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如就認命吧。◎

那天之後,躲藏在我耳邊的竊竊私語仿佛一夜之間消失了。

劉晨藝和她的朋友沒有再在我走過時用手指着我,也沒有再用我聽得到的聲音發出笑,沒有不認識的其他班的人來後門指着我說就是那個女的。

他們直接無視我,就當做班上沒有我這個人,不再談論我,但也不再搭理我,班上的班幹部有跟他們交好的,于是班上與我有關的事不再通知我。

有一回學校有活動,要求第二天全都穿黑色皮鞋。

那時候我在醫務室輸液,回來的時候已經通知過了,但是沒有人告訴我,所以我不知道這件事。但是也許是班長察覺了我在班上的處境微妙,有事情都會單獨通知我一次,所以我的這半個學期基本上算是安穩度過。

但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因為暑假過後,我沒有再回來。

由于暑假過後開學就是高三,學校組織了一個月的集中學習,但是我沒有來學校上課。

我聽了校醫的建議,去看了醫生,最好能在高三到來之前治好自己,老師準了假。

不出所料,病例上寫着我的診斷病症。病例上寫的每一行字都讓我感到陌生,但是我很平靜。

回家的路上,做飯阿姨溫聲說着回去給我做什麽菜,語氣溫柔平和,車窗外的天很藍很藍,盛夏的蟬鳴無限悠長,時間仿佛是靜止的,而車依然在駛向前方。

樂樂放暑假以後依然會來我家陪我一起寫作業。

半年不見,她又長高了許多,頭發也長了,紮着高高的馬尾,穿着阿姨給她買的新裙子,一開門就甜甜的叫着林薏姐姐。

我按時吃藥,也按時睡覺,和樂樂一起坐在書桌前寫作業,有時候學着網絡上的視頻給她紮漂亮的發型,我們一起在電腦上打雙人小游戲,她笑着說林薏姐姐玩得好厲害,因為那些小游戲我一個人玩過無數個日夜。

白天一天的光景總是很快度過,日落後,樂樂就和阿姨一起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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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靜的寫會兒小說,看着後臺裏增加的評論,心情會好許多,有時候對着評論後臺就能發半天都呆。只要有一個人理我,就證明着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存在的,而不是一團無人看得見也無人在意的垃圾。

幾個小時後,特別關注彈出來周嘉也在線。周嘉也晚自習回家後見我在線,會找我聊天。

學校的暑假學習剛開始第一天,周嘉也就問我怎麽沒有去學校。

我好奇他怎麽知道我沒去,他很直接地說:“問你們班長有什麽不知道的。”

我後知後覺察覺,在剩下的那半個安穩度過的學期裏,班長每次有事都要單獨通知我一次。

我問他,“他是你朋友嗎?”

周嘉也理所當然:“你才知道啊?”

隔着電腦屏幕,我仿佛看得見他在笑,吊兒郎當的語氣,渾身的自由散漫,我也跟着笑了起來。

然後我問他學校上課累嗎。

他說當然累了,把從高一開始學的東西從頭又學了一遍,結果發現高一跟沒學似的,所有東西都升了個難度,學起來像是女娲補天。

他說老師給每個人發了紙條,寫自己的目标大學,今年一整年就朝着這個目标努力。

我問他寫的是什麽,他說等你開學再告訴你。

然後,他問我開學的時候能回學校嗎。

我說應該可以吧。

我的病情其實沒有那麽嚴重,只要按時吃藥按時調整,理論上是能夠在開學之前恢複。那時候雖然心情壓抑,但大多時候仍然正常生活,好好調整不難好起來。

周嘉也說:“行,等你回來,到時候我要看看你寫什麽學校。”

那段時間我和周嘉也的聊天很多,我似乎養成了習慣,會在下了晚自習之後的時間登陸着企鵝等他上線。

我們有一搭沒一塔聊着學校裏的事,他會告訴我複習進度到了哪裏,會吐槽學得遠比高一的時候深太多,下課後還有很多不懂,學校旁邊的奶茶店出了新品,應該會是我喜歡的口味,而我能跟他講的事情很少,我只能說樂樂今天又講了什麽笑話哄我開心,我還會說樂樂教我折紙,我現在已經會折星星和千紙鶴了。

他說不信,于是我把寒假時折的千紙鶴和星星找出來給他看。

他還是不信,非要我開學折給他看,我知道這是個陷阱,他無非就是想讓我開學後折給他看,所以我答應得快快樂樂。

我們什麽都聊,除了我在家養病的事,但我知道,他每天晚自習回家找我聊天,都是希望我能早點開心起來。

他以為我是因為他而被劉晨藝他們針對才變成現在這樣,但其實不是,我的病症由來已久。

我的人生已經壓抑了很久,是從第一次被媽媽鎖在房間裏挨餓被罵廢物開始,還是從第一次同班同學笑罵是婊子生的私生女開始,哪些是因哪些是果早就已經不得而知,劉晨藝只是再次勾起了我初中三年的噩夢,而那三年遠比這要恐怖得多。

但是我沒有勇氣告訴他這些,他那樣灼烈燦爛,會顯得我很不堪。

我能做的就是快點好起來,回到他的面前,讓他看到我沒事。

一切都在轉好。

直到在國外度假的媽媽回來。

我的病情她一早就知道,因為暑假複習請假需要家長給老師打電話。我沒跟周嘉也說我家的情況,他以為我是父母在家陪伴,都支持我好好養病再學習。

但其實不是。

“就你矯情,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你,你那些同班同學,估計奮鬥一輩子都去不了帝都,我費了這麽多勁讓你出生就在起點上,你是一點都不争氣,還丢盡了人,我費勁把你留在帝都,是你自己不争氣回了這個破地方,你在矯情什麽?啊?”

“來,林薏你給我說說,你在帝都上學上得好好的,高中只能回這個破地方。你的那些初中同學為什麽欺負你,他們不欺負別人為什麽就只欺負你,看看你那個死人臉的樣子,看着就晦氣,活該人家欺負你,誰樂意看你一張死人臉。”

“真不知道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廢物,樣樣比不上林蔓也就算了,連享福都不會享,還給我矯情上了。”

“錢我給你出,假我給你請,但我最後告訴你一次,這個破病你最好給我早點拎清一點,高考要是給我丢人,你看我還管不管你這個廢物。”

“什麽心理疾病,給我來這一出,我看你就是活得太舒坦了。林薏我告訴你,你要是人沒死就別給我偷懶。”

她匆匆來南苔一趟就離開,并沒有多停留,她從來不願回南苔,也很少提及南苔。

南苔市是她出生的老家,也是她的出身,一座南方的小城市,在帝都的衣香鬓影裏只是個不入眼的小地方,一直被她視為污點,所以她從不願回到這裏,因為回到這裏就會驚醒她那場紙醉金迷的夢。

我也一樣,是她的污點。

是她跻身帝都貴圈失敗的證明。

我的平庸讓她無法在林家擡得起頭。

所以當初我不想再在帝都上學,她毫不猶豫就把我丢回了南苔老家,就像把垃圾丢給垃圾場,可以一起打包離開她的視線。

她厭惡我,可她又不得不管我,因為林家會給我這個私生女按時打一筆撫養費,也能讓她每年在林家露個臉。所以她只能發洩給我。

她給我請了私教,在家幫我複習高考的內容。

白天很早就起來上課,一直上到晚上,時間比學校的上課時間更緊湊,私教老師嚴格執行,上課和休息都控制得分毫不差,像個機械完成任務的機器人,沒有任何人情可言。

他按部就班來講課,按部就班的走,我媽媽定的課業內容是最高等級的清北,他拿着高昂費用,一絲不茍的執行着,規矩得沒有喘氣的機會。

我本就精神不濟,失眠和食欲不振都還沒緩解,睡得很少,吃的也很少,漸漸注意力很難再集中,到後來記憶力也開始下降,私教老師前一分鐘說的題目,我下一刻就已經全部忘記。

我喝了一口剛剛燒開的熱水,燙得嘴唇生疼,猝然的痛覺讓我想起來,我剛剛在接水的時候明明是想接一半冷水沖成溫水,可就這麽幾秒鐘的事,我居然全忘了,像一個老年癡呆的怪物。

本來能夠在這個夏天好轉的情況,到如今,我徹底病倒了。

由于我開始沒日沒夜上課,樂樂不能再來家裏陪我一起玩了,那些還沒有折完的紙片還在盒子裏,很久沒有再碰過。

我的小說沒法再寫了。

我連電腦都沒有再碰過。

私教老師走後,我的靈魂仿佛才從煎熬的折磨中解脫,除了放空,再也沒有心力做任何事。

到了最糟糕的時候,我如同一個沒有知覺的玩偶,被丢棄在那裏便一直躺在那裏,沒有思考能力,任何人跟我說話都無法傳達進我的大腦。

私教老師依然繼續來,他拿了高薪,拿錢辦事。

只是他講他的,我不回應也沒關系,他如同念經一般講解着每一個題每一個知識點,而我像一個處理器壞掉的廢舊機器,只是被擺放在了那個位置上。

直到他一天的私教內容結束,離開,幾個小時的夜晚度過以後,他會在天剛亮的時候再來。

私教課程結束,也臨近開學。

媽媽不會給我請假,所以我只能去上學。

做飯阿姨送我出門的時候一臉擔憂,把手機放進我的口袋,再三囑咐我有事一定要給她打電話。

自從我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她給我買了一個手機。我的零花錢其實很多,只是我沒有什麽生存欲望,物欲向來很低,很少買什麽。難為阿姨自己的手機都是親戚陪着幫買的,她只讀過幾年初中,對這些電子設備了解不多,理解也慢,如今還要為了我而給我選了一個手機。

我很乖的點頭,什麽都聽話,她還是親自送我去了公交車站,看着我上車。

可我還是出了事。

我從天橋的樓梯摔了下來,渾身的鈍痛仿佛身體被碾碎,無數的蟻蟲在啃咬着我,我的大腦嗡嗡一片,依稀聽得到周圍人的驚呼,他們忙忙碌碌的在喊着救人,可我只有模糊的意識,是我與外界唯一的聯系。如果我能說話,我想告訴他們不用救我,那樣也許我就解脫了。

後來連微弱都聽覺都消失了,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前方仿佛是通往地獄的門。我不想回頭,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自此,我終于清淨了。

我開始住院,俗話說的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這半個學期都在住院。

很多人都不喜歡住院,不喜歡醫院的味道,不喜歡醫院的蒼白,不喜歡醫院裏無聊得沒有任何娛樂設施,不喜歡一直躺在病床上什麽都做不了。

但我不是。

我很喜歡住院。

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讨厭熱鬧的人群,讨厭深陷深海茫茫的那種孤立無援的感覺,我沒有什麽物欲,也沒有什麽愛好,我坐在病房裏,看着窗外在樹上鳴叫的鳥就能過上一天。

相反,我喜歡這樣的清淨,我可以把自己安放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沒有人找我,沒有人打擾我,就算爛掉也不會被人發現。

我聽過阿姨給媽媽打電話告訴她我的情況,在我辦理住院的那天。

隔着聽筒,我都聽到了媽媽不耐煩的說,沒死就別來煩我。阿姨慌忙看了一眼我,我依然躺着在看窗外發呆,她捂着手機出了病房。

後來那通電話是怎樣的溝通我不知道,但是我沒死,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樂樂周末的時候會過來看我,阿姨應該跟她說過什麽,她沒有問我住院的任何事,只一個勁拉着我給我講學校裏好玩的事。

她在我的床頭發現了那本連載的漫畫,屠龍少年與公主。那是我住院期間,為數不多打發時間的東西,除了定期看最新連載的漫畫就是看着窗外發呆。

樂樂驚奇地拿起來,“林薏姐姐,你也喜歡看這個啊?這個漫畫很火的,我們班每個人都在追,但是被老師沒收了好多本哈哈,然後大家就繼續買,買了互相借,它真的很好看。”

我安靜聽她說話,大多時候只嗯一聲,她也不覺奇怪。翻開發現是最新的一期,“哇這期我還沒看呢,米米說前面已經有五個人預定了,等他們看完才排到我,想不到林薏姐姐這裏就有,我看看這期發展到哪了。”

那一期講到了屠龍的少年一路破萬難,終于來到了山谷之前,卻聽說公主已經死去了。

一腔熱血只是圖一場空歡喜嗎。

我知道故事的結局不會是這樣,圓滿才是大衆所願,屠龍的少年會踏上新的征程,會為了拯救公主繼續在荊棘裏燃燒自己的生命,他們最終一定會是世人皆愛的幸福美滿。

可是,不如算了。

如果要逆天改命才能圓滿,那不如接受命運,遺憾和不甘才是人生常态,皆大歡喜只是世人的祈求。

我認命了。

不如就認命吧。

但是我不是公主,也沒有逆天改命也要救我的屠龍少年。

我認命與否,沒人在意。

那年的冬天,是我第一年沒有在帝都度過,我在南苔市這座小城養病。

身體不好,我哪裏也沒能去,也沒有哪裏想去,除了阿姨按時叫我吃飯,我多數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裏。

冬天的南方小城裏很少有晴天,灰蒙蒙的天色就是這個冬天的顏色,我不喜歡開燈,躲在灰暗裏才有安全感,我把暑假時那一盒子還沒有來得及折的紙找了出來,如同一個行将就木的人,麻木的折着一個又一個千紙鶴,天黑了就收起來,能睡就睡,睡不着就閉着眼,我的生物鐘已經壞掉,失眠是常态,能睡着的每一分鐘都是恩賜。

家裏很冷清,起初阿姨和樂樂還會陪我,但是到了年關,他們也要走親訪友,阿姨給我做好了便食的飯菜放在冰箱裏。

她知道我不會一個人按時吃飯,有時候我會忘記,有時候我會發呆一整天就度過,所以她特意囑咐我要把手機鈴聲調好,按時打電話提醒我吃飯。

直到有一天的深夜,窗外倏然綻放起了煙花。

我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猝然明亮的夜空将我的瞳孔映亮,轉過頭便看見窗外漫天璀璨的煙花。

在漆黑的夜空裏,絢爛又明亮的綻放,一朵又一朵,此起彼伏,仿佛牽動着已經死寂的黑色又鮮活起來。

我的身體不受控制的跑到窗邊,打開玻璃窗的那一剎,迎面的冷風灌了進來,而我只顧去看那漫天不謝的煙花。

我在帝都已經很久沒有看過煙花,而這一年在這座南方小城,那種燃燒到最絢爛時刻又凋落的美麗,讓我目光無法挪開。

阿姨敲門進來給我溫牛奶,見到這一幕卻驚慌失措的跑過來抱住我,把我從窗臺拉遠。

我已經壞掉的情緒感應無法理解她的驚恐,我仍然仰頭望着那漫天的煙花,崩壞的情緒閥門不知道為什麽淚流滿面。我只是覺得,忽然好想周嘉也啊。

好想回到那一天啊,沿街挂滿大紅的燈籠,他陪着我走遍了文和街,忙前跑後替我排隊只為哄我吃點東西。

那一年燈花千裏,明燈如晝,他陪着我慢慢走在人群熙攘,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他。

如果從這裏像那些煙花一樣墜落,會回到同樣夜色明亮的那一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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