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一那年的寒假,期末考試一完,宿舍裏都在收拾東西迫不及待往家裏趕。

她們都沒有出遠門這麽久過,如今想家,在考試前就開始搶車票,早就已經歸心似箭。而我安靜遞交了寒假留校的申請。

輔導員詫異于我寒假留校,問我怎麽不回家啊。

留校的大三大四比較多,大多是為了在校好好複習博個前程,大一就留校太少見了,寒假可不同于暑假,中間有個阖家團圓的春節,在外的人再忙都奔着回家過年。

我無法解釋,我只說家裏情況特殊,回去也是一個人,在學校裏還能有點熱鬧。

輔導員倒也沒再多問,只說學校會組織留校學生一起過年,到時候很熱鬧,還有注意保管財産,注意宿舍用電安全,等等等等。

他只是普通的盡職盡責,我卻聽得鼻尖一酸。

就是這樣普通的叮囑,我卻從未在親情之中聽過一句。所以我有回家的必要嗎,或者說,我真的有家嗎。

帝都的冬天很冷,早早就下了第一場大雪。

我交完了寒假留校申請,從辦公樓出來,外面又在簌簌落着雪,雪粒從天空飄飄揚揚落下,落進雪裏融入茫茫,仿佛飄搖不定也終有歸處。

而有的人,生來便沒有歸處。

我離開南苔以後,阿姨就不再在我南苔的家幫傭照顧我。

半年前她親自送我去的車站,目送着我離開南苔,那一幕其實讓我眼眶發酸,她只照顧過我來到南苔的這四年,卻好像比我這十幾年的親人更難舍。

我在帝都上學的這半年,我們會用手機交流。

室友給家裏打電話,而我則是跟阿姨打電話,樂樂會在旁邊脆生生的喊我姐姐,問我帝都的大學是什麽樣子啊,我們會聊很久,聊到宿舍熄燈。

阿姨手機用得不熟練,所以每次找我基本上都是發語音,我聽着幾十秒的聲音裏帶着點南苔的口音,有種讓人想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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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情緒脆弱不定,一丁點兒的感觸就會很容易流淚。

期末考試完,室友們一個接一個的走了。

我交了電費和網費,抱着筆記本電腦在宿舍裏沒日沒夜的看電視劇看綜藝,看那些為數不多的鏡頭裏已經看了無數遍的周嘉也。

那本男主角很像周嘉也的小說,我也終于給它寫上了結局。劇情裏的女主角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尋找,可是找到最後,也沒能成全自己的一廂情願。

評論裏很多人都在哭,問着為什麽不能給他們一個圓滿的結局。

我想起很早以前有人問我,如果相遇注定要別離,那麽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有意義。

如今我把這句問題還給了評論區,我問她,短暫的撞見光明,到底是恩賜還是神罰呢。

我很想知道答案,但是只能等,等時間,讓我心死,或者釋懷。

春節的前一天,宿管阿姨挨個敲門來問我們留校的學生要不要下樓一起包餃子,我終于結束了我在宿舍裏快要發黴的原始人狀态,起來梳了頭發,套了個羽絨服。

大一宿舍的留校生不多,各個院系都有,我們平時不認識,如今湊在這個大團圓的節日裏一起包餃子,居然多了兩個朋友。

在等待着餃子出鍋的時候,我接到了我這半年沒有聯系過的媽媽的電話。

直截了當,沒有什麽寒暄,也沒有多餘的話,她知道我在帝都,直接告訴我時間地點,晚上要回林家。

這是慣例了,不用她再多說。回林家該怎麽做,怎麽打扮,怎麽微笑,怎麽打招呼,早就已經是多年慣例。

我生父前妻去世以後沒有再娶,只留了一位掌上明珠,千嬌萬寵的養大,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外人皆道他情深。

但他私底下卻玩得很花,只是打着前妻的幌子不想再娶,那些女人,也包括我媽媽,與他各取所需,心甘情願。

只不過我媽媽手段高一些,竟讨了歡心懷了孩子,只可惜她的算盤落空,林家一開始就沒打算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

名利場上沒有慈悲,撕下臉面便是魔鬼,所以人人都貪圖那張面和心善的人皮。

林家每年過年都要演一出阖家團圓的戲碼,我這個恩賜養着的私生女,要乖巧回到林家,彰顯他們有多麽仁慈良善,連個野種都願意在過年的時候給她一個家。需要你的時候你就要做一個合格的背景板,戲碼結束,就要回到自己的泥沼裏去,不能出來污了林家在外的臉面。

這麽多年了,我已經不是年幼時對親情抱有幻想和懵懂的小女孩了,我全部都懂。

只是這年,我有些累了。

有什麽東西是在遇見周嘉也之後改變的呢。

周嘉也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他自由散漫慣了,凡事都随本心,他不怕丢臉,也不怕被嘲笑,他想做的事就會去做,結果好壞也自己承擔。

他曾經在我猶豫着要不要上臺的時候一手将我推出去,老師已經看見了踉跄站出來的我,我沒機會再反悔,而他就在後面沖我大喊着不要怕加油,我仍然怕得要死,卻多了勇氣咬着牙閉眼往前。

那時候高一,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可我握着手機,仿佛還能感覺到那年周嘉也在身後推我出去的手,還有大聲喊着的不要怕和加油。

我曾經做過一次膽小鬼,而代價就是把周嘉也丢失在了人山人海。

那麽,如果我勇敢一次,能不能換回一個再見周嘉也的機會。

我沉默挂了電話,跟宿管阿姨說給我留點餃子,我出去一趟就回來。

我沒坐媽媽來接我的車,而是自己叫了一輛。今天過年,車不好叫,冬夜的帝都冷得人要僵硬,司機搓着手接上我,再次跟我确定了價格,“本來打算收車回家過年了,看你錢給這麽多,是有什麽急事嗎?”

我嗯了一聲。我付了五倍的錢,讓他在外面等我十分鐘,我十分鐘出來後就走,因為今晚不好叫車,我很難回去。

雪夜的路不好走,雪白紛紛揚揚,漫天落下。

我到了林家大宅門外,望着那座燈火通明的別墅,頂着風雪走了進去。

我的頭發早就被雪澆濕了,裹着厚重的羽絨服,踏進裏面的輝煌程亮,像是來錯了地方一樣格格不入。

我一路上都在跟自己說不要怕和加油,等會怎麽開口怎麽預想了無數遍,心跳早已如擂鼓。

可是到了裏面,卻跟我預想中生了偏差。

本該是林家上下都從容和愛的坐在一起,可是此時客廳裏亂成一團,林家老太太和幾位姑侄都圍着那位千嬌萬寵的掌上明珠,又哄又勸,而那位名正言順的千金始終不松口,理所當然着任憑所有人耐心的哄。

到最後,林老太太妥協,無奈寵她:“好好好,蔓蔓不氣了啊,你想去演戲就去演,明兒一大早就讓你爸去給那些導演制片打電話,你想演什麽就演什麽,不氣了啊,咱們去吃飯。”

得了這話,林蔓才破涕而笑,摟着林老太太甜甜的喊奶奶真好最喜歡奶奶了。

林老太太笑得慈愛,“你這孩子,剛才可把奶奶急壞了。”

一旁的林家一屋子人都在松了口氣,笑着哄林蔓去吃飯。

他們轉身,才看見了進來就一直站在客廳的我,林老太太的笑容淡了些,只裝作和藹的招呼了一句:“哦,林薏也到了啊,那正好,坐吧。”

他們不甚在意,短暫的分了我一個眼神,依然擁着那位名正言順的千金,一家子人和和氣氣,幸福美滿。

在他們要從我面前走過時,我才緩緩開了口,“不用了。”

林老太太仍在跟林蔓說話,以為自己聽錯了,遲疑看向我。

不等她說什麽,我連忙說出了我的來意,“我就不在這兒陪奶奶過年了,以後也不用叫我了,謝謝林家養我到成年,我如今早就過了十八歲,按理說實在不好再賴着林家,今天過來是特意謝過林家對我的養育之恩,祝大家新年快樂,過個好年。”

我說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客廳。

頭頂璀璨的吊頂燈晃得讓我頭暈目眩,我腳步走得很快,仿佛再慢一步就會讓我死撐的堅強全部洩氣。

還沒走出大門,我就聽見身後的林家人故意揚着聲勸林老太太,“奶奶,大過年的,正好少點晦氣,過個好年,咱們不費這個心。”

林老太太樂呵呵應聲,“我費什麽心,大家坐,陳麗呢,我給蔓蔓安排的蛋糕呢?叫人推出來。”

一大家子其樂融融,我要鼓足勇氣才做到的這一幕,對他們而言只是無關痛癢的插曲。

我從裏面出來,迎面的風雪冷得直打顫,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真實的人間。

司機果然還在車裏等我,見我出來,連忙掉頭往回開,他也急着回家跟家人團聚過年。

而我,從今天起,就真的再也沒有家了。

那天媽媽給我打了幾十個電話。

在我的印象裏,這應該是她聯系過我最多的一次,她很少聯系我,花了錢請人管我吃喝就行。

曾經遇到過貪財的保姆,拿走了所有的錢,只給我煮青菜敷衍了事,導致我從小營養不良,胃口也不好,吃不了太多東西,吃多了就會吐。我把事情告訴媽媽後,她只會嫌我又要煩她,從那時起,我就漸漸明白了,我對她來說有多麽多餘。

如今我的叛逆行為,不僅切斷了自己和林家的聯系,也切斷了她和林家的退路,所以她那幾十個未接來電是怎樣的咬牙切齒怎樣的謾罵,我完全猜得到,也完全沒有興趣去聽。

我把她的電話號碼拉黑,手機屏幕終于消停了。

宿管阿姨果然給我留了餃子,我一回來,就起身去幫我下餃子,由于學生來自天南地比,口味不同,她還特意問我吃什麽蘸料。

我從小在帝都長大,但我說要辣椒醬,多放辣,這是南苔市的習慣。

我記得我剛到南苔市,南北差異很大,我對南苔市的很多飲食習慣都不适應,再加上對人群恐懼,很少出門。南苔市出了名的文和街,我居然一次都沒去過。

到南苔的第一個冬天,周嘉也陪我走了一整條文和街,一路上都在介紹各種美食,忙前跑後去排隊替我買。

我被辣椒辣到,他連忙遞上奶茶。

後來在南苔生活了好幾年,我也漸漸能吃辣了。

尤其是和周嘉也失去聯系後的那年暑假,我在他家的火鍋店吃到上火,紅油湯鍋對我來說已經不在話下。

其他人聞到香味也嘴饞,紛紛嚷着還想吃,于是阿姨多下了一點。

電視裏在放春晚,我們這些留校生坐在一起看,從前覺得無聊的節目,居然因為人多而覺得很好笑,大家樂呵呵笑成一團。

阿姨給我發了微信,問我晚上吃的什麽。

我給她拍了餃子,說下午包的餃子,我自己包的,下午跟食堂阿姨現學的,沒有你包得好吃。

阿姨說我給你寄點,還有自家做的臘肉香腸,都給你寄點過去。

外面雪下得很大,落在枝桠上厚厚一層,路燈雪白,映着漫天紛紛揚揚的大雪。

餃子的碗還冒着熱氣,電視裏歡聲笑語,旁邊的女生被小品笑到趴我身上渾身只打顫,這一年我不在南苔,帝都這座像牢籠般的城市,我竟然覺得,原來我也可以活在人間。

霧氣蒙滿了玻璃窗。

十二點鐘聲敲響,大家互相喊着新年快樂,我在人聲鼎沸的熱鬧裏,安靜在玻璃窗上寫下了周嘉也。

第二個月,我果然沒有再收到林家打的錢,我把媽媽從黑名單裏拉出來,試着給她回撥了電話,果然是無法接通,自此,我終于算是擺脫了。

到此為止,我總算是替自己贖了一身罪孽,可以開始做一次自己,至于結果是好是壞,也不重要了。

我跟同宿舍樓的幾個留校女生成為了好朋友,在我們留校期間,我們會互相串寝室,她們買的零食也會給我吃。

她們看到我的手機屏幕,驚嘆這個男生好帥。

而我已經能夠坦然的承認,這是一個我喜歡的演員,演過什麽什麽。像那些安利自己愛豆的粉絲一樣,向她們介紹着周嘉也。

她們懂了,我是追星女孩。

這一年我二十歲,我終于開始逐漸接受,我和周嘉也真的已經漸行漸遠了。

其實早在一年多前的九月,周嘉也讓複讀班同學轉交給我的信封,他就已經向我道過了別。

如果想要聯系一個人,明明可以有很多種方式,他找得到我,也知道我在哪,可他只給了我一只寫着得償所願的千紙鶴,還有那句轉達給我的對不起。

幾番奔波無果,我也開始慢慢清醒。

他本就是閃爍而過的流星,他從我的夜空劃過,只是片刻的照亮我,我抓不住流星,也不能讓流星為我而停留。

如今,他要去更廣闊的宇宙了,我總不能還在那顆貧瘠的星球等他返回。

我放下了執念,我只希望他一路坦途,永遠自由,永遠熱烈。

執念被消磨到最後,只是可惜不能向他解釋一句,其實跟他沒關系,他不用心懷內疚,不用說對不起。

窗外的大雪還在下,陸陸續續,天地間一片雪白,好像是要覆蓋住人間萬般罪孽。

而我希望,從二十歲往後的人生,也能如他一樣自由。

我在玻璃窗的霧氣上寫下他的名字,周嘉也,我也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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