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明你也很愛我

第36章 明明你也很愛我

我以前不知道活着是為了什麽,在南汀渾渾噩噩過了三年,有時候覺得自己光是為了活着而活着,有時候又覺得活着是為了等死。直到此時我才知道了。

這個早晨,我聽見窗外的鳥啼,汪春綠的喃喃細語,門外走廊紛紛沓沓的腳步聲……我不是從夢裏醒過來,我是從夢裏活過來。

呂新堯比我想象中更加關心我,我确信這一點。我記得半夢半醒間從他掌心裏舔走的那一粒藥,他柔情的神色和舉動與之前在星河的時候判若兩人,這樣的區別令我哥變得可疑。

我跟毛林當騙子的一年當中,經常目睹他行騙,他能夠将各種子虛烏有的事情說得有板有眼,但那時卻仍然窮困潦倒。毛林是靠廣結善緣發家的,掙到第一筆錢的晚上他對我說︰“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

毛林說,他在窮則思變的時候思出了一個道理,為什麽寺廟裏的大佛一句話也不說,卻能有那麽多人信奉呢?

“你知道為什麽嗎?”毛林教導我,因為騙人不需要能說會道,“這叫‘對人不對事’。”——什麽是對人不對事?意思是只要人對了,哪怕他放個屁,你都覺得是香噴噴的。

當時我不明白,現在想起來,卻忽然開竅了。呂新堯對我而言是什麽?他是我哥、我的觀音和水鬼,人神鬼都是他。

我開始思考一個我從前不敢、也不會想到的問題︰呂新堯會不會撒謊?

如果他會,他騙過我嗎?比如我在南汀遇見他是不是巧合,他為什麽來南汀?他說有事要辦,是真的嗎?

這個懷疑毫無根據,就像考試的時候做一道證明題,沒有條件,也許題目本身就是錯的,可我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就為了得到那個迎合心願的答案。很固執,很自作多情。我太想要我哥了,想要呂新堯,比來到南汀之前還要想,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想。

我和我哥一定還會再見面的。這是我的預感。

在之後的幾天,每當我獨自走在路上,我總會忍不住盯着一個角落發呆,出神地想︰我哥會不會出現在這裏?

我為我們的碰面設想了許多不同的地點和情形,他會對我說什麽,我應該要怎麽做才能得到我哥的真心話。

我從星河出來,站在路邊盯着對面的紅綠燈和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潮時,腦海中也在進行這樣的想象。我想象我哥出現在對面,朝我勾了勾手指頭,然後我跑過去,因為聽話,他獎勵性地撫摸我的臉和下巴。

綠燈只有十六秒,這個時候的街道上很擁擠,過路的人摩肩接踵,一發呆就容易淹沒在人群中。但我還是發呆了,我哥逆着人潮向我靠近的時候,我呆立在原地,腦海中的幻想被迫中斷了,随後我感覺到我哥手掌上真實的溫度。

只有小孩過馬路才會有大人牽着,或者熱戀中的情侶。我不知道我哥把我當成哪一種。

過了馬路,呂新堯松開手,對我說︰“以後過馬路的時候不要站在路邊發呆。”

我把手指收攏在掌心裏,不讓風吹涼了,話沒聽進去就點頭,心裏想︰今天不是巧合,他是來找我的。

呂新堯又說︰“也別盯着我發呆,看路。”

我問,哥,我們去哪?

“去吃飯。”他說。眼前的道路一直延續着,通往麟江。

在南汀,我和我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向他誇耀麟江夜市的美食小吃。呂新堯還記得我最喜歡桂林米粉,他坐在我對面,米粉、小籠包和豆奶在桌上冒着白霧,我怔怔地咀嚼着包子,一口一口,咽下燙舌的豆奶,又一眼接一眼地隔着熱霧偷看我哥。

我想起許多年前這一幕曾經發生過。那時孟光輝還沒死去,正在孫月眉身上努力耕耘自己的小兒子,我跟我哥一起吃早餐,也是這樣邊吃邊偷偷看他。我正處于換牙的年紀,吃東西慢吞吞的,怕我哥嫌我慢不等我,每次看他快吃完了,就把包子一股腦塞進嘴裏,如果是米線或面條,就撒謊說我吃飽了。

後來我無意中從孫月眉那裏聽說,我哥在抽條拔高,需要補充營養,多吃一些。我是個馬屁精,牢牢記住了這句話,所以每次吃早餐之前,我都讓我哥先分走一半。

“孟梨。”

我的回想被呂新堯的聲音打斷,我回過神,望向他的時候,眼皮忽然跳了一下。我和我哥不是親兄弟,但我們之間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感應,仿佛流動在血液裏,他話未出口,我就心神不寧,提前感知了。

呂新堯說︰“孟梨,我要離開南汀了。”

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但我掩飾不了自己的忐忑和慌張,筷子在嘴唇上重重戳了一下,馬上有血。從我哥的眼楮裏我感覺到那一瞬間的疼痛。

“哥,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呂新堯深深地注視着我,用紙巾壓住不祥的血光,然後點了頭︰“對。”

這些天的設想和對白倏忽之間全都作廢了。我沒有說話,眼楮也不敢眨,眼淚蓄在我的眼眶裏,一眨就要掉下來。可是我哥不放過我,就像要逼我哭出來,接着問︰“不問我什麽時候走嗎?”

這個問題真像一把刀子,把眼楮割疼了,我忍不住,眼淚像流血那樣流下來。我把頭低了下去,對他說︰“你別告訴我。”心裏想,你不告訴我,我就什麽也不知道,那你就一直沒走,永遠不走。

三年的時間,呂新堯好像變得更好說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答應我不說。

“晚上下班早點回去,不要喝酒。”我哥耐心地交待我一些事情,還報給我一串數字。我下意識地記下來,默背的同時聽他說︰“有事随時打電話給我。”

我一直都沒說話,呂新堯是我哥,他那麽了解我,知道我都記住了,也一定忘不了。可既然他那麽了解我,應該知道我做不到。他要走,為什麽不帶我一起?——是了,我想起來,他不能帶我走。他說過的,他會娶別人。已經娶了罷?

能讓我和我哥相依為命的家早已經不複存在了。

我回到南汀的筒子樓裏,呂新堯難得地逗留了一會兒,用最後的一點時間履行哥哥的職責。

我上鋪的床板上有一根突出的釘子,就在那對眼楮斑紋的正中間,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常常看見它生鏽的尖端指着我。這種與死亡有關的危險因素經常讓我感覺到生的希望。

這根釘子藏得那麽隐蔽,我哥只是第三次來這裏,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發現的。經過呂新堯的處理,它冒出的尖端縮了回去,用手一摸,竟是光滑平整的,與床板融為一體了。

他明明關心我,卻仍然要離開我。我望着我哥,忽然想明白了︰他根本不關心我活得好不好,只關心我能不能活下去。

呂新堯做完這一切出門的時候,我撲上去抱住了他,把臉埋在他的後背,無聲地抽泣。閉上眼,感覺這一天是一場噩夢,我盼着它快點結束,趕緊醒來就好了。可是又怕它結束,一旦噩夢沒了,夢裏的哥哥也沒了,那我還剩什麽呢?

呂新堯等我身體的顫抖緩和了,轉過身把我按進懷裏,他摸我的頭發,一種難以言喻的眷戀靜靜地流淌在他的撫摸間。

“乖一點。”他說,不知道是對誰,“你已經長大了。”

我不喜歡這個詞,小時候孫月眉說完,馬上就把我送給殷姑。長大就是丢下。

“哥,別丢下我……別丢下我。”我重複着這句話,把我哥抱得很緊,把自己變成一個沉重的拖累,以為這樣就留住他了。呼吸在這個過程中逐漸不夠用了,我突然産生了一個美妙的願望——我想死在我哥懷裏。

呂新堯和我之間必然存在着自身都無法察覺的聯系,他在我的願望剛剛萌生時,就毫不手軟地推開了我。懷抱空了,大把冰涼的空氣就像要把我溺死那樣從四面八方湧進來。

我乏力地摔在地上,仰頭正對上呂新堯隐約作痛的眼神,黑眼珠柔軟,白眼珠嚴厲。我忽地感到迷茫和錯愕,不太清醒地意識到,我又犯錯惹我哥生氣了。

哥。我有些慌亂地叫他,怕他頭也不回地走掉。

然而呂新堯沒走,在短暫的凝視之後,他向我走近,當他的影子完全籠罩我時,我聽見我哥說話了。

他以一貫低沉的語調、說一不二的口吻對我說︰“你要找死,我就不認你了。”

其實我沒想好自己錯在哪裏,卻着急地對我哥道歉︰“對不起,哥。對不起。”

我哥的手捏住我的下巴,有些用力地,逼我做保證︰“說‘沒有下次’。”

他的影子像在替我擦眼淚,身體卻在遠離我。

究竟是哪裏出錯了?我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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