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眼看他樓塌了
第31章 眼看他樓塌了
路邊的水果攤過了十點,賣的水果開始打折。毛林經過的時候說要買一些回去,他挑了兩斤砂糖桔,又轉頭問我想吃什麽。
我對他說,梨。
毛林不知想到了什麽,先是一怔,然後彎起嘴說︰“梨好啊,梨,我也喜歡吃。”扯了個袋子就要挑。
梨有酥梨、貢梨、雪梨、香梨,酥梨個兒最大,也最便宜,香梨一顆顆小巧玲珑,也最貴。毛林先走到酥梨前面,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又看貢梨和雪梨,仍然搖頭,他說這兩種梨長得不好看。最後毛林買了兩斤香梨。
毛林拎着兩斤砂糖桔和兩斤香梨,邊走邊教我︰“酥梨個兒大,但是核也大,不合算,只有香梨長得最漂亮,還能連皮吃,咱們要買就買最好的。”
我喝了啤酒有些頭暈,毛林說我上臉了,就跟袋子裏的香梨一樣,冒紅。然後他又像演講一樣告訴我,像我這種容易上臉的要少喝酒。我們兩個一起回到筒子樓裏,接近十一點,走廊上有的門還是敞開的,裏面傳出搓麻将的聲音。
又碰見汪春綠。這次她沒有抱木盆,開了門就站在門口,動也不動地看着毛林。毛林望她一眼,然後從袋子裏抓出幾個砂糖桔,又抓出一顆香梨,塞到汪春綠手裏,接着才進了屋。
酒勁遲遲地上來了,我覺得頭痛,不想洗澡也不想脫衣服,只脫了鞋就躺到床上去。也沒睡着,只是睜着眼楮看着上鋪的床板,眼楮一陣陣地花,開始浮現亂七八糟的、暧昧的景象。
叩,叩,叩。——敲門的聲音,毛林走過去開門,放了一個人進來,接着門又關上。我先是聽見跌撞的腳步聲,像有兩條影子你踩我、我踩你,不分你我地踩在一起。然後是推搡,我側過臉,看見了一條乏力的背影,正是汪春綠。她和毛林摟抱在一起,搡了一陣又分開,兩條胳膊高舉過頭頂,毛線衣往上拽,從胳膊上脫了下來。
毛林把臉埋進汪春綠的胸口,把她壓倒在床上,忙碌地活動起來。我朦朦胧胧地看見兩條細瘦的腿挂在毛林的肩膀上,一颠、一颠,急匆匆地。承擔了兩個人的床板也就被擠得“吱嘎吱嘎”,有節奏地伴随着汪春綠,一聲聲呻吟着。
我怔怔地看着,腦子裏是空的,眼皮被“吱嘎”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擠,不知擠了多少下,終于閉上了。
喝了酒,獲得一夜昏沉沉的夢,從一個夢裏跌進另一個夢。又夢到金子,張不渝的聲音說,城裏遍地都是金子,要睜大眼楮找,但不要被晃花眼……然後是毛林的聲音,發財啦,賣腎啦,喝西北風啦,找女人啦……走馬觀花,亂花又漸欲迷人眼。
我在夢裏聽見有人在叫我,孟梨,孟梨……很着急似的。我聽清楚了,是呂新堯的聲音。但是我不理他,一聲不吭地聽着。心裏想︰我喜歡你喊我的名字,如果我不答應,你就一直喊,使勁喊,拼命喊,喊到喉嚨失聲,喊到你永遠也忘不了我。
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裏是陰的,好似不是白天,而是從昨天夜裏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天黑。毛林的床上只剩一床皺巴巴的被子,既沒有毛林,也沒有汪春綠。一夜的男歡女愛,到最後就剩這麽一床被子,誰也不記挂誰了。
毛林花了一個晚上,戒掉了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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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只覺得心跳得有點離奇,卻也沒有發覺什麽,直到從浴室回來,才徹底醒了。這時,我看見毛林上鋪的東西不見了,那裏原本放着他的皮包和旅行袋。櫃子裏,他常穿的幾件衣服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昨晚買的砂糖桔和香梨還在。毛林扔下我,獨自跑了。
我不信。可毛林是什麽人?他是騙子,撒謊對他來說就像吃喝拉撒一樣簡單,我卻不信一個騙子會說假話。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毛林說,他一定不會忘了我,他會東山再起,吃香喝辣,說得天花亂墜……我信了他的假話。
窗外烏雲沉沉,雨終于落下了。忽然之間,那種熟悉的恐懼又浮升出來,這一次我好像看清楚了它的面目︰那是我小時候追逐的孟光輝的背影,是高牆底下空無一人,是半夜醒來聽不見鼾聲……是女蘿無托,秋扇見捐。
那是對被抛棄的恐懼。
我想起死去的孟光輝,不知死活的陳美玲,還有孫月眉和呂新堯。怎麽他們都不要我?有沒有人生來就是為了給人丢下的?我忽然有些茫然。
那段時間我陷入了惶惑之中,呆在屋裏從早到晚地看毛林留下的碟片。有時走廊有響動,我以為是毛林回來了,總也不是。直到我把那些電影全部看完,這個騙子也沒有回來。
接下來我又看抗日劇,用裏面的臺詞罵毛林。也罵呂新堯。我打算把剩下的錢花光,然後等死。活着有什麽好呢?就為了給人扔下嗎?就為了眼看別人圓滿,自己躲得遠遠的?砌紅堆綠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是給求而不得的人看的,飽眼福而已。——酸得眼裏能掉出血來。活着有什麽好呢?
我得死。
我徹底成了神經病,夜裏躺在床上,電視裏在放《封神榜》,正播到被剜了七竅玲珑心的比幹問賣菜婦人,菜無心能活,人無心如何。那婦人說,人無心即死。
我忍不住在本子上寫滿整整一頁的“我死了”,背面寫遺書,然而當我寫完這兩個字的時候卻突然有些害怕。莫名其妙,我想起呂新堯對我說︰
“離開我你就活不了了是嗎?”
當時我是怎麽回答的?我能活嗎?……我想不起來了,于是把頭往牆上撞,眼淚一邊毫無預兆地往下掉。
汪春綠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門大概沒有關,她毫無障礙地闖進來了,而我沒有發現,只是用勁地尋死。眼前一陣陣發黑,我記得自己在叫喊,把喉嚨喊啞了、聽不清喊聲了,卻仍然要喊。即使耳朵失聰,什麽也不聽清了,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喊的是什麽。
哥!哥!哥……這樣喊,心裏絕望地想着,我的觀音,求你,求你保佑我立刻就死。
然後一雙手勒住了我——汪春綠的手。這個經常抱着木盆的、病恹恹的女人,毛林口中的“婊子”,在當時爆發出了令人吃驚的力氣,她死死地勒住我,用一雙肉手、肉胳膊,把我和牆壁分開了。那股中藥的味道把我埋了起來。
別哭了,別哭了。別怕,你哥哥馬上就來了,我叫他來啦。汪春綠說。
“不會。他,他……不、不會來。”
汪春綠哄我,會來會來。她說︰“我把他抓過來,不聽話我打他!”
我聽見自己發出了沙啞的哭聲。
我裹進被子裏,哀哀戚戚地哭了一場,突然覺得冷,好像渾身的熱氣都從眼淚裏流走了,寒意直滲入肺腑。把那些被“死”的念頭熔化了的骨骼重新凍起來,不知多了一把骨氣還是怨氣。總之人是活了。
同樣活着的還有汪春綠,她在我醒來之後,臉上露出一點疲倦的笑容,問我︰“餓嗎?”
我看着她,點了點頭。
我記得很清楚,活過來以後的第一頓,吃的是桂林米粉。
汪春綠問︰“怎麽想不開,要走死路呢?”
我說,因為不知道活路怎麽走。
離開白雀蕩以前,我靠對我哥的愛欲活着,現在不知道為了什麽,因為吊着一口怨氣?沒死,所以要茍延殘喘地把日子過下去,順便恨一恨呂新堯。
可活路究竟怎麽走呢?有人活着是行樂,有人是行騙,茍活也有茍活的活法。
汪春綠說,毛林走了是好事。又勸我︰“你去找份事幹吧。別學他。”
南汀沒有遍地的金子,打工的機會卻有很多。電線杆上的招聘gg一張壓過一張,這就是活路了。她教我,死路只有一條,活路邊走邊有。
我最先找到的是一個臨時發傳單的工作,一共發了半個月。然後我去了“星河”。
“星河”是一家洗浴中心,在麟江邊上,這一帶夜景繁華,附近有商場、酒吧和夜市,江上有挂滿霓虹燈的游輪,晝夜不歇的熱鬧。像個不夜城,天上的太陽落下去了,人間的星河飄浮起來。就像詩裏說的,“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可“星河”只是個澡堂,走動的都是赤條條的,半夜三更也有人挑簾進來,淋浴、泡溫泉、汗蒸,或是按摩。毛林曾經對我說,澡堂子和窯子是同等下流的地方,前一個是穿衣服的伺候光着的,後一個是光着的伺候穿衣服的。還不都是那麽回事兒?
死活,也就是那麽回事兒。兩斤香梨能吃死人,一碗桂林米粉又把人吃活過來。那天把米粉吃完,汪春綠輕聲問,想你哥哥了嗎?我想說“我沒有哥哥”,就像我騙毛林那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怕毛林精明的眼光,卻在汪春綠柔情的注視下突然變成了啞巴,好像不會出聲了。眼淚就又掉下來。
我聽見自己說,他不喜歡我。
別哭別哭。汪春綠拍我的後背,中藥的味道又一次萦繞了我。她說,小孩兒,我喜歡你。
我在孫月眉和陳美玲那裏沒體會到的母愛,竟然在這個遙遠的異地,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身上奇跡般地體會到了。
我和汪春綠漸漸熟悉起來。
我總是能碰見汪春綠,有時候沒看見人,但也知道她在。每次淩晨值夜班回來,隔壁的門裏飄出一股藥香,我就知道汪春綠起床煎中藥了。沒排到夜班的時候,我去麟江邊的小攤上吃一碗桂林米粉,回去又看見汪春綠抱着木盆的背影。
因為病弱,那條背影依然是疲乏的,但仍舊用勁地抱着木盆,也用勁拖地上的影子。一邊唱着歌︰“山不轉哪水在轉,水不轉哪雲在轉,雲不轉哪風在轉……”
好像長廊的盡頭有峰回路轉。
——一轉,過去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