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歃血為盟

第37章 歃血為盟

城市是不安全的。

在南汀的報紙和筒子樓裏鄰居的議論當中,我經常聽說一些駭人聽聞的消息。比如燈火璀璨的麟江裏曾經數次打撈出女人的衣服,比如無人問津的高樓上曾經飄下求救的字條,比如路邊停着的車子曾經在半夜伸出手将路過的人塞進後座,就像一口吃人的棺材。

我得知我哥要離開南汀的消息後,有段時間我經常像一只鬼魂一樣在夜晚游蕩,并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不由自主地走上了一條熟悉的路線。只不過此時前面沒有呂新堯的背影,我跟蹤自己的欲望。

玉米棒烤得焦黃而香甜,我每晚買一根,蹲在遇見我哥的那棟樓底下啃,啃完就回去。從前在白雀蕩,每一次當我念誦他的名字,他就總會如約而至,可這裏是南汀,高樓林立,暗無天日,玉米棒塞滿垃圾桶,也等不到、碰不見……過盡千帆皆不是。

呂新堯給我的那串數字我背得滾瓜爛熟,卻從來沒有撥出過,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總比前一天更加膽怯,好像那是一個咒語,只要不說出口,最害怕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毛林教給我的騙術我沒有拿來騙別人,先學會了用在自己身上。無知也是一種福氣,我因此而獲得了一段時間的安寧,就像那些買了假藥的老人收獲了“安心”一樣。

那不同尋常的一天發生在返回筒子樓的路上。

烤玉米啃完了,我把它丢進街邊的垃圾車裏,沿路慢慢走回去。

這天晚上看不見月亮,地上飄蕩着風掃蕩落葉的聲音,我從小就膽小拘謹,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比別人更加耳聰目明。我忽然感到有人跟在我後面,起初只能隐約聽見的動靜,後來跟近了,逐漸能聽見腳步聲。

眼前的路看不見盡頭,好像走不完,我的手心攥出了一層冷汗。盡管我曾經那樣虔誠地憧憬過死亡,當真正的危險來臨時,我的本能仍然是恐懼。

應該怎麽辦?我心裏茫然又焦悚,什麽也想不到。給我哥打的第一個電話就發生在這樣的情形下。

我哥提醒過我,晚上下班早點回去,但我忤逆了他,所以即便遭遇不幸,也是咎由自取。電話撥出我很忐忑,怕我哥會不管我,但同時我又很清楚他不會不管。擔憂和信賴在我身上矛盾地彼此依存。

“喂?”聲音明明鑽進耳朵裏,卻讓眼楮有回應。

在呂新堯開口的那一刻,我的視野就濕潤了,突然後悔為什麽非要現在才打給他。

“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輕輕地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無助,“……有人跟蹤我。”

突然在夜裏收到這樣的消息,呂新堯一定是意外的,我看不見我哥的反應和臉上的表情,聽筒的失真讓他的語氣聽起來沒那麽沉着。

呂新堯很快回應︰“別怕,告訴我你在哪。”

我找不到路牌,周圍也沒有其他人,于是含糊地告訴我哥︰“你買烤玉米的那條路。”

賣烤玉米的小販每晚推着車在街頭行走,呂新堯一定覺得不知所雲,安靜了幾秒,我聽見他說︰“先往人多的地方走,不要回頭。”

“哥,如果……”我也不知道自己即将要說什麽,只是一種莫名的沖動讓我以“如果”開頭,但呂新堯打斷了我。不會有事的。他對我說。

“你別挂電話。”

我不知道那一頭我哥說了什麽,因為我說完這句話,耳邊就空了,手裏只剩一把冷汗。

不是陌生人,我扭過頭,視野裏是一個矮小幹瘦的身影,但肩膀上卻站着一只看起來魁梧、威嚴的猴子。我沒想到會是他。

在我夜晚的游蕩中,沒有一次遇見呂新堯,卻和這個曾經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耍猴藝人有過數面之緣。他每次經過我身邊,肩膀上的猴子都會轉過來,直勾勾地盯着我手裏的玉米。

我們見過很多次,但卻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馱着猴子在我身後走,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我身邊,速度不快也不慢,既沒有超前,也不落在我身後。

我的手機正在猴子的手裏,它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接下來又用牙齒咬,姿态動作就像在模仿我啃玉米棒。我感覺到耍猴藝人的視線,他有一張專注的臉,眼楮直直的,這令他的專注顯得幾近癡呆,過了幾秒鐘我才聽見他開口說話。

他有些激動地低聲呢喃︰“像……真像。”仿佛自言自語。

“你在找人,對不對?”我确定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他的臉上重新恢複了與往常一樣的謙卑的笑容,追着我問︰“誰叫你來的?”

我不認識你,把手機還給我。我說。

“我知道你來這裏幹什麽。”他說話的時候縮着肩膀,顯得更加矮小,眼珠在眼眶裏斜斜地轉,像是怕被誰聽見,這樣的舉動讓他看起來不太像一個人,更像一只動物。

“……是它叫你來的。”他肯定地說道,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胳膊,臉上的笑容變得詭秘。

我看見猴子的黃眼楮,它眨巴着圓圓的黃眼珠,嘴裏發出“唧唧”的叫聲。

但“它”不是猴子。

猴主人舔了舔手指,從貼身的衣服暗兜裏摸出一張畫片,那上面印着一幅造型古怪的圖像。從上往下,先是一只猴子,畫上的猴子有四顆猴頭,尖牙利齒,面目猙獰,身下騎着一個不辨男女的人。那個人馴服地伏在猴子胯下,就像一匹人馬,而猴子的長尾正像揮舞的馬鞭一樣高高揚起。

——他說這是“大聖”,倏地一擡眼,眼裏閃出奇詭激動的光,又說︰真像,真是像。

他意味不明的話讓我無意中産生了一種駭人的聯想。我感到心裏一驚,掙開他挽上來的手,告訴他︰“我哥在這裏,我來找我哥。”

胡說,你天天一個人來……我什麽都知道,是大聖指引我找到了你,它都告訴我啦。他指着畫片裏的猴子,吃吃地笑。大聖會幫你找人的。

我知道我遇上真正的神經病了,我躲開他,他還要伸手抓我,嘴裏說“好孩子,過來呀,大聖不會害你的呀,它要救你呀”。

南汀當時的新聞經常有關于邪教的報道,或許他就是走火入魔的邪教分子,我有些害怕,急于擺脫他的糾纏,可是該往哪裏去?

前面的野味街上,籠子裏裝着蛇、甲魚、刺蝟、斑鸠、麂子……地上肮髒潮濕,我看見有人殺蛇,斬了蛇首,剪刀一剪就掉在地上,再給蛇放血、剝皮。那蛇死了,蛇頭還在裝蛇血的碗邊一張一合,蛇眼瞪着,濺滿血。死不瞑目。

跟我走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跟着大聖才能修成正果。那男人又糾上來,嘴裏不斷地嘀咕。他說他是來渡我、救我的,但我不要,香火和大聖都救不了我,我需要的只是我哥。

然而去哪裏找呢?他一定已經離開南汀了。

我退開了,意外的是,猴主人并沒有追,他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笑,嘿嘿,嘿嘿。然後發神通,伸出食指施展“定身術”。

我當然沒有被定住,他的猴子也沒有——它突然從肩膀上跳起來,跳到了我身上。

我沒看見猴臉,只感覺到它的重量挂在我背後,猴爪用力地扒、蹬,我聽見猴子的叫聲,還有猴子主人呼喚大聖的聲音。仿佛我身上的猴子就是畫片裏的那一只︰

怒目圓睜的猴子馳騁一匹柔若無骨的人,四顆頭,流露出貪婪、狡詐、邪惡與淫穢……我聽見自己的叫聲。

後面發生的事情讓我幾乎相信了所謂的“大聖”,它不能讓我修成正果,但它讓我撞見呂新堯。——或者是他撞上了我。

我哥沒有被我撞倒,我也沒有,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只感到他的手按在了我的後腦勺上,一壓,我就佝下去,看不見人,只感到背後一陣劇烈的掙動。

猴子連聲怪叫,它的尾巴甩在我後頸上,繞住,半截身體吊下來,用兩只長滿毛的手往我哥身上抓,上衣口袋裏的錢夾、鑰匙被胡亂翻出來,稀裏嘩啦掉在地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刻它成了我的幫兇,成全了我隐秘的願望,我撂開它的爪子,護住我哥。

這個過程沒有持續多久,很快我就感到脖子一松,猴子被呂新堯扔開了。

我聽見猴叫聲,它從地上蹿起,像受驚的野貓野狗一樣飛快地逃走了。而猴子的主人還定在那裏施展神通,當他發現猴子跑了的時候,才踉跄着去追。

大聖傳給他的神通讓他在逃跑的時候摔了一跤。

只有錢夾和鑰匙留在了地上,我蹲下替我哥撿起來。我必須在我哥面前賣乖,他才能看我順眼一點,不急着趕我走。我從小就鑽研這些,我知道怎樣麻利地撿起地上的東西,也知道要擦掉外面的灰,再兩只手捧着獻給我哥。

但我撿了,卻不想還他。我把錢夾牢牢地拿在手上,一直沒有物歸原主。

我認出這裏面放着我的東西。就在攤開的錢夾裏,放身份證的位置赫然夾着一張火車票。過期的火車票,上面的日期令我眼前一陣一陣地花。

原來我留給他的,他看見了,他都知道!所以他為什麽來南汀?……跟這張火車票有關嗎?

初來乍到的時候,我經常會想,如果當時我不那麽叛逆,沒有離家出走,老老實實地留在白雀蕩,情況會是怎樣的?

也許呂新堯會原諒我的錯誤,我還能繼續當他的弟弟,繼續讀書。呂新堯會娶妻生子、過和他的同齡人一樣的正常的生活,我會眼看着這與我無關的一切發生在他身上。等我考上大學、離開白雀蕩以後,跟我哥的暧昧關系自然而然會淡去,直至最後徹底消失,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但我沒有辦法進行這樣的想象。

我甚至還有一個發瘋的念頭,我把火車票留給呂新堯,用心是險惡自私的。我要他丢下母親、弟弟和“新娘”,不要愛情也不要親情,只要我一個。

現在他是為我來的嗎?我仰望他。

我不願意站起來,時隔好久,我才終于又在我哥面前耍賴。我賴在地上,直到他在我面前蹲下。我仍然仰望着他,攥着他的“身外物”,想看他身體裏的東西。

“孟梨,害怕嗎?”呂新堯不知道我為什麽蹲着不起,他拉開我的外衣拉鏈,一邊檢查我的頸項、手腕,一邊跟我說話,問我有沒有被猴子抓傷。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呂新堯的動作頓了頓,那種微妙的感應在無言中又流淌在我和我哥之間。

一張火車票對呂新堯也許并不意味着什麽,只是夾在錢夾裏懶得丢,但卻借給我一顆膽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哥,你想我嗎?”

這話我反複思量了無數遍,在心裏已經念得很流暢,但說出來仍然發顫。

呂新堯的目光朝我一睐,輕輕淺淺,不着痕跡地掠過去了,他什麽也沒說,從我手裏拿過鑰匙,但卻拿不走錢夾,我緊緊地捏在手裏,跟他搶。他幾乎是笑了一下,被迫縱容,但他一笑,我的眼淚就平白無故地流了下來。

“我很想你。”他不說,沒關系,我替他說,也替我自己說。

呂新堯向來不喜歡眼淚,每次我哭,他都熟極而流地擦掉。這一次他卻沒有——他要我哭給他看。不單要看,還要貼近看。

這樣近的距離,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我乞求我哥︰“你別送我‘回去’,哥,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你了。”

“你不應該找我。”他說。

“哥,存錢罐裏還有一張紙。你看見了嗎?”沒看見也沒關系,我還記得紙上的字,我可以重新說給他聽。反正那句話永遠不會過期。

呂新堯的眼神有些變了,我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的平板淡漠出現了裂縫,而且那裂縫富有生命力,正在一寸一寸地長大,攻城略地。但他的眼楮裏又有一條護城河。

“我看見了。還是因為喜歡我?”呂新堯嘴角牽了一下,我卻感覺他不是在笑,笑容裏怎麽能有悲哀呢?

他說︰“孟梨,你清醒一點。”

我不要什麽清醒,我要重新回答上輩子留下的問題。

“你以前問我,離開你我是不是就活不了,”現在我告訴他,“其實離開你我也能活,可是不愛你我就活不了了。你能不能把愛情分給我一點?”

我看着我哥,兩腿一軟便跪在地上,我求他,淚眼婆娑、椎心泣血地。

“哥,你別走,我害怕。”

呂新堯忽然別開視線,然後他的頭低下去,我看見他發頂的一個旋淹沒在我的影子裏,小小的、千絲萬縷的旋渦,把神魂都吸卷進去。那一瞬間好像過得格外遲緩,更漏也不舍得滴了,答,答——拉長的幾秒鐘。

我猜我哥眼裏的河決堤了,我不習慣這樣,害怕水淹過他,于是對他說︰“哥,你爬到我背上來。”

呂新堯沒有動,他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孟梨,我沒有養好你。”聲音低得不像話,他蹲在我面前,黑白分明的眼楮,此刻有點紅,不眨,就像動了情。我聽見他說,他教壞了我。

我第一次在我哥身上察覺到“脆弱”,他沒哭,鼻翼上卻有一顆眼淚。

張不渝在離開一年之後,再次見到他,我們之間就仿佛隔了一層,抱一下都嫌古怪。我想我和呂新堯是隔了一層又一層,哪裏都是陌生的,可我還敢親他。

我想親他!快!

我把自己貼了上去,摟住呂新堯的頸項,吻他的嘴唇,也重重地咬他。

……他一定會推開我。所以我摟緊他。

但是我猜錯了,我永遠不知道呂新堯在想什麽、又會做什麽,我熟悉的只是他的贗品。可眼前的,迢迢地來到我眼前的,是有血有肉的、真的呂新堯!

我敢親他,他也敢用帶血的嘴唇回應我。

我的眼前浮現出野味街上鮮血淋漓的場景︰身首分離的蛇,蛇頭吐着信子,在地上狠命地咬,咬……滿地都是自己的血,冰涼,腥臭。蛇眼瞪着,射出兇光,死不瞑目。有種隐秘的、詭谲的情感在我胸中滾起,那血淋淋的景象深深地刺激了我。

這是一個血肉模糊的吻,情人之間是不會有的,恍惚間我幻想我們是歃血為盟。我們相依為命那麽多年,如果有愛情,必須以血脈澆灌。

相濡以沫。相濡以沫!

我感到自己是一塊龜裂的土地,我哥吻濕了我,我也吻他,我們互相汲取水分又互相消耗,在快要渴死的時候萌生溺亡的幻覺。

這……太像是夢了。滿眼都是鏡花水月,太容易碎了。我害怕。

我不怕那個男人,不怕邪教,不怕大聖,不怕猴子。我怕的是呂新堯。

我不怕他打斷我的腿,也不怕他再踹我一次,但他要是再踹我一次,我怕我會爬回去——我怕的是這個,他親我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我肯定會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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