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會是一個讓你滿意的結局。◎

那天本該出盡風頭的是劉晨藝,有人為她俯首稱臣、沖鋒陷陣。無論誰輸誰贏,她都該是那出萬衆矚目裏的戲碼裏的焦點。

可是那天半路殺出來一個路人甲。

劇本裏最濃墨重彩的那個人,一路護送,将費勁得到的成果拱手相送。

那些竊竊私語的議論聲我很敏感,那種感覺曾經是我初中三年的噩夢,我原本在高一那年已經漸漸淡忘的感覺,一瞬間又仿佛竄過我的脊梁,喚醒了四肢百骸的顫抖。

像是周身陷入一條爬滿老鼠的窄巷,窸窸窣窣,在你經過的時候出現,可你回頭,除了黑暗縫隙裏隐約的笑聲,什麽都看不見。

“就是她啊。”

“聽說啊,她可是……然後……,你明白吧,反正就是那樣的人。”

“別看她平時老實,不争不搶,最茶的就是這種人。”

“人家會裝呀。”

“長得也不怎麽樣,你看那張臉,那腿,啧,醜人多作怪。”

“我聽說是從帝都來的,那種大城市,來我們這小地方,指不定是怎麽了呢。”

“她媽媽……懂吧。”

無數個低聲竊語,帶着尖銳的笑聲,仿佛從無數個毛孔滲透進皮膚,在我的耳邊不停的笑,不停的笑,不停的笑。

那些面孔圍繞着我,每一張臉都在笑,他們說着我的名字,交頭接耳。

我聽不清藏匿在他們之間的竊竊私語,只能看見他們說話時露出的獠牙和舌頭,在我的路過的時候将視線斜向我,在我走後用手指着我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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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将我逼退進巷子,如同索命的魂鈎,直到我死,才能放過。

“還好,只是低血糖。”

我在校醫務室醒來。

無數蠅蚊似的光點在眼皮上跳動,我睜開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意識仍有片刻的混沌。

我反應遲鈍,醫生問我名字、班級,我的大腦如同壞掉的處理器,我聽得見醫生說的每一個字,卻無法将文字處理成信息,我只像一個木偶般發愣。

針頭刺進血管的細微疼痛才将我喚醒。

醫務室裏除了我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醫生,另一個是将我送來醫務室的同學。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覺得眼熟,但不是同班同學,應該是不認識。

反倒是他有印象地想起來,問我:“你是不是認識周嘉也啊?”

我的心髒細微的跳動一下,意識有片刻的清明,我遲鈍地點了下頭。

他想了想,似乎想起來點什麽,“是不是運動會那天那個——”

我瞳孔微縮,耳朵裏又湧現出無數的譏笑,刺耳得拉扯着我的頭發,踢着我的凳子,将我的水杯打翻在課本上。

我下意識往後逃,撞到了身後的牆壁,後腦的鈍痛将我一瞬間拉回現實。

顯然對方也慌了,無措的伸手想扶我,“同學你怎麽了。”

但是無論他說什麽,湧進我耳朵裏都是一浪又一浪笑聲,陰魂不散,仿佛有無數只手向我伸來,生拉硬拽也要将我拖進深淵,我如同窒息将死的人一般痛苦的抵抗和掙紮。

醫生見狀況不太對,連忙過來扶住我,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示意我安心,而後回頭對那個同學說:“你先回去吧,馬上要上課了。”

他幫我處理好了手背上已經出血的針頭,仍在溫柔安撫我,我才漸漸安定下來。

男同學臨走前又看了我一眼,一頭霧水和迷茫。

門輕輕掩上,校醫務室裏頓時只剩下我和醫生。

他溫柔坐在我對面,語氣很随和,像是閑聊一樣跟我緩緩說着一些話。從桌子上的綠植說到校園裏的樹木,再到平時的課業,沒有什麽主題,聊到哪就說到哪,他的語氣溫和沒有任何攻擊性,話題也平常,我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開始能夠對答如常。

他在這時才開始問我,“你之前有沒有看過醫生。”

他伸手指了指心髒的位置,“這方面的。”

我搖了搖頭,問他:“心髒病嗎?”

我的回答很茫然,他卻明白了一切。

他看我的眼神沒有讓我感到抵觸的悲憫,仍然很溫和的告訴我,“課上應該學過吧,健康分為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

我點頭。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此時仿佛不只是醫生,有一種長輩的安全感:“你的病在後者。”

校醫務室位置略偏遠,聽不見教學樓裏環繞的讀書聲,林間偶有鳥鳴,穿過枝桠,留下一串或輕或重的蹤跡,而後又落入空寂。

這一片寂靜裏,門口有東西撞到門的磕碰聲。

醫生轉頭。

是剛剛那個送我來醫務室的同學,他半個身體不小心跌了進來,一臉事情敗露的尴尬:“對不起對不起,那個,啊對,筆好像掉這裏了,想進來找找又怕打擾。”

醫生只沉默看我一眼,而後如常回答他,“你來的時候沒有帶筆。”

男同學連聲道歉,“噢噢噢,我記錯了,不好意思啊,打擾了。”

這次門直接合攏。

醫生沒有再坐下,而是站着看我的點滴瓶,許久後問我:“這個男生你認識嗎?”

我搖了搖頭。

但我想到了他問我的話,他好像認識我。

我輸完了液之後也沒有再回教室,而是安靜坐在醫務室裏,醫生拿了一本漫畫給我打發時間。

我疑惑地看着這本漫畫,醫生溫聲解釋道:“是我女兒的,講的是一個屠龍少年和公主的故事。”

我點了點頭。

一個下午,就這樣坐在醫務室看完了那本不算厚的漫畫。

漫畫是連載,我問醫生還有後續嗎,因為這個故事很好看,非常吸引我。

醫生背對着我,在忙他的事,聞言後回答我:“有,這個漫畫每半個月出一期,你可以在任何雜志報攤或者書店買到,也可以直接按照上面寫的付款方式訂購,出刊後會直接寄到你填寫的地址。”

他回過頭,語氣溫和:“好好等到大結局吧,那會是一個讓你滿意的結局。”

至于這一期漫畫,醫生送給了我。

短短的幾頁連載裏,故事只畫到了屠龍的少年踏上拯救公主的道路,前方是無數荊棘,而他一往無前。

會是一個讓我滿意的結局嗎。

世人皆愛圓滿,可我總是寫一些悲觀的故事,因為我感受不到這個世間的皆大歡喜。

我曾經收到過差評,評論說我筆下的人物是戀愛腦,滿眼都是男主和愛情,這世界上明明還有很多可以去争取的東西。

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也許是我筆力不足,寫不出人生諸多苦難。也許是那位讀者的人生遠比我幸福很多,她的人生給了她底氣和自信,讓她有勇氣也有信心去争取任何有色彩的東西,親人,朋友,愛情,所有的人情冷暖裏,愛情是最下等的選擇。

但是對于有些人來說,那是唯一的選擇。

生命無盡頭的昏暗,我只在這一瞬看見過顏色。

我回了教室,途經籃球場,夕陽落滿了球場,滿地都是輝煌燦爛的顏色,那天的籃球場卻有些冷清,只有依稀的籃球投筐落地的砰砰聲。

周嘉也平時這個時候都是在打籃球,這天反常,居然沒見他。

可在我回教室上樓的時候,沒在籃球場看見的周嘉也,就站在我們班教室旁邊的樓梯口。

他懶散靠着身後的樓梯扶欄,走廊外的光線勾勒着他高大的身形,看起來又冷又淡。

聽見腳步聲,他轉頭,看見了我。

他沒動,只低聲叫住我:“林薏。”

逆着光線,他的神色模糊,只是他輪廓鋒利,不笑的時候周身有種危險的侵略感。

我停下腳步。

然後,周嘉也從樓梯走了下來,到我面前,我才看清他的臉,有一種很久沒見的感覺。他很高,狹窄的樓道裏,我幾乎被籠罩在了他迎面落下的影子裏。

他沒有笑,神情很冷,走到我面前之後,他的唇線仍然緊抿着。

我認識他将近兩年,見過他很多樣子,他大多數時候都是笑着,不是在制造快樂就是在為自己而快樂,他絲毫不在意自己的所作所為會讓別人怎麽看,他只要想做就會去做。

他的氣場很強,高大的身形和那張帶點邪性的臉,很像是目空一切前呼後擁的校霸,剛認識他的時候,我甚至害怕過。

可他不是,他性格太好,他給我買的零食,我甚至要瞞着不能說是他的,不然會被別人分瓜掃空。

這樣的周嘉也我是第一次見,讓我陌生,卻不會感到害怕。

在我們面對面沉默幾秒後,他視線微垂,如常問我:“是不是還沒吃飯,餓不餓。”

我将剛輸了液的手背往後藏了藏,“不用了……我不太想吃東西。”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默契,他這樣問我,我就知道他是想請我吃東西。

文和街也好,期末考試也好,那一罐糖也好,他哄人的方式不多,像個頭腦簡單的笨蛋,只會用食物來哄。

但我真的吃不下,我知道我目前的狀态,強行進食恐怕又要生理性嘔吐。

只是,除了吃東西,他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我見他又要沉默,主動提議道:“你今天怎麽沒有打球,我剛剛路過籃球場的時候還想看一會兒的。”

他回頭,問還在樓梯口的人:“趙磊,還有多久上晚自習。”

“早呢,這才下課十幾分鐘。”

那人回答,我才看清剛剛跟周嘉也一起站在樓梯口的男生,就是下午送我去醫務室的男生。

那天是我最近的一次看周嘉也打球。

我坐在籃球場旁邊的長椅上,後面圍了很多人,由于周嘉也又開始打球,原本略有些冷清的籃球場又陸陸續續圍滿了很多人。

夕陽鋪滿了球場,滿地都是金色燦爛。

可是那天的周嘉也興致不高,不像往常那樣像個活力用不完的太陽般又跑又跳,他的球打得沉默,下手卻狠,同場的男生在他手裏讨不着一點好,格外疲憊,喘着氣問周嘉也:“今天誰惹你了,火氣這麽大。”

他只淡着聲說沒誰。

而後,他将手裏的球停下,手腕轉了方向,拋向了坐在長椅上的我。

他扔得很準,力氣卻很輕,穩穩當當的落進我懷裏。

我捧着球,無聲地詢問他幹嘛。

他只站在那裏望着我,“林薏,最後一個球,你來。”

我瞪大眼睛,這我怎麽會投得進。

可他一言不發站在那裏,比他以往更讓人感到無法拒絕的壓迫感。昏黃燦爛的夕陽裏,他的側臉冷淡,始終只是沉默無聲看着我。

我抱着籃球到他身邊,其實有點茫然。

前段時間運動會,他用我選獎品拿的籃球陪我玩了一會兒,他故意像是惡劣的吓唬我,但是那天他很耐心,他一邊打籃球一邊跟我講規則和動作,像在分享他的快樂。

可我沒學會,因為我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

我憑着記憶看了看腳下的線,又根據他站的位置往線後面挪了挪,還是擡頭向他确認:“是在這裏投嗎?”

他嗯了一聲。

我有點緊張,因為太多人看了,很容易丢人。

我抱着球,忐忑問他:“這個球是算你的嗎,投不進會不會害你輸?”

周嘉也沒看我:“你不會讓我輸。”

他走到我身後,覆着我的手抱住籃球,擡高,用力,遠遠的距離,籃球穩穩投進了籃筐裏。

場上他一起打球的朋友怪叫着為這個球歡呼。

而我聽見身後周嘉也依然低淡的聲音,“我也不會讓你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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