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騙局
第30章 騙局
毛林在“窮則思變”了三天之後,壯志躊躇地走出了筒子樓。他沒有去賣腎,而是出門逛了一圈,最後從地攤上買了一些塑料做的觀音墜子回來。這些塑料觀音墜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光澤,毛林撫摸它們,就像撫摸一塊塊貨真價實的玉石。
我以為毛林要改賣假玉,毛林卻搖了搖頭,說這是“非賣品”。非賣品就是贈品,他要把這些“玉觀音”送給他的衣食父母們,讓菩薩保佑他們長命百歲。
毛林印了一百張傳單,讓我發給有眼緣的老年人。他說,他要把有緣人們聚集到一起來,就像大家聚集在廟裏拜佛一樣,這叫“廣結善緣”。他臉上的神情仿佛一個即将普度衆生的高僧。
兩天後,毛林在租的小教室裏開了一個講座。發出了一百張傳單,卻只有十個人過來,毛林本來準備了一個擴音器,這下根本用不上了。但他仍然熱情洋溢,用響亮的嗓音給有緣人講授健康知識,順便推銷我們的保健藥。
演講途中,毛林讓我給所有在場的老人發一枚“非賣品”。他微笑地凝視着老人手中的塑料觀音墜,眼楮裏閃動着善意而溫和的光,這時候毛林拿出了擴音器,十分動情地說︰“祝各位叔叔阿姨阖家健康、平安!”仿佛他開講座不是為了推銷保健藥,而是真心實意地為大家的健康着想。
這場演講結束之後,毛林立刻又宣布了下一次開講座的時間,他貼心地準備了新的傳單發給他的有緣人。當一個老人詢問他能不能多給幾張傳單拿回去墊桌腳時,毛林一點也不生氣,他彬彬有禮地答複說︰“當然可以,您還可以分幾張給別的阿姨墊桌腳。”
傳單發出去了,講座也開完了,毛林說得唇焦口燥,保健藥卻只賣出了兩盒,不但沒有賺到錢,反而虧了幾百塊。但毛林堅持要開第二場,開弓沒有回頭箭,他現在是趕鴨子上架,不上也得上。我依然替他發傳單,這次發了兩百張。
毛林的第二場講座比第一場熱鬧,上一次過來的有緣人們這一次又來再續前緣了,有人還捎上了自己的孫子輩,來領觀音。進門時就問我︰“今天還有觀音送罷?每個人都有送罷?”當我把非賣品發到他們手裏的時候,又有人拉着我問︰“下次講座什麽時候開呀?”
他們聽講座聽上了瘾,毛林演講也講上了瘾,于是接下來又有了第三場。那時毛林的非賣品已經全部送完了,他又去外面的地攤上逛了一圈,這次買回的是一批梳子。梳子比觀音墜更便宜,在演講的時候,我聽見毛林侃侃地說,常梳頭有益于促進頭部血液循環,降低心腦血管疾病的風險,延年益壽。
毛林的講座開到第五場時,積蓄已經花光了,可是他樂此不疲,依然要開下去。我想開完這一場,接下去我們就要去賣腎了。但毛林卻興奮地說︰“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我就要得道啦!”
他一邊往饅頭上抹菜油,一邊露出病态的笑容,看起來不像是要得道,反而像要升天了。我原以為他是胡說八道,沒想到毛林的預感居然是對的。他賭了一把,而且賭贏了。
毛林靠“廣結善緣”發了一筆財。
那些聽講座的老人買了保健品以後,非但沒有一個來找毛林算賬,反而都很感激他。他們說吃了毛林的藥以後,什麽毛病都變好了,不但成為了他忠實的聽衆,甚至還說毛林是“活菩薩”。
一時之間,賣不出去的假藥突然就有人搶着買了。
毛林嘗到了發財的滋味,連續幾天睡着後把自己“嘿嘿”地笑醒,睡裏夢裏都是“我毛林終于撿到金子啦”!可是興頭一過,他的快樂就淡去了,不久以後,毛林又有了新的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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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林向我傾訴說︰“現在我有錢啦,可是我還是不高興。為什麽呢?因為我每天還在撒童子尿!我需要一個女人。”
說着他幽怨地斜着我︰“你要是個女人就完美了,我就不用出去找別的女人,咱們倆睡覺就行啦。唉!”
你要是個女的該多好……類似的話曾經許多次、從不同人口中響起在我的耳畔,真是一個詛咒。但我忽然發現這些聲音裏沒有一個來自于呂新堯。
我哥好像從來沒有向我承諾過什麽,我唯一能想起的一句是,他對我說,他永遠會是我的親哥。但他沒有做到。
毛林發現他需要一個女人之後,很快就付出了行動。那天晚上毛林說要出去洗澡,他洗了一個極其漫長的澡,長到經過一個小時都沒有結束。
我去上廁所的時候經過了浴室,發現裏面并沒有毛林。當我往回走,卻在走廊盡頭,看見毛林光着上半身從隔壁汪春綠的屋子裏出來。毛林也看見了我,他的兩只手卡在褲腰上,一邊扣鈕子,一邊回頭對我笑。
毛林滿面紅光,告訴我他現在神清氣爽,有用不完的力氣,比從白天睡到晚上、再從晚上睡到白天還要精神百倍。然後他又不太滿意地告訴我他去晚了,汪春綠那個婊子的奶都喂幹淨了,害他白白啃了半天,連個屁也沒吸出來。
在毛林身上,我聞到一股中藥味,後來這股味道經常在我身邊飄來飄去,從毛林身上,飄到汪春綠身上。我朦胧地有種感覺,和一個人睡覺,會把兩種氣味糅在一起,把一個人睡成另一個人身體的一部分。
毛林白天在外面廣結善緣,晚上就興致勃勃地和汪春綠睡覺。汪春綠對毛林的态度逐漸發生了變化,從前她一見毛林就咬着牙,眼楮恨恨地一斜,仿佛很讨厭他。然而一個月之後,她的眼神變得溫順了,還把自己包的餃子送給毛林吃。
再看見汪春綠抱着木盆行走在走廊上的背影,毛林的眼神中滿是得意。汪春綠的身影仍然像從前一樣疲懶,但毛林認為她比從前更羸弱了,因為她好幾天晚上都被他折騰得腿都合不攏,喉嚨叫得發不出聲音,只能像驢和馬那樣“ 兒 兒”地喘。汪春綠從前的男人把她的骨頭弄酥了,他現在直接把她弄得柔若無骨。
為此,毛林特意買了兩只豬蹄和一斤白芸豆,送給汪春綠,讓她炖了蹄花湯,好補一補身體。
有時他也發愁地說︰“我已經跟那個婊子睡習慣了,萬一以後睡別的女人不習慣怎麽辦?啊呀呀,我又不想娶一個婊子……”
做任何事情最終都會變成習慣嗎?睡覺也會嗎?那麽,呂新堯做我的哥哥也是一種習慣嗎?他喜歡梅青青的屁股也是、不喜歡我也是……
習慣能戒掉嗎?我問毛林。
毛林一怔,忽地兩眼發了亮,盯着我叫道︰“有道理呀!為什麽不能戒掉呢?又不是抽大煙,戒掉一個女人有什麽難的呢?”
毛林不再經常鑽進汪春綠的屋子裏,他開始尋找別的樂子來填補這個女人留下的空白。毛林買了一臺DVD影碟機和一摞碟片,把從前睡女人的時間拿來看電影。他信誓旦旦地說,等他把這一摞碟片看完,就徹底地戒掉跟汪春綠睡覺的習慣了。
然而毛林被警察抓走的時候,也還沒來得及把那摞碟片看完。
毛林被抓的那一天,我們不在一起,聽說他被人舉報了。被毛林騙過的老人不相信毛林賣的是假藥,他們狠狠地咒罵警察錯抓好人,并求菩薩保佑他。菩薩會不會救毛林我不知道,但錢也許可以。
毛林和我非親非故,行騙被抓是罪有應得,如果情況颠倒,被關在看守所裏的人是我,毛林一定會卷錢跑路。但我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黑白分明的人,我什麽也沒想,把這一年多以來毛林分給我的錢取了,和毛林自己的積蓄湊在一起,去看守所交罰金。
在看守所裏關了三個月以後,毛林終于被放出來。他那雙依然精明的眼楮長久地盯着我,就像火車上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樣,然後毛林緊緊地抱了我一下,十分感動地說,他要請我吃一頓飯。
我說我們已經沒錢了。毛林從看守所裏釋放出來,但他過去掙來的輝煌卻被關在了裏面,我們又重新回到了窮困潦倒的生活中。
毛林卻搖了搖頭,堅持要請我吃飯。
“我記得中秋節的時候,電視上天天gg說大閘蟹大閘蟹,嘴都說饞了,我就請你吃大閘蟹吧!”毛林說。
南汀吃夜宵的攤子一到晚上就擺開了,沿着麟江岸邊,到處是一蓬蓬撐開的傘,傘下吊着黃黃的白熾燈泡,燈火璀璨,江風吹來就晃。也冷,但又熱鬧。人擠着人,不認識的也圍繞着一張桌子坐,各人面前一只碗,碗裏的東西各不相同︰有桂林米粉,廣東腸粉、缽仔糕,臺灣的蚵仔煎,杭州的小籠包……
毛林要了兩對大閘蟹,蟹身掰開,殼上隆着肥美的蟹膏,他把剝好的推給我,一邊剝蟹殼一邊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話,跟他發表演講的時候一樣多。
毛林回憶起一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十分感慨地告訴我︰“當時在火車上我就看中你了,只一眼我就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會出賣我。”
我問毛林為什麽,他咧嘴一笑︰“因為你臉上沒有江湖氣,長得乖,看起來老實,我告訴你,老人家最疼你這種的。這是老天爺賞飯吃,你只要練成了,保管下一個鈎,釣上來一個……這就叫‘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一邊說一邊撬開了啤酒瓶蓋,頓了頓,又補充︰“不過我現在發現,老話說‘相由心生’,是有道理的。你是真老實。”毛林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也給我倒了一杯,我從前沒喝過,但我想喝,就接過來跟毛林碰了一杯。
确實是苦的。我回憶起呂新堯的吻了,我偷來的一個吻。我記得小吳說,那天我哥還被灌了白的,所以舌頭上留着一陣辣,苦就要加倍。
我問毛林,我們以後怎麽辦。
毛林悶了一口酒,啤酒倒在透明的玻璃杯裏,金黃色,燦燦地晃動,就像搖動的黃金,在杯子裏晃,在毛林的眼楮裏晃。
許久,他放下杯子,向我保證說,他将來一定會東山再起,幹出一番大事業。有人舉報又怎麽樣?那些有緣人還是信他的,他們還叫他“活菩薩”呢,菩薩怎麽可能倒下呢?怎麽會失敗呢?這是前所未有、未來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毛林說他一定不會忘了我,到時候我們一起吃香喝辣逛窯子。
但是他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