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既相逢,我又相思

第34章 既相逢,我又相思

呂新堯離開以後,我按照他最後說的話,洗完澡,早早就躺在床上。只有睡着了,這一天才會過去,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上鋪的床板上有一對眼楮形狀的斑,失眠的夜裏我盯過無數次,現在我仍然盯着它,什麽也不想,頭腦中長時間的空白讓我以為自己睡着了。

很久以後,我聽見一陣嗚咽,聽見它從微弱的啜泣變成大哭,我看見自己的思念和想象在漆黑的房間裏飄蕩,看見它們虛無的光芒相繼幻滅。

然後我又從床板上的眼楮裏看見了自己的無望。

日子突然之間沒有盼頭了,這就是重逢嗎?就為了再被抛下一次,徹底地了斷念想,不如沒有遇見的好,不如只在夢裏的好。

呂新堯最後時刻消失在走廊的背影讓我渾身發冷,我裹住自己戰栗的身體,心裏卻更冷地猜測︰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這個念頭怎麽也焐不熱,反而令我瑟瑟發抖。

太陽升起了,是新的一天呢。我往星河去。

一路上我沐浴着陽光,卻感到有一片烏雲長久地籠罩在頭頂上,遮天蔽日,我的心情也像烏雲一樣慘淡。我對周圍喧嚷的人聲感到無比厭煩,當我盯着腳下的土地時,我情不自禁地希望它下一秒鐘就塌陷,帶着整個世界的歡歌笑語一齊粉身碎骨。

為什麽會這樣呢?我看見地上自己的影子,變形的一團影子,好像一瞬間看見了自己畸形的靈魂。我隐約想明白了,我的愛情是畸形的,怨恨也是畸形的,所以人就扭曲了,就張牙舞爪、變得兇狠惡毒了。

那時我的眼裏一定湧動着悲哀,因為悲哀的眼楮會去尋找另一雙同樣的眼楮,我找到了馮朗。準确地說,我們是互相找到對方的。

我和馮朗最初的友誼就是從他向我吐露秘密的那一天開始的。當初他還在星河,我無意中看見馮朗後背貼着櫃門,站在一個客人和儲物櫃中間,對方的手和他的身體難舍難分。

我沒有出聲,事後馮朗卻自己把他同性戀的秘密告訴了我。

“別人我不敢說,但你沒關系,”馮朗是這麽說的,“因為我看得出來,你跟我是一類人。”

他并沒有證據證明這一點,但卻十分篤定自己的直覺,馮朗說他的直覺從來沒有出過錯。我也漸漸地有另一種直覺,馮朗來到星河工作的原因并不只是謀生,他還有別的欲求。這個直覺最後得到了證實,馮朗不久就離開了星河,開始了他奢靡一時的樂隊生活。

上次的天臺演出之後,馮朗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已經鼻青臉腫,他的嗓音不知怎麽沙啞了,卻還不斷給自己倒酒。有些話要半醉的時候說,情緒才能恰到好處。馮朗喝得差不多了,忽然面對我把領口扒得很低,過重的、夾雜着暴力的情愛的痕跡從頸項蔓延下去。

我對當初儲物櫃上狎亵的一幕仍然記憶猶新,我也知道這些痕跡正是出自于那雙難舍難分的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馮朗啞着嗓子罵了一句“變态”,然後伏在桌上,發出了低啞的哭泣聲。

我以為馮朗的哭泣是因為失戀,但他本人卻不認同,從酒吧裏出來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們根本就不是因為愛情在一起的,而是因為身體反應。

臨街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新電影的預告片,我發呆地向那裏張望,腦子裏重複着馮朗的話,不清不楚的,又好像隐藏玄機。

過了橋就是星河,橋下不是水,同樣是柏油路,車流濤濤,兩邊的街道被擺攤的小販和拉二胡的乞丐占領,挨挨擠擠,容易碰到人。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呂新堯,應該說,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

旁邊的店鋪裏正好有人掀簾往外走,呂新堯順手替我擋了一下,他的手指擦過我的耳朵和頭發,風簾掉回去,我怔怔地看着他。

滿身酒氣的馮朗正在我身邊,渾身散架似的攬着我的肩膀,我注意到我哥的眉頭微蹙了起來。他沒說話,我也忘了叫“哥”,直到馮朗問起呂新堯的身份,我才想起來,但呂新堯已經先開口了。他對馮朗說︰“我是他哥,你是誰?”

不知為什麽,我有點心慌,這句話一定有千斤重,我完全被它擺布了。

“噢,我是孟梨的朋友。”馮朗陡然站直了,向我哥介紹完,胳膊在背後敲了我一下。馮朗不知道我有哥哥,唯一的知情者只有汪春綠。

從我哥的眼神裏,我能感覺到他對馮朗的判斷,這是他弟弟的酒肉朋友。

呂新堯問我去哪,我告訴他我要送馮朗回去,再去星河值夜班。然後我聽見他說︰“那走吧。”

不是我自己走,他跟我一起。

我在星河對面的路口把馮朗送上出租車,車門關上的時候,馮朗擡起手揮了揮,那一串銀手環歪歪扭扭地散在鼻梁前,銀色的光圈下面,他對我露出含糊的一笑。到了給你發短信。馮朗最後說。

我的酒肉朋友走了,我哥還在,回過頭看見呂新堯,我忽然想︰是不是沒睡醒,還在夢裏?要不然這一幕怎麽會發生在南汀呢?

不遠處就是星河了,我心神不寧,很怕呂新堯突然停下來,但是卻沒有,呂新堯一直陪同我走上星河門口臺階,進入了值班的淋浴房。

淋浴房晚上通常只有一個人值班,現在又沒有客人,只有我和我哥兩個。

我感到我們之間有一種微妙的氣氛,它讓我想到花灑沖出熱水時,空氣中飄浮的水霧,濕濕潤潤,一摸,手掌上有一絲轉瞬即逝的溫暖。我有些恍惚,忍不住一再地看我哥,看一眼少一眼那樣看。

呂新堯知道我在看他,他一擡眼,準确地捉到我的視線,冷不防對我說︰“你也喝酒了。”

我不知道我哥什麽時候聞出來的,我可以說是從我的酒肉朋友馮朗身上沾到的,但我沒有撒謊,我哥的目光讓我撒不了謊。

我回答說︰“喝了一點。”

我哥看着我,從前的影子又在他身上浮現出來︰“什麽時候學的?”

我心裏想,第一口酒是你喂給我的,嘴巴違心地說着︰“很早,不記得什麽時候了。”

“以後不要随便喝酒,”說着頓了一下,我猜他想到了馮朗醉醺醺的樣子,眉間又微微蹙起來,于是後半句更嚴苛,“最好別喝。”

我發現自己仍然習慣于聽他的話,在思考以前,我已經順從地點了點頭。

呂新堯的眼神似乎變得柔和了一些,我看見他的手擡起來,一種奇特的感應讓我向他靠近了。——那時我哥是想撫摸我的,我能感應到,可他最終只是在我的頭發上淺嘗辄止地碰了碰。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這個動作讓我心裏一直潛伏的不安跳了出來,我着急地問︰“哥,你要走了嗎?”

呂新堯聽不見我的渴想,但一定看得見我的不安,他不回答,只問我有沒有吃晚飯。

我愣了一下,對他搖頭。

呂新堯接着問我想吃什麽,這時我才松懈下來,有些興奮︰他不走。

我飛快地想了一遍星河附近有哪些賣小吃的店鋪,然後把最近的一家報給我哥。

在呂新堯離開星河、去給我買晚餐的這段時間,我收到了馮朗如約而至的短信。這條短信讓我聯想到馮朗最後在車裏的笑容,還有他初次向我吐露秘密時神秘的表情。

那時我問他,你怎麽知道自己是同性戀?也是靠直覺嗎?

當然不是。他搖頭,用手指了指︰“因為我對男的有反應啊。”

——我能夠想象出馮朗親自站在我面前,以一種篤定的語氣對我說︰“你哥哥也是……”最後三個字融化在他含糊的笑容裏。

呂新堯回來的時候外面下了雨,風比雨大,吹濕了他的衣服。我拿毛巾給我哥,他要接,但我中途變卦。衣服已經淋濕了,那麽涼,毛巾是不管用的。

他又不是我的客人,是我哥,不能用對待客人的服務。我怕我哥着涼,望着他,說︰“哥,我把衣服拿去烘幹,這裏有浴衣,你先穿那個好不好?”

真怕他會拒絕,上下嘴唇不由自主地緊抿住了,眼楮直望着我哥。也許呂新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一下,答應了。

星河的淋浴間不論男女都有簾子,但這裏的男客向來讓它敞開着,我看見我哥的手指自上而下,将扣子一顆顆解開了。

很平常的舉動,我見過許多不同的人重複這套動作,我以為我已經熟視無睹,但此刻我滞留在我哥面前,眼楮随着扣子一顆顆地往下,一眨不眨地。

衣服松開了、脫下了,心卻是緊緊的,手也緊緊地攥,指甲把掌肉攥出紅月亮。忽然我又一次想起馮朗噴着酒氣的話︰

兩個人在一起不一定要愛情,身體反應就夠了。

呂新堯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因此眼神裏并不流露厭惡,他的目光淡淡地掃過我,對我說︰“我有的你都有,有什麽好看的?”然後拉上簾子,不露聲色截斷我的視線。

也許是因為年紀增長,我哥說話的語調不再像從前那樣漫不經心,不經意就流露出一點玩味和撩撥來。他的情緒是自持而內斂的,每個字都不黏連,好像有意要疏離。

後來我哥才告訴我,他拉簾子的時候思考了一個問題,他想他的弟弟是不是熱衷于偷看客人洗澡。他問,別的客人來,你也這樣盯着看嗎?我就對他說︰“他們都不拉簾子。”

淋浴房除了淋浴間,還有一間汗蒸房,外面擺放一張按摩床,我坐在上面等我哥。天花板上的小音響循環地播放同一首歌,水聲在播到第三遍的時候停了,我連忙拿起早就準備好的浴衣給他。

在星河待了兩年,這些事我做得很娴熟,可對象是我哥就容易出錯,我差點在淋浴間外滑倒。

我不清楚是怎麽開始的,反正呂新堯阻止了錯誤發生,我感覺到身體跟他手掌相貼時迅速産生的溫度,霧熱的水汽很快将我洇濕了。

突然的驚吓引發一陣悸動,心悸了,膽子也大了,我禁不住叫了一聲哥,趁着腦袋空空,賴着他不肯走。

“哥……”千回百轉,繞不開這樣纏綿的一個字。

淋浴間的簾子半遮半掩地落下來,我擡起臉,和我哥彼此對視着。我看見他烏黑透徹的眼珠滞了一瞬,随即十分輕微地動了動。我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滿含期待,卻又什麽也不敢想。就像許願,很虔誠很小心翼翼地,怕稍微一洩露風聲,就不靈驗了。

馮朗說他的直覺很準,他說我哥也是同性戀。如果是真的……我連呼吸都在顫抖,試探地踮起腳,去尋找我哥的嘴唇。

地上兩道若即若離的影子,要更近一點、絞緊了,難舍難分才好。

然而在即将碰上之前,兩條影子卻不合時宜地拉開了距離,這一段距離橫在中間,我惶然無措地發現自己怎麽也跨不過去,非要貼近,卻引起了對方的厭煩。

呂新堯作為哥哥對我的關心點到為止,就像當初他把我踹出門,現在他仍然毫不留情地拒絕我。——“出去。”他說。

一步走錯了,滿盤落索。

我忽然地心酸起來,明明呂新堯給我買了晚餐,還陪我走了好長一段路,可我卻覺得兩手空空,比任何時候都要空。

他不但對我沒有愛情,連欲望也沒有。

這一晚的雨絲像箭,萬箭穿心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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