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愛你,讓魔鬼綁架我(上)
第26章 我愛你,讓魔鬼綁架我(上)
他的情人在繡花閣的二樓,五官玲珑,骨骼又小又脆。
——題記
春天以來,那只紅斑蝶頻繁地出現在我的視野裏。它扇動着輕盈的翅膀,有時落在枕頭上,有時落在百衲被的牡丹花上,有時我看見它向我哥伸出長長的觸須,一抹不祥的紅光在我眼前閃動。
跟紅斑蝶一起飄來的還有梅青青銀鈴般的笑聲,我在很多不可能的地方聽見過她的笑聲。我并沒有想到可能是我的眼楮或耳朵出現了問題,我只是憑借動物般的直覺,預感什麽将要發生了。
我哥和梅青青會不會舊情複燃?——我不知道我哥和梅青青之間是否有過舊情,但卻忍不住擔心他們會舊情複燃。我弟弟孫晏鳴的口無遮攔無疑為我的憂慮火上添油。
那段時間我清晰地感到我跟我哥關系的疏遠,自從挨過一次打,他就再也沒有允許我睡進他的被窩裏,也不再教我什麽。于是我重新陷入了失眠的困境中,每天晚上萦繞在我耳畔的都是梅青青的笑聲。
這種情況在之後愈演愈烈,有一天晚上,我在快要睡着的時候,聽見了一段不同尋常的對話。我辨認出孫月眉的聲音,她在說我哥的婚姻大事,正像我弟弟孫晏鳴透露的那樣,孫月眉密謀要在我哥結婚後将我趕出家裏。
她這樣說我一點也不意外,可是後面出現的聲音讓我一下子驚醒。居然是我哥!他竟然跟孫月眉合謀。
我的房間跟孫月眉住的地方相隔很遠,我哥的屋子更甚,我不知道在這樣的深夜裏怎麽會聽見他們的說話聲。細細小小的,像只說給我一個人聽的耳語。
我從床上爬起來,往門口走去,這時聲音卻忽地消失了。門外沒有任何人,也許是他們察覺了我的動靜,所以都銷聲匿跡了。
這件事情疑點重重,我躺回床上以後再也睡不着了,我感到整間屋子安靜得不可思議,卻同時灌滿了聲音。
在不安的驅使下,我不由自主地去尋找我哥。我離開自己的房間,蹲在了我哥的屋門口,一直蹲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呂新堯打開門發現我時,他的神情難以言喻,跟他對視的幾秒鐘內,我仿佛從他的眼楮裏看見了不幸。不知是針對誰的。
我對我哥說,離開他我睡不着。
他笑了一下,什麽也沒說。我從沒見過我哥那樣笑,不是輕蔑也不是諷刺,只有一種輕微的慘淡。他弟弟在那一瞬間,成功地把他變得不像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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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只有一瞬間,呂新堯沒有慣着我。當我第二次出現在他門口的時候,他對我說︰“你想讓我把你鎖在房間裏嗎?”
不是吓唬,我确定我哥可以做到。
我忽然想,也許之前聽見的談話是真的,他真的要丢下我了。
我當時并不知道自己出現了幻聽,而是把它當做危險來臨之前的感應。我深深地沉浸在危機感之中,坐立難安,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可疑,包括我哥。
我越來越清楚地感到,一定有什麽将要發生了。
那時我念高三,高考近在眉睫,但我無心學習,我的眼裏和心裏都只有我哥。學校一周只有周末休息,作業多到寫不完,但只要我哥出門,我就會扔下無關緊要的試卷和所謂的高考複習,全神貫注地追逐我哥的背影。
《山海經》裏,誇父逐日的結局是“未至,道渴而死”。
一個周六的下午,我接到了張不渝的電話。
這天我本應該留在學校上晚自習,上課鈴急急地響起來,但我沒有往教室走,而是一路跑出了學校大門。
我在通話過程中決定逃學了。張不渝渾然不知,還在電話裏誇耀着梅青青的美貌和她綢緞般的長發。
他羨慕地說︰“我第一次離梅青青這麽近!跟她一起來的那個女的長得也不賴,身上還香噴噴的,我聽她們說話,梅青青要跟人約會啦!我想來想去,白雀蕩裏除了你哥,誰能跟梅青青約會呀?啊呀孟梨,你真是有福氣,梅青青以後就做你嫂子啦……”
我的嗓子和腿一同發起抖來,腳一陣發軟,但我不能軟下來,我問張不渝︰“他們去哪兒?”
“還能去哪裏?禮堂裏今天放電影,就在縣城嘛!小梨子,改天咱倆也——”張不渝絮絮地說,我聽不清了,風在耳邊刮着,刮着,二月春風似剪刀,嚓嚓地剪,短的是理智,草還在瘋長。
縣城,禮堂,電影!這是情人才去的地方,禮堂門口來來往往都是成對的、傳情的眉目。電影呢?大門轟一聲關了,燈滅了,雪白的銀幕亮起來,舉座盡是黑,是一場戲還是兩場……最好的戲在臺上還是臺下?
我哥還沒有跟我看過電影。
我正趕上了,禮堂門口還聚着人,但那人說,電影已經開始了。我感到心重重地沉了一下,随後又頑強地蹦出一絲活氣,開始就開始,我要和我哥看同一場電影,不能只是他和梅青青——那麽我就輸了。我不能輸。
我去買票,忘了問入口,拿着票反而頭暈目眩,還撞上一個人。我不是有意撞上去的,但潘桂枝卻是有意擋我路的。
潘桂枝為什麽也在這裏?他也是一個人,哦,還有他的煙。
“弟弟呀。”潘桂枝對我一笑,熱絡地攬了我的肩膀,他當然看見了我的票,夾煙的手指頭一撚,把票撚了去,搓揉成一團,“要這個做什麽?想看電影找哥哥呀!”
我推開潘桂枝︰“你還給我,我要進去。”
潘桂枝卻把票放進了褲兜裏,對我說︰“急啦?來,跟着我,哥哥帶你進去。”
潘桂枝說話從來不跟人商量,他将我攬到側門,将門栓一撥,門竟就開了。裏面黑漆漆一片,只有西邊的銀幕上閃着光。
模糊的光打在一張張模糊的臉上,我什麽也看不清了,聽見潘桂枝得意地自吹着,怎麽樣?哥哥厲害嗎。
我沒理他,他又無趣地說,這裏不好。一只手拉上來,沿牆帶我往西邊大銀幕的方向走,煙頭的一星火在暗處燒着,忽閃忽閃,忽明忽暗。
最後停在離屏幕只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沒有看電影,而是回頭掃望烏壓壓的座位和滿座的人,我要找我哥,找不到也要找。我那時沒想過找到他能怎麽樣,只是一心要找到他。
潘桂枝忽然說了句沒意思,他的目光不知道何時落到我身上,打量了一會兒,冷不丁地說︰“你找不到的。”就像他知道我要找誰。
說完,潘桂枝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熒光的屏幕︰“哥哥教你一招,你啊,站到那裏去,所有人都會看見你。”
我不過去。
潘桂枝看穿了我,他啧啧地說︰“不敢?哥哥幫你一把……”話音沒落,就抓了我的胳膊,将我拖拽着拉上樓梯,一階又一階。
禮堂不像專門的電影院,比起放電影,更多的時候用來排演、演出,熒屏懸挂着,後面和兩側皆是厚重的、紫紅的絨布簾子——潘桂枝把我拉到了絨布簾子的後面。
他突然地、猝不及防地對我噴了一口煙,那股煙味嗆進我的鼻子裏,辣辣地燎刺我的眼楮,我往後躲,潘桂枝的手卻堵住了我的退路。
絨布後面空蕩蕩的,他用被煙燻黃的手掌擋回我的後腦勺,鼻梁跟着臉一起撞上來,含了一口煙的嘴湊到我耳朵邊,呼吸一下一下噴出。
他說︰“小鴿子喂飽忘了本啦?別忘了是誰教你做女人的……”
我冒出一背濕汗,心亂跳着,什麽都怕,潘桂枝箍我的腰,把我抵在絨布上,絨布颠颠地搖晃,潘桂枝的臉仿佛颠倒了。
他說,呂新堯懂什麽,臺上最好看的哪是電影呀,哈,瞎了眼的人!
他的手在我背後揉,下流的撫摸。我看見頭頂的燈,阒黑的輪廓,仿佛黑暗中有只眼楮也在看着我,什麽都知道。看得見的,肉體的聳動,看不見的,手指的刮擦。倘若它亮了……不,不能亮。它不能亮!
身上勒緊的,扯松了,潘桂枝粗糙的手指摸過去,從一只合不攏嘴的蚌裏掏珍珠。他的指甲還是長,九陰白骨爪恨恨地摳,嘴裏笑說︰“呂新堯不識貨呀。”
一塊橡皮泥,被他用力地搓、撚,玩弄,發黴。
我仍然望着燈,六神無主地。這是什麽?童貞?
我倏忽想起我的童貞,被潘桂枝嘴裏的煙霧綁架的童貞……他來搶,我就要丢嗎?因為我怕他呀,我躲不掉,我是膽小鬼,慫包,小孬種……不是嗎?我怕他呀。
該從何說起呢?稻草人無邊無際的影子,還是三條狗?
錯了。我茫然無措地想,可是狗已經老了、死了,我為什麽要怕他?難道我要在我哥面前演一出膽小鬼的戲嗎?他會笑嗎?
可他讓我別聽潘桂枝的話。
我忽然地醒悟了。
“你滾!”我看見潘桂枝錯愕的、不設防的眼神,聲音好像從他的眼楮裏發出來——咚!像鼓槌敲打在鼓面上。潘桂枝摔倒在臺上。
我從黑暗中跑出去,跑進了另外一種黑暗中,用我弟弟孫晏鳴那種老鼠的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