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愛你,讓魔鬼綁架我(下)

第27章 我愛你,讓魔鬼綁架我(下)

禮堂的燈亮了,而外面的天色卻暗了,我在後門的樓梯底下躲起來,兩條腿一下便軟了,瑟瑟地發着抖。我的喉嚨被一股煙味浸淫,吸進去、呼出來的都是煙味,潘桂枝的味道吐也吐不盡似的,還不斷吸進去,涎水吞進去,我想咳嗽,但會不會引來潘桂枝?

潘桂枝在我的想象裏變成他家的狗了,獵師的狗,一等一的嗅覺、狠毒。被他找到了會怎樣?變成捕鳥網上的鳥屍,失身,發黴?

我出了一身汗,用手使勁地捂住嘴,只露一雙眼楮警惕着周圍,搖動的野草和樹,還是黃昏,一切如常,一切又都悄悄地變了。時間在流逝。

忽地,一雙腳踩過來。

我吓住,仿佛回到那片稻田裏,稻草人碩大無朋的影子朝我壓下來,勢在必得,潘桂枝的眼窩裏忽地射出狂喜——“哈哈!找到你了”!

但不是。他被我吓一跳,說︰你是誰,怎麽藏在這裏。

我對那張陌生人的臉搖頭,那一刻我發現我失去了聲音,或是忘了我是誰。

電影散場了,于是又多了許多雙腳,啪嗒啪嗒踩進我的視線裏。

腳往上是腿,腿往上是屁股——梅青青的屁股太好認了,那是一只玲珑有致的屁股,不像發黴的柚子。她今天的裙子緊緊包着臀,臀緊緊放在自行車後座上,一雙手也是緊緊地,抱着我哥的腰。

他們就這樣不打一聲招呼、光明正大地出現了。

梅青青對我哥笑,嘴角一彎,笑也楚楚動人。我看得發怔,忽略了周圍所有人,只看見他們倆,心跳得慌慌的。我不會像她那樣笑,怎麽辦?我要輸給梅青青了。

自行車的車輪前進着,載着梅青青走了,她搶走我的後座,還要搶我的哥哥嗎?她要贏,贏得那麽不費力氣,因為她的情敵沒有像她一樣紅嫩的唇,酥胸,玲珑的身體,和一只漂亮的屁股。——她還不知道她有個情敵。

憑什麽?

同樣的驚心動魄,有的人在驚心動魄地逃跑,前路未蔔,有的人在經歷驚心動魄的愛情,言笑晏晏。

憑什麽要我的花不開看她的柳成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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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地嫉妒梅青青。

車輪前進着,往白雀蕩的方向,我哥離我越來越遠,我有一種錯覺,仿佛手掌心裏那一針一針縫在我生命線上的另一根線被無情地抽出來,隐隐的刺痛。我把指甲摳進掌心裏,拽住它——車輪還在前進。

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全交給宿命。一只鬼,被車輪拖着,失身,發黴?就讓它發黴吧。我被澆了一盆冷水,徹底醒了或是徹底瘋了,我要我哥!我要他要我!

春天夜晚的月亮像刀子,又冷,又利。

從縣城往白雀蕩,十多裏路,我不知道我哥是什麽時候發現我的,當他停下來看着我時,我在他眼皮底下把梅青青推倒了。

“這是我的位置!”我對她叫喊。

梅青青驚恐地睜大了眼楮,她摔倒在地上,對眼前的變故感到難以置信。

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壞事,心開始狂跳,不敢看我哥了,我的本能驅使我往遠離他的方向逃走。

分明我追了他一路,好不容易追上了,可是他一喊孟梨,我就跑了,說不清為什麽,一見呂新堯我就軟弱了,邊跑邊掉眼淚。

風劈開一路狗吠,月亮從溝渠流到水井、我哥的屋頂,最後的課堂在我無比熟悉的房間裏,我像等死那樣等着我哥回來跟我算賬。

我把梅青青弄傷了,我哥一定不會放過我。短短的幾十分鐘我想了很多,我想到我哥會扶起梅青青,如果她的腿受傷了,也許我哥會抱起她。

我陷入了焦慮的想象中,忽然又聽見梅青青的笑聲,太吵了,我要她停下,可她不聽我的,仍然不停地笑。我捂住了耳朵,聽見絕望在身體裏空蕩蕩地回響。

呂新堯很快回來了。他一定是我的觀音,一來,一切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盡管早有準備,在他進屋的那一刻,我仍然感到措手不及。

我身體汗涔涔的,眼皮擡不起來,面前出現我哥的手指,我以為自己會挨打,沒想到他的第一個動作是熟極而流地拭我的眼淚。

多像一個體貼的情人。可是真相也許是這樣︰呂新堯不喜歡看見眼淚,所以每次我哭,他都擦掉,就像擦掉一抹灰塵。

我又開始撒謊,說這是汗。我哥的眼楮望定我,多情的一雙眼楮,讓我膽寒。

“你的謊話是我教的。”他承認了。

我心裏一驚,眼淚又湧上來,堵住眼楮,堵住喉嚨。我騙不了他,只好坦白︰“哥,我說實話好不好?你也對我說實話,行嗎?”

他應該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但這句話現在不能說了。呂新堯同意了,說︰“你說吧。”

“我逃課了,我跟蹤你。我看見你和梅青青了。你們去看電影了,對嗎?哥,你還沒帶我看過電影。”——我哥真是水鬼,一觑他,眼皮又濕了。

我想起我一路跑回來的目的了,一只鬼飄了一路,欲仙欲死,迢迢地來獻祭它的肉體。我問他︰“哥,你想結婚嗎?你要娶梅青青嗎?”

呂新堯給我答案︰“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別人?好像誰都可以,但我知道唯獨不包括我︰“那我是什麽?”

“你是我弟弟。”理所當然的答案。

可是弟弟不夠。我對我哥搖頭︰“哥,你不要娶別人好不好?”

呂新堯沒有回答,只是反問︰“那我能娶你嗎?”

世上哪裏來的那麽多不可以、不能呢?我有很多“能”和“可以”呀,不比梅青青差。我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哥︰“除了不能生孩子,我什麽都能為你做。”

呂新堯卻說︰“你怎麽知道我不要孩子,如果我一定要呢?”

我的眼淚流下來,他把我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了,他非要我的“不可以”嗎?我求我哥︰“你可以只要我一個人嗎?”

呂新堯就溫柔地替我擦眼淚,幾乎是哄的︰別哭,別哭了。

他說,我永遠是你親哥。

永遠,明明是那麽難得、那麽好的詞,可是放在我和我哥的親情裏,卻讓我感到無比傷心。我突然想清楚了,原來這才是談戀愛。我哥教我談戀愛,教給我愛情裏面有背叛,有欺騙,有朝三暮四,但哥哥和弟弟之間是不會有的。

他又擦掉我的眼淚了,可眼淚不是這麽擦的。汗是舐的,血要撮尖了嘴去吮,眼淚需要吻,人身上的體液,都要用嘴唇和舌頭,才不會疼。

我對我哥說︰“哥,哥……你親親我好嗎?最後一次。”

我又撒謊了,但是沒關系,什麽都沒關系了。窮途末路的人最後的乞求,總是能得到憐憫的。我哥施舍我一個吻。

我定定地看着我哥,他在我的目光裏捧起我的下巴,輕輕地餃住了我的嘴唇。我主動吸吮他,嘴唇,舌頭和涎液,用鼻梁和臉頰撫摸我哥的臉,用身體撫摸我哥的身體。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嘗出我酸溜溜的謊話,但我哥确實嘗出了煙味。

禮堂絨布後的不堪……我反胃地咳嗽起來,心裏的渴望和意志更堅定了︰我必須“失身”給我哥。

“哥,我抽煙了。所以你兇一點……”又一個謊。

好像在夢裏似的,呂新堯的眼神一凝,昏黃的燈光映在他眼楮裏,一團火蹿燃着,火星子 哩 哩地燒,落到影子上,兩條影子就像兩條火舌燒在一起。

我哥扣着我的咽喉,一個重重的、揉碎血色的吻……胸腔裏所有的空氣都是多餘的,呼吸也是多餘的,死亡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我分不清這種目眩神迷的感覺究竟是因為窒息還是神魂出竅。只顧呻吟。

接吻是不夠的。一只失魂落魄的鬼,四大皆空。色即是空。

“哥,我吓死了,你要為我收驚。”嘟囔,鬼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收驚是什麽?祖母教的,就是叫魂,把我的魂魄叫回來。

呂新堯垂着眼,烏黑的瞳仁給眼睫遮了一半,迷迷離離的。怎麽收?他問,眼神居然恢複一點清明。

我爬到我哥腿上,分開膝跪他,真應該穿一條裙子,裙子的好處是不用脫,猶抱琵琶半遮面地。

“用這裏。”也是火舌,飽滿的,前進的。我 開手指,去摸。這是我哥教給我的,我頭回用在他身上。

呂新堯扶起我的臉,定定地凝視我,又像出神,又像動情。

我對他說,哥,你要我嗎?讓我做你的情人好不好?

呂新堯沒有回答,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手指從下颌移到嘴角,突然掰開我的嘴唇,抵進兩指,夾了舌。我怔怔地望我哥,耳朵和舌尖一樣燙,仿佛耳洞裏也伸進一?根手指,悉悉地撮弄。涎水流濕下巴、流到我哥的手指根上。

我哥連手指都比別人好看,我舔濕他的指腹,用舌頭摟纏它,拿牙齒去餃。繼續對他說,哥,我愛你,你要怎樣都行……只要別不要我。

依稀聽見我哥說話了。他說︰“我問你一個問題。”

呂新堯撚我的嘴唇,若有所思地,問我,又仿佛穿透我,在問別的什麽人︰“離開我你就活不了了是嗎?”

離開我哥?不,打死我也不會想這樣的問題。

我一下子心慌意亂起來,幾乎語無倫次︰“哥你別這樣問,你要我的命嗎?我活不了……你要娶梅青青,我不會搗亂的,真的!你信我!”

錯了,這個答案不是我哥要的。他的動作陡然兇狠了,手指像刀子一樣絞,要把不聽話的舌頭絞下來?我的嘴裏洇開酸而淡的血味。

但我已經瘋了,人在最犯賤的時候還能像人嗎?我哥弄傷我,要我流血,我吮他的手指,和着血将唾液咽下去,我求我哥︰“就算你們結婚了,你也別不要我好不好?梅青青不會知道的……”

我哥笑了。無望而輕侮的笑容,他一定想不到他弟弟會求着他,想做他的地下情人。

我終于把我哥全部的憐憫榨盡,現在連同情也不剩,他徹底地對他撿來的便宜弟弟失去了興趣。我看見兩條影子被毫不留情地剁開。骨肉剁開會有血,然而這一剁,不見血,本來就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兩個人,仁至義盡,也到此為止了。

我哥把我踹了出去。

他要我滾。

我好像一下跌進萬丈深淵,渾身都跌碎了,碎掉的骨頭凍成冰渣子,又冷又脆,不堪一擊。呂新堯的神情是全然陌生的,他是真心實意地要我滾,從此不想再看見我了。

我們相依為命的歲月在時間的長河裏順波随流,漸漸飄遠了,成為一段“過去”,從此以後,車輪還在前進,我被丢下了,相依的換成別人了。

我跪在我哥門前,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傷心欲絕。

——我哥不要我了,因為他不愛我,他要愛梅青青了。

門緊閉着,月亮刀似的彎着,一把刀,不通人情的。

誰還能認出它,正是十年前的那一枚?那時,遠近犬吠,呂新堯身上濕噠噠的,我跟在他背後,亦步亦趨,第一次叫他“哥哥”。

那時,橋還不是斷橋。

現在他要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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