子數落他的哥哥以及死去的父親孟光輝。
孫月眉告訴我弟弟,孟光輝是王八蛋、強奸犯,而呂新堯是白眼珠的狼,胳膊肘天天往外拐。
大約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弟弟孫晏鳴幼小的心靈裏就種下了一顆壞種子,他本來對呂新堯又愛又怕,但是這顆種子的存在讓他的愛日漸動搖了,以至于他後來跟潘桂枝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