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周嘉也有時候會在外面打很久的電話。
南方的冬天遠沒有帝都那麽冷冽,但是在外面站久了,依然很冷,手腳耳朵都會凍得如同失去知覺。
我有時候發現他不在,四處去找他,才發現他在樓道的窗口前打電話,風從窗戶吹進來很冷,我只是站在門口遠遠被風吹到都會覺得冷得打顫,我能看得見他拿手機的手都冷得有點泛紅,可是他寧可這樣也要避開我。
我裝作不知道,又回去躺下,等周嘉也終于打完那通電話,回到房間,我也裝作才醒。
去摸他的手,問他怎麽這麽涼,他也只說剛剛去了一趟店裏,路上被風吹的。
他的手機沒有改密碼,但是大多數時候都随手在身上,不像從前,随意就在我面前一放。半夜醒來,翻看着他的通話記錄,最多的永遠是經紀人和公司。
我不知道他們聊的是什麽,但是不難猜到。
那天有外面的小孩在放煙花,但是又不敢點,幾個小孩來找周嘉也。他都這麽大個人了,依然是個孩子王,沿街的小孩一見到他都會撲上來找他玩。他陪着幾個小孩放煙花,文和街上很快就熱鬧起來,沿街相鄰的大人小孩都出來看熱鬧。
他跟一群小孩笑在一起,完全看不出一點大明星的架子,也看不出年齡的痕跡,他在任何時候都能快樂肆意,我喜歡那樣的周嘉也。
等到陪那群小孩玩得差不多了,那群小孩不再纏着他幫忙放煙花,自己也能大着膽子去放,他才回來找我。
到了我面前,他俯身捏了下我的臉,坐到我旁邊時問我:“你在笑什麽?”
“我沒有笑啊。”
“怎麽沒有。”他捏着我的臉,有點自我得意的滿足:“我剛剛一回頭就看到你在笑。”
我實話實說,“沒有,我只是在看你。”
煙花在夜色裏綻放,映進他的眼睛裏,他的目光在這一瞬因此而觸動。
他牽着我的手要上樓。
我茫然跟上他,“怎麽了?”
“小孩太多了,想親你。”
剛剛走進樓道,我就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勾着他低下頭,親一下他,他的眼睛就會好看的笑起來。
樓道裏沒有別人,聲控的燈有些開關失靈,在夜色寂靜裏,只有外面那群小孩熱熱鬧鬧放的煙花聲和吵嚷聲,他就在這裏抱着我一下又一下的親個沒完。
直到他的手機亮了起來。
在沒有燈的樓道漆黑裏,像是驚醒了一場夢。
我看着他微皺的眉,沒去看他的屏幕上顯示着誰給他打的電話,只是最後親了他一下,“我先上去了,有點冷。”
“……好。”
他握着我的手,好一會兒才松開。
那通電話依然很長,我就站在門口,聽着他低聲的語氣,跟方才哄我時的柔和完全不同。網上的事,我其實不是完全沒有看,也不是完全不了解。
周嘉也回南苔的這幾天其實大部分時候相安無事,他是私人行程回的南苔,網上并沒有曝光他的行蹤,他幾次去店裏幫忙被人看見,驚喜的拍下來偶遇發到網上,許多人才知道他回了南苔,但是畢竟是私人行程,沒有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不過他如今人氣很高,店裏來吃飯的人裏還是比往常多了很多慕名看他的人,他倒是沒什麽明星的架子,依然在店裏幫忙,有粉絲跟他說話他也會打招呼,有人要合照他也會很配合對着鏡頭笑,他沒什麽明星架子,對粉絲也很好,所以在平衡兩難之間,他真的太累。
店裏來看他的人多了,我就不能再去店裏,就算要去也是裝作店裏的人。
那天下午他在店裏幫忙,打電話讓我幫他拿個東西下來,他走的時候忘記拿了。
我下樓遞給他,正好有桌是來看他的粉絲,看見我的時候神色閃了閃,我轉身要走的時候,聽見她們在我背後議論:“網上說的不會是真的吧,剛剛那個背影真的好像。”
我聽得到,周嘉也自然也聽得到。
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上了樓,就像這幾天他在南苔若無其事的陪我一場平靜的夢。可是他忙完回來找我,抱着我問我在做什麽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他的不安,我跟他說我在玩游戲,這一關怎麽都過不了,他才笑着說,這麽笨,哪一關啊,我幫你。
外面的煙花此起彼伏,遠了還能聽到那群小孩吵吵嚷嚷的歡笑聲。
周嘉也終于打完了電話,到我身後時俯身過來親我,他的嘴唇冰冷。然後拿了換洗衣服去浴室,他把耳釘摘下來就放在我的旁邊。
這顆耳釘我已經很常見了,他洗澡都會摘下來,洗完又會戴回去。
我沒再問他為什麽戴了一個耳釘,有時候碰到他手掌的傷疤,他也會靜靜的任由我摸。但是我知道,有很多話,我和他都沒有好好說過,因為彼此都懂,說出來反而會很痛。
他洗完澡出來,看到我還在玩電腦裏的小游戲,坐在我的旁邊,撐着下巴在看我的游戲進度:“可以啊,看樣子現在是不需要我了。”
我沒理他,游戲裏的特效加分一個接一個。
他斜過眼瞥我,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臉,“林薏,這游戲有這麽好玩嗎。”
眼見馬上就要通關:“別打擾我。”
“?”他冷笑一聲,放下了手,“行。”
這一關順利打完,屏幕上大大的勝利字樣。
我轉過頭,周嘉也吊兒郎當靠着椅子,雙臂抱在胸前,微擡的眉,冷淡的眼,一個字沒說,但是滿臉的不樂意,早就對我不滿了。
見我看向他,他勉為其難的搭理我一下,“終于想起來旁邊還有個大活人了?”
我比他還不講理,“就是你煩我,剛剛差點都沒打贏。”
果然,他氣得牙癢癢,看我的眼神像是已經想了一百種方法怎麽收拾我。
對峙了一秒,他直接把我從椅子上撈起來扔回床上,他壓下來伸進去的手專挑我怕癢的地方下手,我被他撓得眼淚都要笑出來了,摟着他的脖子求他放過我。
他抹着我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挑着眉的語氣又壞又幼稚:“怎麽這麽容易流淚啊,真讓人舍不得。”
這說的是人話嗎。
他可太舍得了。
我踢了他一腳,他反而笑得更樂了。
等我也洗完出來,他坐在那裏回信息,手機屏幕的光淺淡,映在他的眉眼上也顯得很冷。窗外遠處又有人在放煙花,此起彼伏的綻放,然後凋落。
他就在那漫天煙花裏擡起頭看到我出來,他按滅了手機放到一邊,神情又恢複溫和,去拿吹風機幫我吹頭發。
他有一雙很好看的手,指節分明,動作小心柔和的撥弄着我的頭發,吹風機的聲音在耳邊顯得很大聲,我只能聽到吹風機的暖風聲,還有他時不時撥過我脖子皮膚的手指。
這幾天真像一場夢,早上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他,想要找他只需要滿房間找一遍,實在找不到就大聲喊一聲他的名字,他會遠遠的答應我,然後過來抱我。沒穿襪子會被他兇,吃飯的時候沒有胃口,他會哄着再吃一口,他也不是完全溫柔,連哄帶騙還會兇,跟欺負小孩沒區別。
他依然有點雞毛蒜皮的潔癖,刷了牙才能親,洗了澡才能在他懷裏亂蹭,有一次吃了水果只擦了手但是沒有洗手,想去抱他,被他用力拽着去水龍頭下瞪着洗了手。
可他對我生氣也就只能到這個程度了,不管多兇,只要多叫幾聲他的名字,他就心軟到沒轍。
他會陪我玩游戲,陪我看書,哪怕我很無聊的蹲在地上看螞蟻,他也會在一邊陪我,還會講些聽起來很有趣的事,他講得煞有介事,等我信了,他很欠揍的說你怎麽這都信了,然後我氣得追着他滿店的跑,我追不上他,他一邊躲一邊招惹我,說他就是站在原地不動都抓不到他。我讓他有本事就站原地別動,他就真的站着沒動,我以為他又是壞心眼的詐我,等我過去他就會迅速跑開,所以我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飛速的朝他撲過去,可他那次真的沒有躲,結結實實的接住我,抱了個滿懷,他擁着我的腰,在我耳邊笑得更壞,他說薏薏,白天在外面矜持點行嗎,回了房間再這麽主動。
他有時幼稚,有時溫柔,有時壞得讓人上瘾,像是十五歲那年就遇見的周嘉也一直在我身邊,我們一起上學,一起高考,一起畢業,過了年,一起回南苔。
網絡上發生的一切與藝人周嘉也有關的事,都離得很遠。
可是我們都知道,那才是真實,南苔才是一場夢。無論夢裏有多寧靜,遲早都要醒來面對。
他幫我吹好了頭發,把吹風機放回去,拿過梳子幫我梳着頭發,窗外的煙花仍然在綻放,我看到旁邊的桌子上,他的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
他從前都是設置震動,但是這段時間在南苔,一直都是靜音。
我仰着頭看着他在我的身後給我梳頭發,他注意到我在看他,扯了下唇,語氣卻漫不經心調侃我:“老實點兒,等會兒有你看的時間。”
“周嘉也。”
“嗯?”
“耳釘是高三畢業那年戴的嗎?”
他掃我一眼,“嗯。”
“你什麽時候回去啊?”
梳子停頓了一下,他似沒聽見,繼續梳了下去。
“周嘉也?”
“小也?”
他始終沒有理我,直到頭發梳完,他把梳子放回去,拿起我洗澡時摘下來的項鏈過來給我戴上。
他撥弄了一下項墜,而後向後靠進了沙發裏,他閉了閉眼,這才低聲回答我:“你別老是趕我走行嗎。”
他沒再說話,閉着眼靠在那裏。
身後的煙花綻放又墜落。
我和他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有窗外的煙花在夜空中的聲音。
很久後,他向我靠過來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他的耳垂上有一粒很小的痣,顏色很淺,只有靠得很近的時候才能看見。
我捏了捏他的耳垂,很輕的聲音,怕他難過:“我不是趕你走,只是你真的沒有必要太浪費自己的時間,你這次回來已經夠久了。”
他安靜着,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我知道你回來是擔心我,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在這裏好好的,好吃好喝還長胖了,每天都挺開心的。”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側臉動了動,調整了一下繼續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去握他的手,馬上就被他反手緊緊的握住。
好一會兒,才能聽他聲音輕得難受,“再過幾天吧,陪你過完生日再走。”
我嘆了口氣,“不用陪我過生日,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我的生日。”
他的手握得很緊。
“因為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實意期待我出生的,無論是我媽媽,還是我生父,我都不是被真正期待着,沒有用處,就被毫無猶豫的丢棄。所以我很少告訴別人我的生日,那個日子對我而言,是不被祝福的一天。”他握的手很緊,我輕聲告訴他,“所以,周嘉也,你早點回去吧,別等我生日了,我不過生日也沒關系。”
他還是沒說話,他的手握得很緊。
我再次嘆了口氣,去揉他的耳垂,而他始終閉着眼靠在我的肩膀上,不讓我看見他此時的神情。
“我的事,你應該多多少少也知道了,所以如果到了需要公關的地步,可以去聯系……林蔓,她如今也在圈子裏,你應該知道。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但是她是真正名正言順的林家千金,是林家對外唯一的千金。”
周嘉也握着我的手,想要打斷我,“薏薏,別說了。”
我扯了個笑,示意他沒關系,繼續說了下去:“我生父對外向來是情深亡妻的形象,所以她是林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如今網上有人扒出我的身世,她是最不能容忍的,我的存在一直被她視為污點,如果我的身世被放到公衆面前,他們是最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如果傳的人太多,可以去聯系她,讓林家出手會比較幹淨。她如今也在演戲,有經紀公司,聯系上她應該不難。”
“而且,”我用很輕松的語氣說,“其實也掀不起太大風浪,要是真的傳得太多了,林家自己就會出手,他們才不會允許自己被沾上污點,所以那些有關我身世的傳言,你一點都不用擔心。”
他從我的肩膀上起來,那雙看什麽都情深的眼睛,此時好像比我剖開結疤的傷口還要痛苦。
他握過我的手,想阻止我,“薏薏,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別說了行嗎?”
我沒有想哭,甚至沒有感覺到悲傷,從頭到尾都在用一種很平靜的口吻。
早就已經刻在靈魂上的傷痕,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治愈,情緒還沒有崩潰,已經烙印在身體裏的本能就已經開始痛苦,所以他總是想阻止我提及過去,他怕我難過。
可是,我得說下去。
但是我還記得護食,“要是真的到了需要聯系她的地步,你不能跟她聯系,讓你經紀人或者你們公司的其他人誰去都行,不然我會生你的氣,到明年都不理你。”
可是我吃醋的話,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平常最喜歡看我對他表露的占有欲。
他只是伸手抱住我,聲音低得像沙啞,“我知道了,我都知道,我們改天再說好不好?”
窗外的煙花不斷綻放,又在他的眼中不斷跌落。
那雙看什麽都像深情的眼睛,此時化開一片破碎的夜色,煙花在他的眼裏璀璨,卻在頃刻凋落。
我重重嘆了口氣,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時,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周嘉也,我知道這段時間有一些不太好的言論,我沒有關系,我說過我不害怕,那不是騙你的,下地獄也沒關系,都不是騙你的,你要公開也好,再等幾年也好,我都沒關系。”
我頓了頓,回抱住他,“我知道酒會那天的事吓到你了,但是那些都不是你的錯,跟你沒有關系,包括……高中那年,也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自責,也不要跟我說對不起。”
“……”
他沉默着,只是抱着我的手很緊,像是要抱住什麽随時會消失的東西。
我輕輕的拍着他的後背,就像每一個我夢魇醒來的夜晚,他都是這樣溫柔的陪着我,“你不要覺得我是因為你去了那裏,不要覺得我是因為你才病發,不是的,我去那裏只是因為想見你,作惡多端的是別人,讓我痛苦的是別人,不是你,高中那年我的病症,也不是因為你。當年沒有及時跟你解釋,是因為我沒有勇氣,但是我沒有想到我的逃避會讓你也丢了勇氣,所以我總該跟你好好解釋一次。”
窗外是漫天綻放又墜落的煙花,我看着它們映滿夜空,然後又在夜色裏凋零。
南方小城的冬天遠沒有帝都零下的冷冽來得殘酷,可是有一年南苔的冬天很冷很冷,那年我在南苔養病,望着窗外的煙花,卻想到了文和街沿路挂滿大紅燈籠,他陪着我從街頭走到結尾。
那一整年我和周嘉也都沒有聯系,但他給我發了一整年的信息,煙花的那天給我發過一次生日快樂。
最後一次給我發信息,他只發了一句話,他說林薏,你會怪我嗎。他知道我開始了複讀,可是沒有聯系我,而是讓同班的複讀生轉達給了我一句對不起。
他媽媽說那年畢業的夏天,他哪兒也沒去,不是在家打游戲就是睡得昏天黑地,有一次喝了很多酒,睡到頭疼,手擋住了臉,開口卻在哭,他問他真的做錯了嗎。
我知道,那一直都是我和他空缺的一年。
讓我因他而受到傷害,一直都是他的心病。
所以他總是後退,總是害怕,總是自責,總是擔心,他說在和我沒有聯系的那幾年,想過很多次釋懷。
現在,無論我能不能找回我們空缺的那一年,我都想要把這一塊拼湊完整,拼湊回我心裏的,十五歲那年少年意氣、一身燦爛的周嘉也。
窗外的煙花還在燦爛,那一眼望過去,好像望向了很多年前。我再次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匆匆趕回南苔是擔心我,但是你真的不用太擔心,我真的不在意,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好好面對,早在去牽你的手的時候,我就做好準備了,我說我會勇敢不是騙你的。”
“那天病發,真的不是你的錯,我的心病總共就那麽兩個,一個是親人,一個是初中三年的霸淩,可能……目前的短短幾年,還不足以消弭留下心理陰影的傷痕,但是總有一天會愈合,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愈合,因為現在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很愛我。”
“周嘉也……”
我覆在他背上的手,感覺得到他很細微的顫抖。
有冰涼滑過脖子的皮膚,我卻覺得燙到靈魂都在疼痛,那是将陳年舊疤重新撕開的痛,可是傷口裂開,還會長出新肉,我留在他靈魂上的傷,也一定要愈合。
他很緊的抱着我,像是要将我嵌進他的身體,這樣就可以永遠沒有痛苦,那年我在企鵝上發給他的大段大段的解釋,現在我要親口告訴他:“周嘉也,我不會怪你,你也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做錯。我的傷口一定會愈合,因為以後我不用再漂泊流浪了,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很愛我,他說想讓我有家可歸,所以我的傷口一定會愈合。”
“你也……讓傷口愈合吧。”
我撫過他的耳朵,很輕的,将那顆他戴了很久的耳釘摘了下來。
我捧着他的臉将他擡起來與我面對面,輕聲對他說:“會愈合的,我們都會。”
他無聲閉上了眼,眼淚卻從他的臉頰沉默落下,他沒看我,只是用力握過我捧着他臉的手,手心卻在微微顫抖着,他的身後,是漫天墜落的煙花,卻又一齊綻放,湧上夜空。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也快要流下來,可是我望着那張我愛了很多年的臉,忍着淚,學着他曾經哄我開心的樣子扯了個笑,把他對我說過無數遍的話還給他。
我說,“周嘉也,你能不能快樂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