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罰跪
◎不知道的還以為謝淮序是你的小郎君呢。◎
才過子時, 長安就落了鵝毛大雪,寶兒晨起就被這銀裝素裹的侯府也震撼了。
她裹着鬥篷站在門口,看着粗使婆子們掃着她院兒裏的積雪, 直掃出一條清爽的道來,枝尖上凝了殘雪,在寒風中搖曳不止,勾起了寶兒心中不安的沉悶。
小舟小孩子可算是盼到雪了,只嚷着不讓人掃他小院兒裏的雪, 荷花在她耳邊說着要出去偷偷置辦些祭拜用的東西晚上用, 寶兒也想着順道去看看幼寧。
有時候不受人待見或許也是一種自由, 像今日初二,玉李就必須乖乖待在府中,陪着長輩宴客, 而寶兒沒人理,侯府中謝淮序不在,就沒人能做她的主了。
所以她要用車時, 很快捷,并且車裏已經生了暖爐, 暖烘烘的,車夫恭敬道:“侯爺一早出門就讓小的們在車裏備好了暖爐, 小的們還納悶呢, 原來是姑娘要用車。”
來了這些時日,寶兒的脾氣好性基本也都傳遍了,所以小車夫才這般輕快。
寶兒微訝,想來是昨晚她說了要去看看幼寧, 所以他特意安排了嗎?大概是車裏的确很暖和, 讓她的心裏也暖暖的。
荷花啧啧稱奇:“我原只擔心進京會過着怎樣備受冷落的日子, 沒想到……侯爺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寶兒看着手裏的手爐,眉宇間不知是喜是悲,她和謝淮序之間看似風平浪靜,無事發生,甚至日漸交好,可從前受過的傷不是輕易能撫平的,只是被隐藏了罷了,尤其今日這樣的日子,更讓她覺得患得患失,此刻因為謝淮序對她的好,也讓她心中的負疚感越來越濃重,只不知該怎麽對他好才是。
她思緒飄忽,馬車已經停在了金府的北門,小車夫去遞了侯府的木牌,立刻就有人老媽子迎了出來,乍見到寶兒時由不得一愣,将她從頭到腳打量着,滿眼驚豔,點頭哈腰賠笑臉地給寶兒請安,然後領着寶兒進了府。
寶兒是第一次進金府,見這老媽子穿戴齊整,言語周到,想來是個有臉面的老媽子,遂說道:“我是第一次來,不知府上規矩,還是要去拜見主母的。”
老媽子攙扶着她的手臂笑道:“姑娘有心了,年節下,我家主母出門去了,姑娘不必有負擔,只與小姐在一處就好。”
老媽子将寶兒領進了幼寧的院子,幼寧聽聞寶兒來了,歡喜地跑了出來,一把抱住了寶兒,熱淚盈眶:“寶兒你真好,冒着風雪來看我。”說着還拼命想擠兩滴眼淚,奈何徒勞。
幼寧把荷花交給了她的貼身丫鬟,嘻嘻笑着牽着寶兒的手進了閨房,關上門,和寶兒脫了鞋坐在暖榻上,寶兒捧着熱熱香甜的牛乳,軟軟說道:“你別生陸少卿的氣了,他們昨日是去查案的。”
幼寧笑得煙花燦爛:“我不生氣,我砍死他。”
寶兒一滞,看來氣得不輕啊。
幼寧果然面目變得兇狠,義憤填膺道:“去查案就要花娘子親他嗎?怎麽不見花娘子親謝淮序?若是花娘子親謝淮序你生氣嗎?”
寶兒睜大了眼睛,覺得她這個例子舉的好像不太對:“我怎麽會生氣呢......”
幼寧見她打着哈哈,撇了撇嘴,忽然眼眸一轉,又變得興奮起來:“聽說昨日謝淮序為了你争風吃醋了?”
“咳咳.......”剛進口的牛乳寶兒差點噴出來。
幼寧一邊給她拍背,一邊又罵陸乘淵:“都怪那可惡的陸乘淵!否則我怎麽會錯過這一場好戲!”
“幼寧,幼寧。”寶兒連忙打住她,“什麽争風吃醋?”
幼寧眨了眨眼:“聽說侯爺在牡丹亭為了一個男子把另一個男子的手給生生折斷了,今天被宋太師參了一本,那個男子就是你吧。”說着,她笑得詭異,“但是別人不知道啊,結果宮裏就傳開了侯爺好男風,多少宮女為之心碎又安慰啊,心碎當然是侯爺竟然也會為了別人争風吃醋,但那個人卻不是自己,安慰自然是那人竟是個男人,她們就不會因為自己的失敗而黯然神傷了。”幼寧又假模假式地掬了一把同情淚,沉浸在自己的演技裏。
忽然手腕一緊,她小小吃痛一把,擡眼就見寶兒緊張地看着自己,她不由一呆:“寶兒......”
“他們怎麽能胡說呢!那個宋太師他都不了解情況!是那個醉酒的男人想要欺負我,兄長才小小教訓了他一下,是他自己弱,兄長只是輕輕擰了他一下他的的手就斷了!何況我也不是男人啊,怎麽能說兄長好男風呢!”
輕輕擰了一下.......幼寧抽了抽眉角,看着寶兒急得快哭了,連忙安撫她:“你別急,你別急,聖人一向是偏心你兄長的,駁回了宋太師的奏本,還私下問了你兄長,知道你是個姑娘,已經替你兄長澄清了,這也怪謝淮序自己事先不說請你是個姑娘。”
寶兒聽到聖人親自幫謝淮序證名,這才松了一口氣,眼中蒙着水霧,不解道:“兄長為何不當衆澄清是我?”
幼寧想了想:“可能是不想讓你一個姑娘家去青樓的事傳揚出去吧,畢竟聖人放出來的風聲也沒說是你,只說是一位貪玩的姑娘,現在京城閨秀都在猜那位幸運的貪玩姑娘是誰呢。”
寶兒頓時又覺得一陣委屈,扁着嘴哽咽:“都怪我,連累了他。”他還想着自己的名聲。
幼寧沉默地審視着她一會,說道:“也談不上連累,畢竟聖人根本不信別人彈劾他的話,你都不知道聖人有多偏心謝淮序。”
寶兒揚了揚下巴:“那當然啦,兄長是人中龍鳳文武雙全,聖人自然喜歡他的。”
幼寧挑眉:“寶兒,你這驕傲的口氣,不知道的還以為謝淮序是你的小郎君呢。”
寶兒驀地臉上一紅,似嗔似怒:“你別胡說!我是他的妹妹,自然為他驕傲啊!”
幼寧見她表情十分認真,心知她未曾往那方面想,有意說道:“什麽妹妹?你們是一個父親還是一個母親?可在謝家一門的族譜之上?”
寶兒鄭重地看着她:“那也是妹妹,我從進謝家門,就一直想當他妹妹。”
幼寧恍然,原來是小時候的執念,可見寶兒這樣認真,她若是再說“不是他妹妹”這樣的話,恐傷了寶兒的心,罷了,她聳聳肩,轉移了話題。
絨雪簌簌下了一整天,直到深更半夜,更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凜冽的寒風冰雪直往人臉上吹打,荷花摻着寶兒,一手挎着竹籃着,終于艱難走到了她選的地方,侯府西南角僻靜的一角,廖無人煙的有些可怖,戴着鬥篷帽和荷花繞着假山,才勉強點上了火,幸好荷花事先放了一個廢棄的爐鼎,她們用竹棍壓着不至于讓冥紙飄飛出去,偶爾一些灰燼被寒風吹的翻飛,但在這樣漆黑的夜裏,其實看不出來什麽。
如今連祭拜阿娘這樣的事也得偷偷摸摸,寶兒心裏發酸,小時候她不懂,後來長大些了,她也曾怨過阿娘為何要與人為妾,可是阿娘只是哭,她也不敢再問再怨了,或許阿娘有她自己的苦衷,她想起阿娘死的時候,她一直握着謝阿爹的手,說的再多的只有“對不起”,她當時沒有覺得奇怪,畢竟她和謝阿爹之間的相處總是那樣守禮,相敬如賓,夫妻間大概就是那樣的吧。
阿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和小舟,寶兒熱淚滾過冰涼的臉頰,如今雖然不盡如人意,可是兄長對她很好,是她從前不敢奢求的,她甚至有時候會貪心地要求更多,卻不敢表現,總覺得這份好是不真實的,若是她過于強求,只怕連現在這份好轉眼就會煙消雲散了,她覺得如今這樣就很好了。
寶兒還沉浸在自己的傷心裏,身後卻傳來一陣極速的腳步聲,不止一人。寶兒轉過頭去,一群老媽子跟在甄氏殷氏身後,甄氏殷氏則扶着太夫人一行人浩浩蕩蕩站在了寶兒身後。
太夫人極端淩厲地掃了寶兒一眼:“你好大的膽子!”
寶兒渾身一顫,本就跪在那兒的寶兒驚惶地行禮:“太夫人......”
甄氏尖銳地厲聲道:“葉寶兒你在做什麽!年節下你穿這一身白跪在這燒紙錢你是要觸誰的眉頭!”
“我,我.......”被抓現行,寶兒百口莫辯,荷花還要解釋,也被寶兒一手按住,事已至此,再怎麽解釋也是狡辯,只會更加惹怒太夫人。
凡事就是這般巧,任由寶兒她們多小心,還是有疏忽的時候,偏巧今日太夫人宴客,散的晚了些,将娘家的親戚從侯府這邊送走,回府時,卻從天空飄來一片冥紙,太夫人頓時臉色鐵青,氣得手指發抖,上了年紀的人本就忌諱這些,何況是這樣的日子,祭拜的還是她痛恨的女人。
可是太夫人沒有罵她也沒有打她,只是将她帶回了自己的院子,當着院子裏一種丫鬟老媽子的面,在滿院燈籠的映照下,讓她跪在雪地裏。
太夫人用這樣的方式讓寶兒顏面盡失,處罰她,荷花也被強扣着不知關在哪。
越來越多的丫鬟聞風而來,沒有一人呵斥,她們就這樣看着寶兒穿這素白的鬥篷在冰天雪地裏與雪花融為一體。
這樣大的事,連明家三姐妹都驚動了,震驚地看着幾乎快成雪人的寶兒,臉色蒼白的沒有一點血氣,玉李心裏一緊正要去找太夫人,卻被堂屋的殷氏攔住:“你祖母正在氣頭上!”
玉李小聲急切道:“可是寶兒這樣會被凍死的,就算不被凍死,她的膝蓋也會受不住的!”
不管她怎麽說,殷氏只是攔着她,她同情寶兒,但是更不願得罪太夫人。
甄氏冷冷看着如此狼狽的情景下還依舊楚楚可憐的寶兒,聽着玉李的話,氣定神閑喝了一口熱茶。
這時剛送完客的行止聽到此事疾步沖了過來,就見風雪之中,寶兒跪在那兒,嬌弱的身子猶如柳絮,他頓時心裏一痛,立刻就要沖上前去,被行曦死死拽住,行止怒然回頭,行曦依舊不讓,壓着聲音冷厲道:“你要做什麽!昏了頭嗎?可有想過你這麽沖上去的後果!”
行止冷笑着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我的好妹妹你真是冷靜,不,是冷血。”
行曦掃了他一眼,忽然放開了手:“好,我不攔你,連玉鸾都乖乖站着,你去吧。”
行止剛剛的一時熱血,在看到玉鸾神色冷凝地站着時,頓時僵住了,若說這個家裏誰在太夫人跟前最說得上話,不是大房和二房這兩個兒子,而是玉鸾,若是連玉鸾都不敢去太夫人跟前求情,可想而知這件事有多嚴重。
此時去太夫人跟前求情,就是在太夫人心裏插刀子。
所以行止猶豫了,站住了腳緊繃着臉只能看着寶兒。
膝下的雪因寶兒的體溫融化成了水,又因寒冷的天氣結成了冰,凍結在寶兒的裙子上,像是跪在了冰錐子上,刺骨的冰冷讓寶兒疼痛難忍,直鑽心底百骸。
她終于要撐不住了,眼前一片白,白的連雪花都看不清了,也看不清周圍或鄙夷或同情的眼神,她連疼痛的感覺都有些遲鈍了,搖搖欲墜。
直墜進深淵寒潭。
沒有感受到更加的刺骨的冷意,只覺得周身一暖,周圍忽然變得嘈雜起來,她渾渾噩噩想要睜開眼,卻怎麽也睜不開。然後她好像聽到一聲低沉急切地聲音:“寶兒。”
好熟悉,好像是兄長......她心底驀地燃起了一股小火苗,拼命睜開了眼,謝淮序那張如墨如畫的臉滿臉焦灼沖擊似的撞進了寶兒眼底,撞得她心底發顫,也拉回了一絲清醒。
謝淮序火急火燎沖進院子時,就看到了正要栽倒的寶兒,他只覺得心髒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次鈍痛,直奔而去跪在寶兒身邊将她緊緊抱進懷裏,像是抱着一塊冰塊,讓他的眉心皺的化不開。
他不顧甄氏的驚呼,解下身上的鬥篷緊緊包裹住寶兒,小心翼翼只想确認她還清醒着。
“兄長......”當寶兒微弱的呓語傳來,他幾乎是立刻松怔一瞬,嘴邊慶幸的笑容一閃而過,當即抱起她,轉身就走。
“序兒!”
身後沉重憤怒的聲音喊住了他,太夫人從內堂走出,站在風雪的門口看着他的背影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她今晚做了什麽!”
謝淮序站定的腳,沒有動靜,寶兒意識明明模糊,還是害怕地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襟,皺緊的小臉眼角滑落一滴眼淚,那種害怕再次敲打着謝淮序的心。
他緩緩轉過身,凝重地看着太夫人,他不知道寶兒為何觸怒了太夫人,但此時此刻,他不想去追究,鄭重的語氣隐忍低沉,卻異常堅定:“不管她犯了什麽錯,我不能看着她死。”
太夫人怔住了。玉鸾這時上前扶住太夫人,輕聲安撫:“祖母。”
謝淮序抱着寶兒疾步離開。
行止看着謝淮序着寶兒,心底燃起一股怒氣,又十分後悔剛剛一瞬間失了勇氣,忍不住追了兩步,行曦離開前暼了玉李一眼,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是一種近乎暢快的冷笑,是小時候看着表哥對玉李另眼相看的那種羞辱的回擊,是一種報複的快感。
院子裏的人久久才散去,玉李依舊怔怔站在風雪中,好像身上的力氣都被抽走了,玉鸾從太夫人的房裏出來,做主放了荷花,就見玉李失魂落魄站在寶兒剛剛跪着地方,心裏一疼,她知道今日偷偷讓人去請謝淮序回府,無疑會傷害了玉李,可她不能任由一條命就這樣折在祖母手裏。
謝淮序一路抱着寶兒回院子,怒喝道:“備藥浴!去請李大夫!”
一院子的丫鬟婆子被謝淮序這疾言厲色的模樣吓得怔住了,南宋小聲提醒才慌忙去了。
謝淮序将寶兒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手剛從她的腰間撤離,寶兒像是有了意識,揪着他衣襟的小手頓時一緊,顫顫發抖地起身撲進了謝淮序懷裏,緊緊環住他的勁腰,冰冷的小臉貼緊着他的胸膛,像是汲取溫暖又像是汲取安全感。
謝淮序背脊一僵,深邃的眼眸濃墨地像是化不開的水墨。
“兄長......對不起......”寶兒喃喃呓語,夾雜着哭聲。
謝淮序扶着她薄如蟬翼的背脊,低頭去看她,她只是緊閉着眼,眼淚不停流着,她似乎沒有意識卻做着本能的事,她怕今晚的事惹謝淮序生氣,“別不理我......”
她哭得像是個孩子,謝淮序心裏一緊,修長的手指貼上她的眼角,她的臉已經滾燙,燙了他的心。
門口傳來“侯爺,藥浴備好了”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行止:是我先想救寶兒的!
玉李:那你為什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