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周嘉也/01
“你們班這周嘉也可真出名,初中的時候就已經久聞大名了。”
晚自習前的一個多小時放學時間,學校的籃球場圍得水洩不通,擠滿了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一中在搞什麽校活動,實際上不過是一群男生在打籃球,但是看的人實在太多。
幾個班的班主任從那兒走過,瞅了一眼人山人海的籃球場,轉頭就打趣着當事人,周嘉也的班主任秦朗。
隔壁班的班主任跟他熟,笑問他:“高一開學前看到入學名單上有周嘉也,老秦可是愁得不行,整天在想開了學怎麽管這號名人,現在感覺怎麽樣,頭疼不?”
幾個班主任都在笑。
周嘉也的名號在初中的時候就已經很響,南苔是小地方,學校就那麽幾個,來來回回繞一圈都是認識的人,初中的老師也差不多認識,學校裏出了名的一些學生,老師之間也會私底下交流想辦法。
但周嘉也出名倒不是作惡多端的那類壞學生,相反,他又開朗又樂于助人,課上才被老師罵過,青春期的小孩都難免有點自尊心,記仇的生氣的別扭的,多多少少都有,可是周嘉也不,才被罵完,下了課見着老師抱着重重的課件還拿着水杯不方便,主動上去幫老師抱回辦公室,班上有事要搬書搬桌子,都不用喊,他自己就去了。
罵他他也聽,認錯得比誰都快,讓他寫檢讨他也寫,一張燦爛的笑臉,哪個老師見了,他都大聲打招呼,帶着點少年朝氣的勁兒,大聲迎面一句老師好,能把一些臉皮薄點的新老師吓一跳,但是又很難不喜歡他的這種陽光熱情。
你要說頭疼,那也确實頭疼。
可是說起周嘉也,哪個老師都是笑呵呵的,班上有點什麽活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讓周嘉也去。
但是年輕氣盛的男孩子就是這點難管教,一身用不完的精力勁兒,在教室裏永遠是坐不住的那個,靜不下來,也看不進去,就算把他摁在了座位上,他也忍不住有點小動作。
他也不吵別的同學學習,他撐着腦袋懶洋洋坐那兒,一會兒換條腿,一會兒換個胳膊,一看就一副難捱的樣子,像是身上着了火,不動就渾身難受。下課鈴一響,人已經沖出了教室,竄出教室門的時候,還不忘跳一下摸門框。
別的男生要是逃課或者遲到,你得到處去逮人,躲後林裏抽煙的,藏角落裏早戀的,去黑網吧偷偷打游戲的。
但是要逮周嘉也,就一個地方,籃球場。
秦朗喝了口水,慢悠悠地說:“倒也不難管,這小孩沒開竅,就一根筋,就是鬧騰了點,除了打籃球沒別的心思,但是聽話不頂嘴,說幾回也能聽。”
說不開竅,在幾個老師嘴裏,就一個意思。
隔壁班主任都樂了,“白長這麽大個子一張臉了,咱南苔好幾回宣傳片都是找他拍的,那張臉,當明星都成,聽說初中的時候就招小姑娘惦記得不得了,現在高中了,你看看,光是這籃球場看他打球的女生都擠滿了,這要是換個人,早飄了。”
另一個老師也迎合,“可不是,我們班那個鄒楷,長得白淨,喜歡他的小姑娘也多,得意得不行,不僅早戀,還腳踩三條船,我去抓早戀都勸那幾個小姑娘,這年紀情窦初開很正常,但也得有點眼光吧。”
“哎老秦,你們班周嘉也,真沒點早戀的跡象啊?這麽多小姑娘圍着堵着的,不應該啊,這個年紀,情窦初開多正常,總得有個類型是喜歡的吧?”
秦朗睨他一眼,“不盼點好是不?”
“哈哈哈哈。”
“上回還在辦公室看老秦訓他呢,說什麽他都油鹽不進,認錯認得比誰都誠懇,叫家長也同意,但是一聽要沒收他籃球,那叫一個驚慌失措。”
“可惜了,人家就一根筋,只惦記着打籃球。”
秦朗只是笑,其實也不是沒撞見過別的班女生往周嘉也課桌裏塞東西,有吃的,有水,有卡片,什麽的都有,但他看見了也就看見了,觀察了幾回,也覺得這事八成是成不了。
人家給他桌子裏塞東西是向他暗示心意,他當朋友回敬誠意,下回見了人家的時候,特客氣開朗地說一句謝謝你啊,下回有事找我幫忙盡管說。又真心又禮貌,他好像真的就是一根筋,眼裏不是朋友就是籃球,就沒往那方面想。
也有膽子大點兒的小姑娘,被朋友起哄着推到他面前,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
氣氛到了這兒,他倒也不是不明白怎麽回事,笑得略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我可能沒有這方面的想法。怕人家女孩子自己留在那裏尴尬,拿過籃球要出去的時候問她要不要下樓,但他的禮貌也就到這兒了,他心思細,卻帶點十幾歲男孩子的愚鈍和單調,簡單來說,是有點直男,一同下了樓梯,他就直奔籃球場了,壓根兒就沒留多餘的空間讓人家女生旖旎念想。
也就是鬧騰了點,心思不在學習上,其實在性格上,周嘉也算是他放心的一類學生。
教了幾十年書,帶過的學生一屆又一屆,十幾歲年少的那點心思,其實根本瞞不住,所以周嘉也那雙眼睛裏的愚鈍,他一眼就看得透。
能拿捏住他的,也就只有籃球。
那時候的周嘉也,心裏、腦子裏、眼睛裏,裝着的,就是一個破籃球。
老師之間也喜歡開玩笑,各自交流自己的學生,鬧了什麽事,作業交上來又是亂寫,誰又上課頂撞科任老師,誰和誰有點戀愛的苗頭,誰和誰關系肯定是已經好上了,誰喜歡誰但是應該成不了,這些都瞞不住。
有時候也會回憶起自己的青春,帶點玩笑的說什麽時候周嘉也能把他的心思,從那顆籃球分出去一點,那會是個什麽樣的女生,能讓這顆一根筋的愚鈍的心,忽然開竅。
周嘉也其實不是不懂,自己沒戀愛過,但是總歸是看過,身邊的兄弟也有人在偷偷談戀愛,說起怎麽追人家怎麽談戀愛,他也不是沒聽,有時候他也出主意,但是兄弟聽了都說他出的是損招。
由于從小就招女生惦記,他身邊的兄弟沒少拿這方面打趣他,問他剛剛那女生挺漂亮啊你怎麽也不心動,今天這小姑娘聲音好聽啊說話細細柔柔的聽着心都要化了,你就沒點想法,打完球有人送水,那水顯然是送周嘉也的,但是為了送給周嘉也,給他們每個人都買了一瓶,幾個兄弟暗自捅他胳膊,說你看看人家小姑娘看你的眼神,臉都紅透了。
但是,小姑娘是挺漂亮的,聲音也确實好聽。
可是打完球渾身的汗,大汗淋漓,渾身的細胞都在暢快呼吸,迎面的風吹過來,他把籃球放在身側,這一刻還是覺得,打球最快樂。
那個送水的女生紅着臉想過來跟他說話,開了口,半天,支支吾吾才小聲說了一句,周嘉也,你打完球是不是很渴呀。
對方的臉紅和心思很明顯,可是,他聽在耳朵裏,只是覺得是一句廢話,打完球當然會渴。而且是一句交流有些困難的廢話,聲音太小,他還在打完球渾身暢快的放松裏,這句話聲音小得差點像幻聽。
這樣的情況太多,多到他明白對方的心思,也知道該讓對方适可而止,“謝謝你的水,下次別買了,我自己買就行。”
“……哦。”
對方的失落看起來太可憐,他也懂顧忌,怕招惹女孩子哭,所以又繼續跟她随意聊了句:“你剛剛說你是哪個班的?”
對方閃爍了一下,“九班的,在隔壁。”
“名字?”
“陳蕊。”
“花蕊的蕊?”
“嗯!”
“謝謝你,陳蕊同學,今天的水謝謝你,但是下次別買了。”
對方的表情開心了一些,因着周嘉也問了她的名字而有些開心的目光閃爍,不再是那副可憐要哭的樣子。但是也知道這是周嘉也的禮貌,不會再有可能。
可因為周嘉也的禮貌,下次在大課間做課間操的時候碰到他也會小聲跟他打個招呼,但是這場少女心事,也就到這裏了,他知道應該保護好對方的情緒,但是到這裏也就結束了,他對誰都像朋友,不會因為你有哪裏不一樣就對你不一樣,也不會放在心上。
起初,林薏也就是那其中之一,甚至來說,算不上朋友。
每個班都不乏安靜內斂一點的學生,林薏就是那種安靜內斂的學生,但是她的安靜內斂不太一樣,她像是游離在熱鬧以外,有一座封閉着自己的孤島,班裏的吵吵鬧鬧都跟她無關,班上的同學打鬧開玩笑,她很少擡頭去看,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關心着自己的事,好像外面的世界都與她無關。
周嘉也是跟誰都能鬧起來的性格,但是林薏就坐在他旁邊,中間只隔了一條不寬的過道,然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跟她的交流也僅限于知道彼此的名字。
他沒什麽社交障礙,有事相求就會主動問。
有時候沒筆了,左右四處問問,別人有多的筆會借給他,他跟別人說話都自帶熟稔,再內斂的同學跟他說話,幾回下來也能被他感染,不由多跟他說句玩笑話,比如說下課記得還我啊別私吞了。
但是林薏不是,有時候別人都沒有,只有她有,她也不說話,甚至沒有轉頭看向他,只是默不作聲的放到他的桌子上,默不作聲收回手。
他看着桌子上突然遞過來的筆,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剛剛林薏給自己的。
他轉頭跟她說句謝謝,她也只是點一下頭,沒有任何要跟他交流的意思。
下了課,他主動還給她,但她低着頭看自己的書,沒有任何要跟其他人交流的意思,搞得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擾人家,所以也只是放回她桌上的時候說句謝謝。
結果這句謝謝,對方好像比他還茫然,看了看還回來的筆,還有幾分意料之外的怔愣,那樣子像是,借出去的時候就沒打算他會還一樣。
這點表情很細微,估計她也沒想過會被注意,但他當時心裏沒忍住笑,這位同學是把他當成什麽校霸了嗎,借了筆不會還的那種。
他承認他有點故意逗人家的意思,有時候借筆,借本子,借紙,專門就找林薏借。
他也不完全是良善好人,這個年齡段的男生該有的調皮搗蛋他也有,也喜歡玩點壞心眼捉弄人,跟他認識的人都習慣他犯賤,所以在他身邊基本上都少不了打打鬧鬧。他開玩笑也不是不注意尺度,知道人家的分寸在哪,所以往往他故意找事,別人很容易就分辨出來,反手就跟他打鬧回來。
但是林薏,始終溫吞。
不太愛搭理他的那種溫吞。
确切來說,她也不是不愛搭理他,就像他前面的那個形容,她的內斂和安靜像是游離在世間以外,有一座封閉着自己的孤島,人間的吵吵鬧鬧都跟她無關。
她一聲不吭地找出來給他,默不作聲地遞給他,有時候是一些她不太舍得借的東西,周嘉也看她面帶難色,就會壞心眼的故意像是刁難她一樣帶點兇的問到底有沒有,然後看她一臉忍痛割愛地拿給他。
從始至終,都是溫吞沉默的小可憐,逆來順受,不愛搭理你,但也不頂撞你,讓你沒一點脾氣。
那時候的周嘉也一根筋的只想着籃球,一身燦爛招惹的人太多,他的世界熱熱鬧鬧,林薏在他的世界裏,也不過是個有點印象的女同學,這點印象僅僅是,名字,還有,不太好招惹,所以雖然他偶爾喜歡這樣逗她,但是跟他的身邊大部分同學朋友相比,林薏的存在感微乎其微。
甚至于坐得近這麽久了,他對她的長相也沒有什麽印象,只隐約記得是個白淨安靜不愛說話的女同學。
第一次對林薏的長相留下具體印象是在什麽時候呢。
是那天他故意逗她,把她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抽走,然後假裝不還給她,看着這位向來是逆來順受不搭理你也不頂嘴的女同學,頭一次露出慌張的神情,那時候他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一點,這個本子好像不能随便拿來開玩笑。
但是他這一瞬的察覺已經晚了,這位向來溫吞的女同學,認命的那一眼滿臉灰敗,眼裏閃爍的是痛苦還是絕望還未來得及仔細分辨,她滿身頹然的放棄了搶回本子,回了自己的座位。
任由他怎麽喊她名字,她都沒有再擡起頭。
那是他第一次開玩笑玩過火,對方還是個女生,所以他也慌了神,連忙把本子放回她的桌子裏,蹲在她旁邊跟她小聲解釋,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哄,他在這方面實在沒有什麽經驗。
過了好久,林薏才轉過頭看向他。
那時候的教室裏很靜,只有幾個早早回了教室在學習的學生,坐在教室前排。
女孩的面皮很薄,皮膚是常年安靜沒曬太陽的那種白,白得像透明,下巴瘦尖,整個人都瘦得像單薄的紙,露在衣服領子外面的一截脖子纖細,手腕也纖細,她就從自己捂着臉的手掌裏轉過頭看向他,眼皮也很薄。
可那雙眼睛卻烏黑,盈盈亮亮,像寧靜的湖泊,盈滿了水色,這一眼看過來,那片湖泊像是要漫出水來,讓他要用手掌去接住。
這一眼,他看了好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沒由來放得柔和,“不生氣了?”
她還是不說話,只搖了搖頭。
可她只是搖頭,他一直緊繃高懸的心才如負釋重,“不生氣了就行。”
但是她轉過頭看向他的這一眼,仿佛就烙印在了他的心上,他仍然覺得難以心安,所以想了個辦法,趁着晚自習還有些時間,飛快地跑出了校門口,把附近所有文具店裏他覺得好看的本子都買了回來。
放她桌子上的那一秒,看到林薏滿臉茫然和震驚,這副樣子好像才讓他踏實一點。
開玩笑差點把女孩子弄哭這一茬,算是過去了。
可是那天他心慌地解釋許久後,她轉過頭看向他的那一眼,那雙如同湖水般盈滿寧靜和水色的眼睛,他好像再也忘不掉,所以後來,他不再像跟別人那樣跟她開玩笑,也不再像之前專門找她借東西故意逗她捉弄她,偶爾有點小玩意兒好玩,會想到林薏喜歡這個,可能會開心。
體育課看她一個人落單又要命的跑在最後,會想去幫幫她。
那個被全班傳來傳去的鴨子燈,他看到林薏不露聲色只是望着,可是那雙眼睛裏隐隐約約明明是感興趣,所以傳回他手上的時候,他會遞給她。
停電下樓梯,她剛好在旁邊,看她顫顫巍巍的樣子,順手就扶她一下。
怎麽形容這種心情呢。
那天在外面吃完飯,學校附近的居民樓裏有許多流浪貓,店主家喂養着這些徘徊在附近的小野貓,有一只小奶貓躲在角落裏安安靜靜,瘦弱又怯生生的,一雙眼卻圓潤清亮在那兒望着他們幾個人,膽怯又帶點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等到店主喊它,它才敢靠過來,聲音卻很依賴和親昵。
忽然就想起了林薏,他記着這雙眼,感覺得到她的溫吞和膽小,那雙眼睛給他的感覺就像怯生生的小流浪貓,摸爬滾打很努力學着生存,又軟弱又向往,又害怕又好奇,他也很清楚知道,女孩眼裏的湖水,會是他無法承受的重量,所以他覺得,女孩子還是開心點好。
他做的都是順手的事,他的朋友跟他相處都不怎麽客氣,他的東西要拿就說一聲,找他幫忙也就是說一聲,所以他做的也不過都是些對待朋友的尋常事,可是看到那雙眼睛彎起來,像月牙,比開玩笑捉弄人的心情更好。
比起惡作劇的得逞,他好像更喜歡看她笑。