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幾乎是那一整年,我都沒有和周嘉也見過面。
确切來說,我連他的時間都參與得很少,我一直認為人和人的聯系很淺薄,不再見面,失去聯系,就會分別。
我和周嘉也的聯系,也只剩下手機屏幕,就像風筝的線。
那一年周嘉也天南地比的忙,幾乎很少回帝都,我猜他在帝都的那套公寓都要落灰了。
他的朋友圈我能看得見,他拍戲的時候會發在劇組裏的事,夏天的溫度太高,內景棚裏熱得像個蒸籠,而他戴着古裝長發的頭套,熱得不行,收工會和劇組裏的人一起去吃飯,有時候會發一張合照,照片裏俊男靓女,每個人都很好看。
他在綜藝裏向來很受歡迎,他好動又開朗,動手能力強,做什麽都可靠,有什麽游戲別人都喜歡跟他一組。臺上是播出來的綜藝,臺下是他發在朋友圈裏的照片。
我能看到的,永遠都是我只能看到的那一面。
就像很多年前和他在同一個教室裏,可我能看到的只有他在教室裏的那一面。
暑假我留校,但是開學大四,同班的同學開始忙着實習,忙着考研,也有人仍然無謂前程,在宿舍裏昏天黑地打游戲,珍惜最後的大好光陰。
我沒打算考研,因為我跟林家和我媽媽早就已經斷了聯系,如今完全是靠着自己養活自己,我的情緒狀态并非完全穩定,靈感随時會枯竭,靠着寫點東西養活自己,可能會在哪天寫不出來的時候把自己餓死。
但是那年的暑假終于不只是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留校了,班上很多人都從這個時候就四處找地方實習,我跟随大潮流開始早早實習,争取下學期有更多時間寫畢業論文,順利畢業。
幾番周折,終于在一家不算大的公司找到了實習的機會。
我的履歷不算爛,在學校裏參加過許多活動,證書考試都齊全,但是一到面試,就很難給人很好的印象。
內向,文靜,口才普通,交際能力差,這個快節奏的社會,似乎沒有給溫吞慢熱的人太多機會,直到這家公司有個實習的崗位不太需要太多對外的工作,他們看中了我的文字能力,願意留我一試。
只是那居然才是噩夢的開始。
如果說從前的二十幾年人生,我可以把自己躲在殼子裏,不想社交就不社交,可到了工作裏,人際交往似乎是無法逃避的必修課,悶頭一個人做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我的地位只是一個實習生,沒有可以反抗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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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用打印機,要笑吟吟的問別人。
我不會用掃描儀,要笑吟吟的問別人。
我不知道主管的辦公室,要笑吟吟的問別人。
我不知道會議室的排期表,要笑吟吟的挨個打電話問其他部門的使用安排。
領導不會管我的過程遇到什麽,他只要看到工作結果做好,如果沒有做好,撲頭蓋臉就是一頓罵,所以我不會做的事,只能客客氣氣、硬着頭皮,去問其他人。
同事關系很微妙,會客客氣氣的分零食請奶茶,可是一旦觸及工作上的責任,可以瞬間翻臉推脫。
實習的第一個星期,我像是被人抽筋剝骨扔進爐子裏重新再造了一遍,連晚上做噩夢都是被困在公司的樓梯裏無法逃脫。
我本就睡眠很差,那段時間更是失眠加上噩夢,我的暴躁、易怒、厭食,都有反複的跡象,好在如今我不是十七歲時對心理疾病一無所知的新手病人了,我熟練的吃藥加上自我調節,很努力的控制自己。
和那時候看不到生命的跡象不一樣,現在的我還想活着,我有對生活的期望,還有很想見的人。
那段時間周嘉也很忙,或者來說,其實他一直都很忙,只不過如今我也忙,錯開的時間就顯得更加漫長。
有時候他給我發信息我都要很久之後才回,我在會議室裏被漫長的彙報折磨得頭暈眼花,組長讓我做的統計表被主管批得一文不值,主管生氣地問是誰做的,組長毫不猶豫把我推了出去,還替我“好心”的解圍,說林薏只是實習生,還不太熟練。
主管找準了炮口,在會議室裏當着所有人的面一項又一項的責罵,最後只跟我的組長說,下次好好給實習生看過了再交上來,這都做的什麽玩意兒。
組長連連說好,這事才算了結。
我不會做是真的,因為那天開會前一個小時組長才臨時把資料給我,可是我的工作範圍裏從來沒做過這個,問她怎麽做,她只忙着要走,說你随便找個以前的自己看着做就行。
可我好像沒有機會說,因為也許從開會前一個小時才丢給我開始,這就是個燙手山芋,而我是那個被挑中的替罪羊。
回到辦公室時如負千斤,看到周嘉也給我發的信息,才感覺從缺氧的水下浮起稀薄的空氣,連眼底都是濕潤的霧氣。
我看着他發給我的照片,是他在綜藝裏的道具,一個很可愛的娃娃,他問我喜不喜歡。
我越看越覺得鼻子眼眶都很酸,回了個喜歡。
然後反複劃着我們之前的聊天記錄,零零碎碎,他發的信息我要很久以後才有時間回,我發的信息也是,如今很少有同時都在可以聊好幾句的情況。
可是那些斷斷續續的聊天,我卻越看越覺得眼淚在打轉,在會議室裏頂着所有人的視線挨罵時,我憋着沒有掉一滴淚,現在卻像泉水湧動,然後再也不受控制。
我怕被別人看見,連眼淚都不敢擦,只假裝低頭去抽屜裏的資料時才迅速的抹掉臉上的淚水。
周嘉也回我的時候,果然已經到了晚上,那段時間宿舍裏只有我一個人。
我的室友有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因為實習的公司離學校很遠,有人忙着考研,已經回了家在家備考,還有一個室友跟着在談戀愛的男友做了自媒體,他男朋友是個小有名氣的網紅,如今經常跟着他在外面拍攝錄視頻,很少回來。
我對孤獨和黑暗的恐懼感在那段精神壓力變強的時間加重,熄燈後,一個人在很靜的宿舍裏,那種窒息感像是掐着我的脖子,讓我變得情緒失控,暴躁又痛苦的感覺讓人想發瘋,我靠吃藥勉強維持,還有手機裏存滿的周嘉也的視頻,和他在微信裏給我發過的語音,會讓我從無法安放的失控裏慢慢冷靜下來。
那天周嘉也回我的時候,我正在失眠。
他給我發了一個快遞單號。
他發的不是語音,他在我熄燈以後從來不發語音,他怕我不方便聽,還有影響我睡覺,他說道:“錄完跟節目組要了,給你寄過去了。”
一閉上眼就是會議室裏的噩夢。
那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了,我看着光線微弱的手機屏幕,眼睛不受控制又要流淚,那一天的眼淚在見到周嘉也的時候都會特別多,特別特別多。
多到我甚至忘記了什麽顧忌,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就給他打了電話。
是視頻。
我在等待接通的那幾秒裏,那種被人掐着脖子快要窒息的痛苦感在一點一點冷卻,我沒有想過他會不會接,可是在片刻後,視頻居然真的接通了。
他在車上,坐在後排,沿路的燈光不時從他的臉上劃過,他戴着耳機,在攝像頭接通之後微挑了下眉,眼角有笑。
他問我,“又做噩夢?”
宿舍只有我一個人,我也可以不用再打字,而是說話回答他,“嗯。”
可我不敢說太多,我怕會暴露我聲音裏的哭腔。
“上次給你買的熏香呢,我朋友說他用起來挺好用。”
“用了。”我壓低一些聲音,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控制住,“你在哪裏?”
“還在這邊。”
“哦。”
他湊近一些,攝像頭裏,他的眼睛也更近了,柔和的褐色,像一塊琥珀。
車窗外明明滅滅的燈光時而落進他的眼睛,像是溫柔墜落的星辰,他很近地在看我,近到可以看見他的眼睫細長,他微挑了下眉,語氣的笑像是不滿:“你就一直這樣讓我看黑屏嗎?”
我變得緊張起來,“宿舍已經熄燈了。”
他笑了一聲,又靠了回去,懶洋洋地靠着後座,倒是沒再計較這回事,只是笑道:“真夠麻煩。”
“周嘉也。”
“嗯。”
“你工作覺得累不累呀。”
“也有開心的時候。”
“是因為做的工作是喜歡的嗎?”
“嗯。”
“當時是因為喜歡才去做的吧。”
他懶洋洋靠着後座椅,夜晚的燈從他的臉上劃過,将他眼睛裏的褐色映滿,像溫熱流淌的星河,他垂眸在看着屏幕裏我的那塊黑漆漆的鏡頭畫面,只嗯了一聲。
而後微微牽了下唇角,“你不是知道嗎。”
關于周嘉也高中畢業後去拍戲的事,其實他沒有很詳細的跟我講過,确切的說,關于我們沒有聯系的那幾年,我們誰也沒有主動講過。
他左耳多了一個耳釘,他的頭像是蝴蝶,他在知道我複讀的時候,只讓同班的同學轉交給了我一只千紙鶴。
我真的和周嘉也分開過嗎。
其實只是走散而已。
但是誰也沒有講過,是因為已經過去太久,細枝末節不重要了嗎,好像也确實沒有什麽好講的,能跟他說話的時間就這麽多,哪還有多餘的時間留給懷念從前。
只是我知道他這個人向來如此,喜歡的事想做就做,結果好壞也甘願承擔。他這人活得自由又自信,與生俱來就帶着我天生殘缺的那一塊,讓我向往和追逐。
車仍然在城市夜色間行駛,星光滿目,在他的眼底不斷倒帶。
他靠着後座,視線偏向窗外,他這一刻的安靜,我才感覺得到他忙碌了一天的疲态,他原本應該是打算在車上休息一會兒,可他沒有挂斷我的電話,任由我在這個寂靜的夜裏和他連着一絲的關聯。
人和人的關系其實很淺薄,不再見面,失去聯系,就會漸漸分別。
可是那條細細的線握在手裏,風筝就不會飛走,他始終沒有再放開。
車開進了車庫,光線昏暗,依稀只能看到人影輪廓。車裏的其他人在跟他說話,他跟那人道了別,而後去了電梯。
一路直升回了酒店房間,燈光乍亮,暖氣開始供暖,電子的啓動聲擠在我和他之間的寂靜裏,像一個突兀的預告。
他走進房間,往床上随意一躺,後背靠着枕頭,這才低頭又看向手機裏的我。
房間裏的光線柔和,旁邊沒有了別人在,他語氣也仿佛沒有了那麽多的隔閡,簡短開口:“說吧,今天工作被人欺負了?”
“……”
在這段安靜裏好不容易控住的委屈又要上湧,我遲疑了一秒,“沒。”
他輕笑一聲,顯然不信,“你哪次不是遇到事情才敢給我打電話。”
“……”
“實習還要多久?”
“就到這個月底。”
“拿到實習證明之後還要繼續在這兒嗎?”
我抿了抿唇,有點想逃,“我不想了。”
他低低的聲音很輕在笑,“不是跟你說過随時可以找我嗎。”
我停頓幾秒,小聲說:“我不想……”
他仍然神色柔和在看我,盡管我的攝像頭裏黑色一片,他什麽都看不到。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我覺得勇氣仍然在我手上,“我知道那只是個實習證明,你很容易就能幫我交差,可是我想試試,總有一天要工作的不是嗎,趁着還只是實習,我想試試我能做到哪一步。”
盡管那個過程,很痛苦。
從恐懼人際關系,到成為人際關系中的一員,從害怕接聽電話到每天都要打好幾個電話,從站起來回答問題都緊張發顫到站在會議室裏彙報,其中的過程,痛苦得就好像把前面二十幾年人生打碎,重新組合。
可是我還是想試試,因為我知道我不可能永遠活在象牙塔裏,這個世界的形形色色,我總要面對。
我想變得更勇敢一點,再勇敢一點點。
不只是因為畢業總要出來工作,也因為周嘉也,我想讓他相信我一定會勇敢。
周嘉也仍然在看我,燈光淺淺,落在他的身上無端柔和,他神色不變,仍然微彎着笑,可他這次沒再說實習,而是問我:“林薏,如果不考慮經濟後果,只憑自己的喜歡,你想做什麽?”
我沒猶豫,脫口而出:“當然是寫小說。”
“現在寫得不是挺好的嗎,學費生活費都能靠自己。”
“我……狀态不太穩定,有些時候,沒法寫,坐吃山空,總有一天會餓死自己。”
我的心理狀況,跟那幾年的舊事一起,同樣沒有跟周嘉也很正兒八經的講過,只是他那麽心細的一個人,多多少少能猜到,只不過同樣選擇了沒有戳穿我。
他沒有再說這個,又回到了實習,“實習證明拿到就離開吧,好好準備下半年的畢業,之後看看再有沒有更合适的工作。”
我重重點頭,聽到他的聲音就會又覺得有底氣,“好。”
他笑了一聲,“你室友們遇到煩心事的時候跟家裏人打電話是不是也是這樣?聊一聊就心情好點了?”
“……”
我遲鈍了一秒,“周嘉也,你是不是占我便宜。”
“沒。”
“你就有,你們男生之前經常叫對方兒子,老是想當對方爸爸,我都記得。”
他徹底笑了起來,連帶着身體都在顫抖,肩膀,胸口,笑得停不下來。
而我一言不發瞪着他,繼續指控:“你好幼稚,你現在都多大了。”
他好不容易停下來,語氣仍然帶着笑聲,“得,怪我跟別人開玩笑的時候沒躲着你,這都被你記着了。”
我更無語了。
你看看這個人,他的反思居然是開玩笑的時候沒躲着我,而不是說不應該這麽幼稚。
可是他在笑意漸漸平息之後,把手機暫時放到一旁床頭櫃的支架上,伸手去解袖口的扣子,大概是覺得緊繃着不舒服。
他一邊解一邊說,“林薏,我很想問問,你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我:“……?”
他仍然垂眸在解襯衫的扣子,“我怎麽會像跟男生相處那樣跟你開玩笑,有些話我說得出口,倒是你,可能不敢聽。”
他解完,重新把手機拿回來,他把枕頭立了立,靠回去坐得更正了一些,他微挑着眉,勾着的半點笑意既像審視,又像玩笑。
又壞又勾人,專門挑神魂颠倒的飛蛾直直向他栽倒。
我被他看得心跳很快,但是仗着攝像頭裏沒有我的臉,我膽子有點大,竟然問他:“什麽話?”
“男生講話葷素不忌,你想聽什麽。”
我被他看得喉嚨緊繃,膽子到了頭也只能這麽多,我認輸:“我沒有什麽想聽的。”
他眉骨微擡,點頭像是滿意我的認慫,而後問我:“噩夢清醒了沒?”
“嗯嗯嗯。”我忙不疊跟他道別,“我繼續睡了,晚安。”
電話挂斷以後,白天纏繞了我一整晚的窒息感,仿佛全都消弭,胸口的沉悶也釋懷,明天也沒有那麽可怕。
我翻到日歷,想看看這個月還剩幾天可以結束實習,可看到日歷顯示的十一月份,忽然想起來,下個月就要到聖誕節了。
這一年,過得好快。
快到我都要忘了,上次見他已經是去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