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四千裏路雲和月

第33章 四千裏路雲和月

呂新堯還不承認我是他弟弟的時候,我就開始跟着他。小時候我跟蹤他出家門、上吊橋、去學校,大一點就跟蹤他去溜冰場、臺球廳或者卡拉OK室,甚至還跟蹤他和梅青青的禮堂約會。

現在我又跟蹤他的贗品。我遠遠地跟在後面,糊裏糊塗的,既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跟,也不知道究竟要跟去哪裏,好像跟着他走只是一種本能。

我看見街道上的一切都在流動,馬路,面攤,燒烤攤,糖水鋪,車子和人,只有那條背影是靜止的,時明時暗。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像跟屁蟲一樣追在呂新堯身後的光景。

在我最初跟随他的時間裏,呂新堯身邊經常圍繞着一堆狐朋狗友,他們不喜歡帶我玩。呂新堯也不喜歡我總黏着他,有時他心情不好,也會讓我滾開。

當時他和潘桂枝還沒有絕交,潘桂枝精明地看出了這一點,常常借機刁難我。

有一次他們在路邊發現了一條蛇皮,潘桂枝當着衆人的面捉弄我,對我說︰“弟弟,去把蛇皮撿起來。”我不想去,潘桂枝就用鞋子踢我的腳跟,催促我,去呀,我們不帶膽小鬼玩。

我看向呂新堯,呂新堯也并不說什麽,默認了潘桂枝的話。等了一陣,因為我遲遲不動,他們覺得沒意思,于是就走了。潘桂枝邊走邊說,不敢撿就算啦,沒人逼你,膽小鬼不要跟上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望着呂新堯的背影越走越遠,在他消失以前,我盯住那條蒼白的蛇皮,懷着一種屈辱而恐懼的心情,猛地下定決心,蹲下來飛快地撿起了它,然後一路跑到呂新堯面前,把手裏握的蛇皮拿給他看。

我撿了蛇皮,但仍然表現得像膽小鬼,當時我的手還在顫抖。潘桂枝他們笑話我︰“弟弟,你的手是被蛇皮咬了一口嗎?怎麽得了‘蛇癫瘋’啦?”

呂新堯沒有笑,他的眼神在短暫的訝異之後恢複如初,接着,他在其他人的笑聲中拿走我手裏的蛇皮,扔到了溝裏。

後來我還是跟着他,跟了許多年。我看着我哥的背影不斷變得寬闊、高大,也曾經爬上去,在那雙肩頭上擦過眼淚,然而此時此刻,居然難辨真僞。難道說看了十年的背影,只用三年就能忘記?

我跟着他一直走,從馬路上走到群樓底下,我從小在我哥身上鍛煉過的跟蹤,在這時卻有些生疏了。也許是因為環境陌生,在一道拐角處,我找不到一直跟着的人了。

我有些慌張,眼前是一列相似的房屋,六七層高,我不知道他進了哪一棟、哪一層。我跟丢了。一顆心像沉進了虛空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我感到一陣茫然。這就是書裏經常說的“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嗎?命中注定無緣、無名、無分,一輩子得不到這個人。

我走到樓底下,望那些窗口,或明或暗,數也數不清,這時候,我突然看見有一棟樓的樓梯間亮了,聲控燈從低到高,一層一層往上,漸次點亮。它亮一盞,心跳就往胸口上敲一下,怦,怦,怦。停在了第四層,緊接着一間房間的窗口也亮了。

是那一扇嗎?我望着那個亮起的窗口,從西往東第三棟,四樓,靠左的那一扇。是了,是它,仿佛近在眼前了。可是跟蹤到了這一步,再往後應該做什麽?追上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樓下,忽然地對前路感到望而生畏。

我不敢去敲門。

如果不是怎麽辦?可如果……萬一是又怎麽辦?不對,沒有萬一!他根本不想看見我,所以不會來。

我畏首畏尾,就像一個賭徒,不敢翻開最後一張底牌。暗潮洶湧,惶恐萬分。

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在原地舉棋不定時,命運早已經替我做好了決定。我追了一路的那個影子,那時并不在樓上那扇窗戶後面,而是伫立在我身後。

我望着窗戶的時候,他也終于看見了一路跟蹤自己的賊。

七百多個日夜都死了,日記裏的是遺骸,“呂新堯”毫無預兆地,突然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路邊的樹枝使勁搖晃,把樹葉的影子搖到他身上,影影綽綽,仿佛不在人世間。

我愣住了。第一眼沒有認出來,或者眼楮認出來但是腦子沒有反應過來。然後我聽見他的聲音叫了我的名字。

三年,久違的一聲“孟梨”。

我胸口一窒,神魂颠倒似的,突然之間不知道是在夢裏還是現實。

白雀蕩和南汀,隔着四千裏路雲和月,只有在夢裏,他才會迢迢地趕來找到我,問“想我嗎”。

但眼前的卻不是夢裏的那張臉,有哪裏變了?

疤還是原來的那一條,一雙多情的、贗品的眼楮……但下面鑲了一顆鼻釘,低頭的時候像一滴閃爍的眼淚,美得以假亂真。

在我面前的不是贗品,而是真的呂新堯。

在剛離家出走的半年裏,我曾經多麽盼望我哥能突然出現把我撿回去,可是現在我想逃跑。

“離家出走了就千萬不能再回頭了!”

這是毛林告訴我的道理,又是毛林的養父母教給他的道理。

毛林從養父母家逃走後悄悄回去過一趟,親耳聽見那夫妻倆對外人說︰“親生的要是敢跑,抓到給他打斷腿!撿來的就算啦,跑了也好,再養就把老骨頭老血都吸幹淨啦!”

我也是我哥撿來的,回不了頭了。我想逃跑,但那時我無路可退。或許有路,腳下的就是路,但是他站在那裏,我就針住了。我被他望定在原地。

他向我靠近,就像要将我抱進懷裏那樣靠近,避無可避。可是呂新堯不會抱我,他的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力氣仍然像從前那樣大,或者比以前更大。——跟夢裏一樣,他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我的牙關。

關不住了。牙齒一松開,就什麽也關不住了。

“哥。”我的喉嚨裏滾出這個字的時候,我想抽自己一嘴巴。

他一定不想聽見這個字,可是我改不了。哪怕用了三年,我也沒能把“呂新堯是我哥”這個詛咒從我的腦子裏消滅,它已經像呂新堯本人一樣根深蒂固地長進了我的身體裏。

不清不楚的一聲“哥”,我看見呂新堯的眼楮動了一下,濃黑的眼珠被眼睫淹住,顯得更深,一眼望不到底。我哥的眼神比他本身更加多情,令人恍惚的眼神,一眼望穿了好多年,多情卻似總無情。

我有些惶恐,他會答應我嗎?他還承認我嗎?如果我再逃跑,他會不會打斷我的腿?

我希望他打斷我的腿。

我這麽想,卻一句話也不敢說,任憑他的手不經意地摸我的下巴,我必須咬住自己的舌尖才能忍住身體裏的沖動,不張嘴去餃住他的手指。

直到呂新堯的手松開了。他終于沒有回應我,我聽見他問︰為什麽跟過來,你在找我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一開口,我就啞住了。我沒有找呂新堯,我在找一個跟他很像的人,可是,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是他,我還敢跟過來嗎?

想了很久,依然是混亂的,我下意識地搖頭說︰“我以為不是你……我以為你不會在這裏。”除了找我以外,我想不到任何呂新堯出現在南汀的理由。

但我低估我哥了,他來南汀只是有事情要辦,反正他是這麽告訴我的。

我沒有說話。

我幻想過很多種跟我哥見面的場景,我有很多話想對他說。譬如,哥,我走以後,你有沒有找過我?找不到有沒有生我氣,生氣之餘會不會想我……還有——你結婚了嗎?

可是我沒有想到,真正的這一天是這樣的︰我變成了一個啞巴,什麽也不敢說,而我哥什麽也不想跟我說。我們之間竟無話可說了。

“你住在哪裏?”我不說,他也不追問,沉默一陣,另起了一句,“我送你回去。”

他居然用“回”。回哪兒去呢?

霎時間,我明白了,毛林的那番話說得沒錯,呂新堯不要我了。現在我不是他的弟弟,我們之間的感情跟時間一起裝在了漏壺裏,一滴一滴,只花了三年,就漏得幹幹淨淨。對于他來說,我只是一樁不明不白的累贅,所以狹路相逢,他又要把我送走。

我不敢反抗他。呂新堯把我送回去,回去的路程,我跟在他身後,我們挨得那麽近,他卻給我一種遙遠的感覺。那條被我哥親手合攏的溝在我眼前重新拉開,我發現我們在同一片空間裏,但卻相隔漫長的時間。

這一路比來時要冷。呂新堯給我買了一根烤玉米棒,終于有了跟我聊天的興趣。過去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所以他不追究我的離家出走,也不提任何從前的事,而是問我在南汀過得好不好。

我心裏想,不好,一點也不好,曾經還想去死,變成鬼再去找你,托夢折磨你,看你身上的兩塊疤會不會為了我而疼。可是我沒有這樣說,我又變回了當初那個害怕成為麻煩精的孟梨,又對呂新堯撒謊了。

我不告訴他我和毛林當騙子、又被騙子丢下的經歷,我告訴他我找到了工作,有個善良的鄰居汪春綠,麟江邊的宵夜很好吃。

這不是對話,而是寒暄,不應該發生在我和我哥之間。

我不喜歡這樣,但呂新堯對此是滿意的,他耐心地聽我說完,并對我說︰“孟梨,你長大了。”

這時的呂新堯讓我想起孫月眉,他終于和孫月眉母子同心,說了同樣的話。

我突然後悔對他撒謊。

汪春綠屋裏的門開着,人坐在屋裏,眼楮望着走廊。一回去我就看見她,她也看見我,那雙閃爍着擔憂的眼楮在看見呂新堯時怔住了。汪春綠望向我,眼裏發出無聲的詢問。

我什麽也沒說,也許汪春綠猜到了,但是她沒有多嘴,只是溫和地微笑。

呂新堯把我這個累贅送回來,已經履行完他的責任,他在屋裏停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曾經屬于毛林的床鋪,然後看我︰“這裏還有別人住嗎?”

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種奇怪的委屈和恚恨湧上來,堵在我的鼻腔和眼眶裏,不斷地膨脹着,又是酸,又是疼。

我對呂新堯搖頭︰“沒有人。他走了。”心裏有種異樣的滋味,好像在向我哥告狀,毛林欺負我。差點又要掉眼淚。

可只是簡短的一句話,交代不了那漫長的前因後果,我也不能像當初告發潘桂枝那樣絮絮地說給我哥聽,呂新堯什麽都不會知道。

我眼看着他要離開了,跟着他走到門口,忍不住想叫住他︰你能晚點走嗎?——但我說不出來,嘴巴不敢說的話都讓眼楮說了。

呂新堯卻忽然回了頭,在我朦胧的視線裏,他仿佛流露出一絲溫情,重新走近了,食指微微彎着,一個一如既往的拭淚的動作。但這次動作沒有發生,呂新堯只是問︰“明天幾點上班?”

我說八點,他就點了下頭,對我說“早點睡”,然後把背影留給我。

久別的日子長得像怎麽過都過不完,而重逢卻短暫得還不夠做一場夢。腳步聲輕輕一踏,我就醒過來。

我醒過來。

大局已定,我是他的累贅,回不了頭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