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馬
◎她驚惶害怕又無助的模樣,當真和那個女人如出一轍啊。◎
寶兒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挪了挪,堙滅在人群裏。
珍珠翡翠終于認出了八年前離家的大少爺,她們看着長大的大少爺。
那些攝于他冷凝之下的恐懼心理頓時消散了,兩人熱淚盈眶沖了上去:“大少爺,大少爺是您?”
彼時,謝淮序已經走進了大廳,冷冽的氣息在看着珍珠翡翠時,略有收斂,顯出幾分難以察覺的溫情來。
“是我。”
大廳頓時陣陣的涼氣,謝老二謝老三蒼白的臉色抽了抽,相對一眼,僵硬着上前拍了拍謝淮序的肩膀:“淮序你可算回來了啊。”
心裏已經開始打鼓。
謝淮序暼眼落在謝老二搭在他肩膀的手,他比謝老二整整高出一個頭去,目光再從肩膀的手移向謝老二時,俯視之下冰冷的不近人情。
謝老二讪讪收回了手,謝淮序不緊不慢地拂了拂肩膀,謝老二頓時色變。
珍珠翡翠見狀,不禁昂起了胸脯,底氣都十足的了。
“大少爺,先給老爺上柱香吧,老爺臨行前一直惦記着您呢。”珍珠燃了香說話間一陣哽咽。
謝淮序卻未接過,平靜無波的眉眼看着那口棺材,廳堂裏只有寒風呼呼的聲音,白燭上的火焰撲閃搖曳,像是每個人不安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謝淮序終于轉過臉來,看向珍珠淡然道:“有勞媽媽将我的人安置好。”
珍珠心裏一酸,謝淮序身側的人已經接過她手裏的香,替謝淮序插進了香爐裏。
大少爺還在恨着老爺。
翡翠道:“大少爺的房間還在原處,您累了,老奴帶您下去歇歇。”
謝淮序輕應一聲,轉身時,目光不經意間撇過躲在人群後的寶兒,她正低着頭專心致志掰着自己短小圓潤的指甲,謝淮序的目光并未做停留,一掃而過。
察覺到他離開,寶兒緊繃的身子瞬間放松了下來。
不止是寶兒,大廳中的每個人都恍若重生,又重新喧鬧起來。
老二媳婦又變回了嚣張的樣子拱了下謝老二的胳膊肘:“他怎麽會回來!他不是跟大哥鬧翻了?這時候回來了,是為了分家産嗎?”
這一點上,老三媳婦和她達成了标準的一致,附和着點頭。
謝老二道:“婦人之仁!你可知現在淮序是什麽身份?那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親封的一品威遠侯,內閣輔臣,手握重權啊!就連太師都要給他幾分薄面,有了這個靠山,咱們哥兒還愁坐不上大官?至少正四品以上吧,還用得着那賤蹄子去讨好刺史!刺史在我們跟前都不夠瞧的!”
被喊“賤蹄子”的寶兒無視了他們的得意,下人正過來喊她。
老二媳婦被說得有些心動,老三媳婦也不禁動了一些別的心思。
謝老三冷哼一聲,給他們潑涼水:“二哥怕是高興的太早了些,你沒瞧見剛剛淮序都沒有給大哥上香,只怕還在恨着大哥,還有你只怕是忘了當年......”
“閉嘴!”謝老二紅着臉狠聲斥責了謝老三,“我們是他的嫡親叔父,他還能忤逆不孝不成!屆時再讓宗族出面,自然所有恩怨都化為烏有了。”
老二媳婦覺得自己的老爺說的對,但是老三媳婦卻經過謝老三的提醒,又添了一層心思。
***
朔風院,還是原來的樣子,和謝淮序十四歲那年走時一樣。
只是房間裏多了許多應季的鮮花,插在花瓶裏,擺着各式姿态,看來插花的人水平不錯。
翡翠見他看着窗前的木芙蓉,連忙笑道:“這些都是寶姑娘準備的,自從您走了,這院子也是她讓人每天打掃,老奴都沒有想到這一層,她又覺得這屋子冷清,便擺些花兒朵兒的,熱鬧,三天兩頭的來給這屋子換着花樣地插起花來......”
“拿走。”
翡翠一臉和藹的笑意頓時僵住了。
謝淮序緩緩轉過身來,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的房間不需要這些東西。”
冰冷傷人的話傳了出來,正要進門的寶兒站住了。
被喊下去的寶兒先将小舟安撫好,才捧着折疊着整齊的孝衣過來,珍珠媽媽說大少爺既然回來了,就該披麻戴孝。
在她百般拒絕不成後,只能硬着頭皮來了,然後聽到了那些話,她緊緊抓着托盤的邊緣,壓抑着心中百轉千回的酸澀,轉身離開。
“姑娘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咦,衣服怎麽還在手裏?”荷花怕見到謝淮序,就在院外等她。
寶兒把手裏的托盤推給荷花:“我不敢去,還是你去吧。”
荷花的頭搖成撥浪鼓:“不成不成,我也不敢吶。”
寶兒氣結,嘟着嘴氣鼓鼓:“你最沒用了!”
“不如交給我?”
寶兒荷花一驚,轉身過去,是剛剛一直在謝淮序身側的男人正含笑看着她們。
南宋奉命将屋子裏的花拿出來,就見到急忙離開的寶兒,背影還有些落寞可憐。
寶兒愣了一瞬,頓時如臨大赦般地交了上去:“那就勞煩你了,你真是個好人。”
盈盈蕩漾開的笑容,露出一排雪白的貝齒,像是開在雲巅的牡丹,嬌俏燦爛,純潔無瑕。
***
第二日雨停了,吊唁會上,寶兒跪在家屬席上,眼見着廳外的親朋好友比預期中多的多,再看那些來吊唁的親朋無一不到謝淮序跟前走一走,多做寒暄,寶兒頓時明白了。
寶兒是謝大老爺填房帶過來的女兒,即便她規規矩矩跪着,也沒人會理會她,在她這裏行一行慰問禮。
站在她身側的謝淮序雖然沒有跪下答謝,但到底還是給面子地穿了一身孝衣,白色的錦服沒有溫和他的氣質,反倒更添了一番世外高潔的清華之氣。
寶兒此時也想說一句別人對她說的話:好看的人真是穿什麽都萬衆矚目。
這句話她臉皮薄覺得言之太過,不敢領受,放在謝淮序身上又覺得不夠。
明明一場喪禮,卻在謝淮序冷漠回應所有人時,仿佛是一場臣下拜見之禮。
“寶兒,節哀。”
這是今日來吊唁的人裏唯一一個蹲在寶兒面前,滿臉愁緒心疼地對着寶兒安慰的人,沈彥希。
隔壁街的秀才郎,年十九,與寶兒從小相識,昨日才結束了鄉試。
寶兒心裏流過一陣暖流,原本一直忍着的眼淚滾了下來,晶瑩剔透地砸進了沈彥希心裏,頓時一揪。
一直目不斜視的謝淮序垂眸暼了過來,在他二人臉上掃了一圈,移過目光淡淡回應來慰問的人。
沈彥希退出靈堂,遙遙望着弱柳扶風的寶兒,身旁的同窗卻已經看向了寶兒身側長身玉立的謝淮序。
“聽說那人是謝家早年離家的大公子,真有氣勢,你瞧瞧那些來吊唁的人個個藏不住的奉承嘴臉。”
沈彥希聽着也看向了謝淮序,他自始至終一臉冷漠,可那些來客卻不覺得有被冒犯而露出一絲不高興的模樣,他想,這大概就是權勢高位賦予謝淮序的氣勢,讓他由內而外都充斥着距離感的壓迫,讓人忍不住俯首。
“你也不必羨慕,将來你狀元及第,一步一步走上去,也能這般一覽衆山小。”同窗低聲說笑。
沈彥希微微皺眉,冷然回應:“誰羨慕了?”
同窗見他不承認,知道他的清高脾氣,也不再多言。
忽然,一陣高調的啼哭聲穿破謝府的天空,壓過謝府女眷的哭聲,震天地沖到了謝老爺的棺木前,嚎啕大哭地拍着棺材,大罵自己是不孝子。
寶兒所有的悲傷都被震飛了!
看着面前哭得比誰都傷心的男子,披麻戴孝的,口口聲聲自己是“淮序孩兒不孝”,所有人都怔住了。
她怎麽忘了!先前阿爹病重時,她就手書一封到京城,希望謝淮序能趕回來,可是十天了,也不見回信,她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就和珍珠翡翠商量着請了專業哭喪的人來代表他。
這都是常理,不覺得有什麽,只是這哭喪的人都會自由發揮一些哭詞,打聽到這謝家大公子一走八年,從未回來,就打定這是個不孝子,哭詞也全往自責怒罵上去了......
他哭得全情投人,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氛圍已經變了。
寶兒渾身發冷,察覺到身邊的氣息愈發冷凝 ,只是不敢擡頭,但想着這人哭得也沒錯,他的确八年不曾回府,阿爹都去世了,他也不願上一炷香,到了這時候,也不願跪一跪,寶兒頓時氣血上湧,正好借別人的嘴罵一罵他。
在哭喪的人哭到“爹啊,把不孝孩兒我一起帶走吧!”
身旁的人終于像是忍無可忍地開口了:“你,跟我出來。”
寶兒身子一凜,雖然沒有擡頭,卻明白這句冰冷隐忍的話是對着她說的。
***
“這是你安排的人?”
剛剛那股借人罵罵謝淮序的僥幸和勇氣,在此刻,謝淮序冷冷看過來時,寶兒頓時洩了氣,她抽了抽嘴角:“不,不是啊......”
她心裏發虛,謝淮序垂眸的目光中寒光淩冽,靜靜地看着她,銳利的幾乎要把寶兒看穿,寶兒挫敗地垂下頭:“對不起,之前我寫信到京城告訴你阿爹的病情,可是久久沒有得到回應,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不想阿爹的靈堂上沒有兒子哭喪......”
“以後別做這麽無聊的事。”謝淮序冷冷甩下這句話打斷了寶兒還在繼續的解釋,面無表情從她身旁走過。
寶兒身子一震,這些天的委屈,阿爹的離世,謝淮序的無情,全都彙聚成她的憤怒,沖上了腦門,她的膽氣也随之上來了,動作已經先于腦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怎麽會是無聊的事!那也是你的阿爹!你難道一點都不傷心嗎?連為他哭一哭都不行嗎?阿爹一直在念着你,他一直......”
“哦?”謝淮序側首漫不經心地揚起了音調,這一個字的音節随着他微揚的聲音更加冰涼,緩緩睨過來的目光讓她背脊發涼。
“你是不是忘了,當年,我指望他在我母親靈堂上哭一哭時,他在做什麽?”
他的聲音清清冷冷地傳來,寶兒面色一僵,晃神間,謝淮序已經傾身逼近,強大冷凝的氣場包裹着寶兒。
她驚惶害怕又無助的模樣,當真和那個女人如出一轍啊。
“他在你母親身邊,哄着你的母親。”毫無溫度毫無情緒的字眼,一個一個凍成了冰錐子,狠狠紮進寶兒的心裏。
寶兒面白如紙,滿眼盈滿了淚水,像是夏日荷葉上飽滿的雨珠,輕輕一戳,就會滾落,可她硬是忍着,咬着唇瓣,紅嘟嘟水潤的唇咬出一層泛白。
可憐又委屈,還倔強。
看來讓男人心軟的手段,她比她母親更勝一籌,可惜了,他絕不會因為她的一滴淚而心軟,心疼。
絕不會。
謝淮序拂過袖子,寶兒只覺得身子一輕,受力踉跄地往後退了幾步,撞在身後的牆壁上,寶兒吃痛低呼一聲。
謝淮序站住了腳,他挺拔的背影像是一座冰山。
“待會出殡,你可以盡情地哭一哭,以表你們父女情深。”他頭也未回,極盡諷刺。
作者有話說:
話說的太滿容易打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