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狂風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年每月都有飛船墜落,一晃眼三年過去了,他們離開了象牙塔,思鄉的人也還高叫着要回家,人們沒有任何改變,但生活還要繼續。

反抗比墜亡來的更快,呂夢躊躇不前時,震耳欲聾的警報聲在高空蕩開,紮進畏懼者耳中。他從睡夢中驚醒,赤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一路奔至窗邊。

虛假的星空下,白的發光的機械大軍在空中盤旋,它們是最冷酷無情的清理者,狂亂地轟擊每個被它捕捉到的敵人,賜予他們無痛的死亡。濺起的血花,就像空中的泡沫,一戳就碎了,那些飛揚的殘骸,躁動的刺激着旁觀者的眼球,點燃他們心中最深刻的情緒,砸出吞噬萬物的暗淵。

總有一天,人類會吃掉自己的骸骨。

心髒在激烈跳動又在下沉,空了一大塊的盛滿了恐懼。那些被稱作“狂徒”的思鄉者竟又一次對聯合政府發動了沖擊。呂夢忽地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天地倒轉,他急忙扶住窗沿,轉身往外奔。

孤獨逆行的黑夜裏,呂夢聽見了呼嘯的風聲,其間穿雜着嬰孩的哭喊,還未聽見話語便被遠遠地抛在了身後。迎面刮來的風吹皺的他的衣襟,折起的痕跡就像道道刀鋒,要割碎他脆弱的皮肉,蠶食他的骨血。

布滿塵土和淚痕的臉上溢滿絕望,幹澀的喉嚨卻一點聲也發不出。無數道目光沉靜地望着他,那是熟悉的目光,那是冰冷的目光,屬于機械生命的目光。他掐住自己的脖子兩側,以窒息強迫自己掙脫眩暈。

“保護我。”

小巧的白色金字塔吊墜在他手腕發出幽藍的光,純白的殺戮兵器、由他掌控的衛隊安靜地落在他身旁,仿佛世間最謙卑的仆從。呂夢冰冷的漠視着眼前的混亂,沖入其間,再次下達指令。

“禁止反擊。”

隸屬官方的保衛者注意到了這場等同叛亂的侵入,紛紛将呂夢視作了敵人,無數紅色的光點照在他身上,又被純白阻礙。光影交錯間,一切都被放慢了,死亡如此近,奇妙的安寧填滿胸口的窟窿,呼嘯的狂風終于停歇,呂夢望見了他所追尋的光。悲憫而疏離,仁愛而淡漠,容納萬千又空無一物,那是獨屬于陸尋真,救世的慈父的目光。

睜着雙眼,身軀卻已倒下。

“離開!否則你将被視作敵人!!”槍聲中,一位保衛者嘶啞着嗓音喊道。

呂夢渾不在意,踩在滾燙的石板上,層層保護下,走近了他想見的人。殷紅的血跡從陸尋真額上溢出,地上的人氣息微弱的快要斷絕。眼淚難以抑制地湧出,酸楚的心髒像是被狠狠地踩在鞋底,憤怒像野火一樣蔓延,灼燒着他殘存的理智。呂夢忍住眼淚,帶着他離開。

長久的怨恨和憤怒幾乎要壓過喜愛,将所有人都卷入烈火,讓世界在烈火中覆滅,讓藍星在狂亂中爆炸!撕裂創口、撕裂人類,将靈魂從中拉扯,撕成兩半!

呂夢望着那抹似曾相識的血紅,對那顆熟悉又陌生的星球恨意頃刻間達到了頂峰。他終于确信,他是如此認真、真切的憎恨着那顆遙遠的星星,憎恨人類,如同黑夜憎惡太陽,永恒真摯。

“他是背叛者的兒子!”

“他應該上審判庭!”

呂夢沒有回頭。沒什麽可說的,他的母親的确是“返航派”的一員。那位扯着印有遙遠星球大旗的女士,不光将旗幟插在了政府大樓上,也将旗幟插在了他及他們親眷的脊骨上,從他們做出行動的那刻,親者注定要承受比他們生命更漫長的烙痕。

“讓他付出代價!”

溫暖而隐蔽的私人診所內,呂夢姿态散漫的靠在單人沙發上,白潔的燈光傾洩而下,照在他臉上,桌上擺放着新鮮的花朵和冒着熱氣的清水,翻開的書籍停在最初的那頁,空氣中隐隐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病床上的人睜開雙眼,又眯上,躲避白光的照射。等到終于适應,才略微舒了口氣,嘶啞着嗓子欣喜地:“你不該來。”

呂夢眉梢一挑,放下書克制地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加入你們麽?怎麽,你不高興?我們現在像一條線上的人了。”

陸尋真擡起頭,安寧而平靜的注視着呂夢,眉間卻寫滿了否定,再次重複道:“你不該來。”

呂夢霎時紅了眼眶,哀怨而痛苦的看着他的臉,好似看見了從古至今最蠢的人,“我去晚一點你就死了,還有機會在這裏指責我?”壓下去憤怒再度撕扯起他的內心,心底最深處湧現出一股純黑的惡意。“或許那就是你想要的,那樣的死法才能配得上你們的崇高。”

陸尋真望着牆面,目光平靜而熙和,“不是崇高,是做我們該做的事。”他不忍的看了眼呂夢,猶豫了一會才道:“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但我做不到。我希望人類文明能夠延續下去,和宇宙一樣漫長。希望某天這個創造過無數輝煌,不屈的種族能挨過這次黑夜,再次踩在安全的大地上繁衍生息,迎接真正的光明。

而你更愛自己,這不是罪,只要你沒有傷害別人,我都應該學會尊重你的選擇。從前…是我錯了。”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我不要你認錯,我只要你別去送死!死亡也不能使你醒悟麽?”呂夢打斷他,憤怒的大喊:“你為什麽要參與那樣的活動?!我本只是擔憂,結果你真去了!”

陸尋真默默聽着,末了淡淡地說道:“我是合适的人選,自然要去,這是理性的安排。”

“你一個普通人,你能改變什麽?你就跟在隊伍後面搖旗吶喊,就算盡了你該盡的力了,你停手吧。”

陸尋真搖搖頭,更加堅定:“不,那樣只是因為膽怯而妥協、自我欺騙罷了,我知我尚未盡全力,便不該停歇于此。

此次歷死我更深信我同盟所行正确。正是為了不讓更多人死去,為了以後的人不必面臨我們所面臨的困境,我們這些前人更當竭盡全力。縱然我做不成,也該點燃火炬,傳遞給有能力的人。”

呂夢想嘲諷他天真,嘲諷他們是一群烏合之衆,對上位者了解太少。可他自己又能改變什麽呢?無法改變人的思想,他比之那些赴火之人或許還要不如。

影在狂風中搖曳,清醒着湮滅。

呂夢收攏手掌,低聲呢喃,似問人又似自問:“可世間有那一條道路是做好人就能得償所願的?”他無聲哭了一會,松開手掌,慘笑着問:“你知道你做出這種事要面臨什麽嗎?”

陸尋真早有覺悟,平淡的點頭:“我大約會被處死,那之前我會和審判席說明你和我們沒有關系。你也确實不是我們的一員,當前的時局,他們不會太為難你。”

呂夢從肺部裏擠出一陣笑聲,笑他的愚蠢,也笑自己的癡心。他收住笑聲,一字一句如訴如泣,“你怎麽就不明白,你怎麽能不明白。我唯獨剩下的就只有你,處死你等同處死我。”

“你和我無關,我們是相互獨立的個體。”陸尋真皺起眉頭解釋,不明白他怎麽會這麽想,忽然督見他眼裏盛滿的愛意,終于明白過來,厲聲喊道:“你不要做多餘的事。我是自願的,我是合适的人選才會參與,請你到此為止,不要再幹涉。”

“你自願個屁!”呂夢罵道:“我不管你就死了,呵,你以為你們內部就是鐵桶一只?個個都是像你一樣的聖人?想為自己攥取好處的人不會少。”

陸尋真說的沒錯,他是有能力的人,比他們那些空有一腔熱血,舞文弄墨的人有能力的多。

不論在那個時代,暴力都是最好用的語言,掌控暴力的人,擁有更高的話語權。可是,掌權者會化身革命家革自己的命嗎?其他掌權者會允許他們之中出現這樣的人嗎?人類的命運緊密相連,個體的命運卻截然不同,并非所有人都在意遙遠的幾百年後,連他們孫子都看不見的時代,人類會如何。戰争從來都不會只在外部。

光年之外未必會有人類的樂土,但一定會有極度幸運的一小撮人踩着同伴的屍體,在人類徹底滅亡前依舊保持優渥的地位。既然兩個都是未知的希望,那麽天平自然會更傾向于對自己更有利的那個。

呂夢說:“所謂鬥争就是不擇手段的勝利,而你就是你的同盟用來控制我的工具。他們篤定我不會坐視不理,而我一參與,他們勝算就會增大,而你必死無疑。

你為他們付出全部,他們視你為棄子,不會再有人像我一樣重視你了。”

陸尋真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知道。”

“……你說什麽?”

“我知道。”陸尋真說,蒼白的臉上帶着笑容:“我知道他們有人在利用我,但我堅信那是正确的道路。我不是為他們,我是為信念而行動。我想建立一個大多數人都能活下去的世界。讓那些平凡、普通、不夠好運的人也有生存的尊嚴和權利,不必在災難時被理所應當的舍棄。”

他頓了頓,溫柔而不舍的注視着呂夢:“你的事,我想過了,從前是我錯了。我們一起長大,你又是老師的兒子,我太希望你能和我們并肩前行,但你很痛苦,我不該強逼你的。

只要不傷害別人,每個人都應該得到自由和尊重。即使我們理念不一樣,這世上也一定有你值得為之奉獻的存在。我們不會再見了,你也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了。我們……別過吧。”

呂夢呆愣在原地,精神和魂魄好像被抛到了書中描繪的孤寂雪原。陸尋真的話在腦中反複重複,他好像全都記下了,又好像一字也沒記住。他所設想的最壞的結果,莫過于共赴死亡,即使同死也好過分離。呂夢徒勞的落淚,眼淚不可抑止的往外湧,幹澀的喉嚨卻一點聲也發不出。

“你…也要丢下我了?”他啞着嗓子問。

“你放棄吧……”陸尋真溫柔地勸說。

“你對我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了,我并不值得。”

“你年輕富有,幸運美好,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呂夢沒有回答,望着頭頂的燈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白潔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光蓋住了臉上的表情,半響才輕聲問:“你所追求的,就算你無法見證那天的到來,你依然想為它而死嗎?”

“是。”陸尋真認真而堅定的點頭,目光中沒有一絲遲疑。

“就算你和你認識的人都不在幸存者中也可以嗎?”

“可以。”

呂夢凄然一笑,“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怎麽會不明白呢?光照我,卻不只照我。慘白的真相從來就在哪裏,不躲不藏。他救不了一個甘願殉道的人,也救不了依戀殉道者的自己。呂夢終于承認,他們之間一點微末的希望也無,從前沒有,今後也不會有。他将永遠孤身一人,沒有歸處,沒有去處,不停不歇奔跑在沒有光也沒有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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